他像往常一样放了学,来到车站等回家的公交车。
这次很幸运,他只等了不到十分钟就来了一辆。他上了车,车里很空,但他还是走了很远到最后一排最边上的那个座位坐下了,脸朝着窗外一言不发,出神的看着路边卖咖啡的小店。汽车开动了,把店门口拥挤着买廉价咖啡的人摔在身后。
“你来了!我还以为我要自言自语一辈子呢。”突然间,一个男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他感觉到什么人拍他的肩膀,于是他转过头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身边的那个座位座上了一位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穿一身他学校的校服,手里拎了一个拎袋,脸上挂着孩子般灿烂的笑容和他打招呼。
“这人我不认识,为什么跟我打招呼?”这是他的第一反应,后来他又觉得可能是自己健忘,那人是自己的某位不太熟的朋友而自己一时想不起来名字。于是他将那位少年上上下下详细打量了一遍,又在自己的脑海中检索亲朋好友的影像,但是无论他怎么想,就是想不起来这个少年是谁。
“如果这个人不认识我,为什么要跟我打招呼呢”,他想。“或许这个人认识我,我却不认识他。“找到一个还算合理的解释之后,他总算松了一口气,不过心里面还是不舒服。“就算是这样吧,那个人究竟想要干什么,和我打招呼,我是回应他还是不回应他?”
他盯着那位陌生人,咬了咬嘴唇,咽了口吐沫,鼓起勇气问道:“我以前认识你吗?”
“不认识。”少年的话吓了他一跳。
“不认识,为什么一个不认识的人会来找我说话?”他的心猛然间起了戒备。他清楚,只有两种人会随随便便和陌生人搭讪,一种是心怀不轨的人,还有一种是疯子。他无法确定少年属于哪一种
他决定不理那个人,看那家伙能耍出什么花招来。他想到自己没有带太多的贵重物品,反倒有了一些底气。
“你叫什么名字?“那位少年见他没反应,主动蹭了过来。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他没好气的回答。
“这是我的名字。“少年将拎袋抱到他面前给他看,他将头厌恶的扭到了旁边。
“我给你看我的名字,你也应该给我看你的名字。“少年说。
现在他可以确定了,少年绝对是个疯子。面对疯子的时候他应该在不激怒对方的前提下尽量少去理睬。最近精神病院是不是管理有什么疏漏,以至于放了少年出来呢?他想到这里,鼻子里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不愿意吗?“少年的笑容暗淡下去。继续在这个人身边可能对自己的人生安全产生威胁,他想。但要表现的自然一点,不能让对方察觉到什么破绽。
“我可要走了,这边空调太冷。“他仔细想了想,找了个最贴切最真实的借口要站离开,却被那个少年一把拽住衣角。
“你能不能留下,陪我说句话?“那个少年的笑容变得凄婉,他也觉得自己做的有些过分,对别人太过怀疑了。”既然那个人不知道我的名字,那么一切就好办。“他这么想着,又重新坐下。
“谢谢。“少年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 你为什么一定要跟别人讲话呢?“
“如果我不讲话,我的存在就会被抹杀“少年摆出一副严肃的语调说出这话,差点没把他逗笑了。抹杀?开玩笑吧,要按这样的逻辑世界上不就没有哑巴了吗?神经病。
“自言自语不就行了吗?“他带点嘲弄的口气回答。
“那样他们会把我当成疯子的。“少年低下头,眼睛被刘海遮住看不清表情。
“那你放在脑海里不说出来总行吧。“'他觉得自己再跟一个疯子聊天,怎么解释那个人都不会懂的,那种人总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不行不行。我要诉说。脑海里的意识是柔软的、混乱的、无形的,如果深入去思考,必定会困在其中。语言和逻辑就是为了理清思绪而存在,它们让人与人之间得以沟通交流,而人与人之间的心灵相通,正是我们存在的体现。“
少年滔滔不绝的讲着,他听了一点,什么“语言,存在“的,好像上哲学课一样,完全没弄明白,也不打算弄明白。等到少年的话停下来,他漫不经心的问道:” 你是不是从小就这样?“
少年愣了愣神,抬起头来,用深邃而空洞的目光盯着远方,好像拨开一层层的云雾寻找什么一样。
“我从小就喜欢自言自语。“少年说,”我周围的人都说自言自语是不正常的,都认为我是疯子,全部都排挤我、嘲笑我,但我心里是明白的。他们也自言自语,只不过他们不说出来,或者说他们不在别人面前说出来,于是他们装出一副从来不曾自言自语过的样子来嘲笑我。我不生气,我只是可怜他们,居然连真正的自己都无法承认。“
“哦。“他听到”真正的自己“这几个,心里面咯噔一下,有些不是滋味。
少年并没有注意到他的举动,只是继续讲自己的故事:“我没有朋友,因为我从来不跟他们讲话。我只是不想跟他们讲话而已,因为他们不理解我,然而老师们却把我的这种情况当成病例,劝说我的父亲带我去看医生。起初我的父亲并不愿意,但在他们再三的游说之下终于答应了。我被带到一所脑科医院,医生单独给我做了个奇怪的测试,结束后摸着我的头告诉我没问题,然后他将我支开了,把我父亲叫进了诊室。父亲从诊室里面出来的时候脸色非常难看,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就是不回答。我想我大概真的有病。
“‘我有病。‘,我对自己说。
“为什么我有病呢?我问自己
“我回答自己,因为我跟自己讲话,所以我有病 。
“那么别人也跟自己讲话,为什么别人没有病呢?因为别人总是不说出来或者不在人前说出来吗?那又有什么区别呢?
“因为我只跟自己讲话从来不跟别人讲话吗?跟别人讲话就是正常人吗?
“如果我要证明自己没有病,我就要跟他们说话。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父亲,父亲没有说什么,只是劝我不要太勉强自己。我相信我不会的。
“但是我和别人交流并不顺利。别人不像父亲,我说的话他们都听不懂。明明我们说的都是一种语言,我在大脑中也已经将词句组织的有条有据,但当我开口时,我却迷茫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说的话永远词不达意,后来干脆沉默,用眼神和手势来方便他们理解,可是他们依旧听不懂,而且,他们已经不耐烦了。
“我想跟他们做朋友,但是他们不愿意和一个疯子在一起,我总是自言自语,和别人说话的时候结结巴巴,我成绩很差,长相也不那么讨喜。谁会跟我做朋友呢?谁会听我倾诉呢?我身上没有一点值得他们喜欢,我跟他们似乎并不生活在一个世界里面。
“于是我开始恐惧他们,仇视他们,他们跟我说话,要么就是来羞辱我,要么就是想从我的口风里面探听点什么,我是不会遂了他们的愿的。“
讲到这里,少年稍微停了停,抬头看了看他。此时的他,表情没有那么镇定了,咬着牙,背后全是冷汗,手紧紧的抓住扶手,好像在受某种不能忍受却又说不出来的煎熬。
少年似乎早就料到这样的情况,微微苦笑了一下,继续讲述自己的故事:“我终于明白了,除了我的父母之外,只有一个人关心我,那就是我自己。我和我自己说话从来没有感觉到别扭。当我犯错的时候,只有我自己会原谅自己:当我伤心的时候,只有我自己会安慰自己:当我痛苦的时候,只有我自己会理解自己。
“于是我越来越倾向于自言自语,自言自语。
“我和自己一起打棒球,一起玩象棋,一起看电视电影,一起哭一起笑,自己和自己开玩笑,我和我自己相处的很好,我很快乐。我以为我可以一辈子这样下去。
“但是,终于有一天,我发现我自己开始疏远自己,自己开始讨厌自己了。“
“……咕……呃……”少年的每一句话如同尖刀一样刺刀他的心里,然而他说不出来。他的表情很痛苦,他特别想离开这个座位,结束这场拷打。但他的屁股好像被什么超自然的力量黏在椅子上一样怎么也无法挪开。
“你没事吧。”少年暂停了叙述,从拎袋里取出一个水壶,“喝点水吧。”
少年的举动让他更加心烦意乱,于是他粗鲁的推开水壶:“不用。我不用你的东西。我不认识你。”他的声音明显带着一些难以压抑的愠怒。
少年收起水壶,继续叙述:“所谓的自言自语啊,也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而已。我是我自己,我了解我自己,我知道我自己在想什么,那还有什么好说出口的呢?即使是笑话,我提前知道了,也一点都不好笑。人是群居动物,没有人能够单独存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也要依靠别人。所以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再这样孤立下去,虽然我自己很看不起那些虚伪的人,但我觉得如果要跟他们做朋友,自己也要变的虚伪。我自己非常讨厌这个想法,然而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去学习他人的讲话方式,行为举止。渐渐的,我觉得我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另一个戴着假面具的正常人。
“然而我依然是我,我没有变,我想跟那个作为正常人的自己说话,然而他的反应居然和那些嘲笑我的人如出一辙。他不愿意理我,他觉得和我说话是病态的:他嘲笑着我的那些想法,觉得幼稚而且无聊:他甚至开始惧怕我,防范我,他深怕我在他睡觉的时候潜入他的大脑,等他一醒来之后又发现自己变成了那个总是自言自语的可怜虫。”
“你给我闭嘴!!”他猛然间站起来了,像一头受伤的狮子一样冲着那位少年咆哮,用手揪住那个少年的衣领。少年依旧没有反抗,只是怜悯的看着他。一瞬间全车厢都安静下来,所有的乘客都向他投来怪异的目光。他意识到自己这样做实在太招摇了,自己也的确太冲动,于是松开了手。
“我怎么摊上了你,以后我不坐这趟车了。”他小声但是恶狠狠的警告那个少年。
少年并没有理会他的警告,依旧自说自话的将故事讲下去:“有时候我会觉得累。明明我并没有觉得那些东西有什么好笑的,但是正常人都在笑,如果我想当一个正常人的话,我也该笑,哪怕我心里很难过我也应该笑。我时时刻刻关住他人的表现,根据他人的行动来规范自己,什么时候该爱,什么该恨,什么时候该想什么。我尽力的去扮演的那个角色,久而久之,我连自己是谁都忘却了。
“的确,我赢得了别人的尊敬,我交到了许多朋友。可是我心里明白,那些人所尊敬的、爱戴的那个人并不是我,而是同在一个躯壳里的陌生人,我所扮演的那个角色。没有人关注的是我本人,没有人爱的是我本人,我甚至都不爱自己,我不想跟自己说话。这样活着非常的累。
“有的时候我会羡慕那些同样是像我一样精神有问题的人,因为他们可以大大方方的做他们自己,甚至被人嘲笑都不在意。但我很快否决了自己的反动想法。我有那么多朋友,难道我愿意轻易的失去他们吗?如果他们发现我其实是一个自言自语的人,他们会怎么想呢?他们是不是觉得我是个骗子和疯子,从此再也不敢接近我?然后我又只能自言自语?
“要么这样好了。我对自己说。我彻底抛弃真正的自己,我不当演员了,我就当我创造出来的角色,我将自己抹杀,这样我就永远不会如此痛苦。同样,如果我将自己抹杀,我也不会再自言自语,于是我就成为一个正常人了。
“但是,我失败了,彻底失败了。我是如此的顽强,以至于无论如何都无法将我抹杀。我可以将我遗忘,但我依旧会以陌生人的面孔出现在我的面前,跟我说话,我在跟看不见的我说话,我依旧自言自语……
“我不要自言自语,我想和别人说话,我想变成正常人,我希望能够有人理解我,我希望有朋友。
“我不想伪装,我不想失去真正的自己,我不想讨厌真正的自己,我不想自己折磨自己……
突然间,那位少年停止了讲述,对他说:“你要到站了。“
他稳了稳神,才发现公交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喇叭里传出报站的悦耳女声:“迷津站,到了,请从后门下车。“
他仿佛如得了特赦令一般,有些嘲讽的对那个少年说:“对不起,你只能再次自言自语了,我不陪你玩了。“说罢,惶惶的从后车门溜走了。
“再见。“少年微笑着目送着他下车,向他挥手,然而他却始终没敢回头看少年一眼,直到公交车从他背后驶离。
“真是讨厌,今天遇到了一个神经病。“他边走边踢着石子。此时他心里已经平静了下来。他自己明白这只不过是一种虚假的平静,他嘲笑着这种想法,却仍然努力的去维持这种虚假的平静。毕竟他喜欢平静。
“谢谢你“
“?……“他仿佛听到有什么声音在叫他,似乎是公交车上那个少年的声音。他回过头去,公交车早就没有影了,马路上车来车往,急躁的驾驶员疯狂的桉喇叭,吓的过马路的行人连忙躲避。
“这就是我生活着的世界。“他想,嘴角微微一笑。从几天前他就开始出现耳鸣的症状,那个声音肯定是他的幻觉。人们总是牢记那些令人痛苦不堪的事情,然后反复在脑海里播放那个片段,好像永远走不出过去的阴影一样。
“好久没有这么畅快的聊过了。“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他意识到这并不是他的幻觉,的确有人跟他说话,可是谁呢?是公交车上的那个少年吗?“他已经走远了,他不可能会魔法,用风将声音传进我的耳朵里,但这的的确确是他的声音,我听的真真切切。”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问。
“我是自语者……”那个声音回答。风起来了,风裹挟着那个声音上下翻腾。似乎充满了整个世界。
“你是自语者?”
“我是自语者?”
“我是自语者!”
“我是自语者……“
他像石像一样愣在那里。手一松,“咚”的一声,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他低头看去,发现是一个拎袋。他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拎着一个拎袋。他捡起拎袋,上面写着一个很熟悉的名字。他将手伸进去,摸到了一个水壶。、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样放声大笑,笑声悲惨凄厉,渐渐的哽咽住了。泪水不受控制的顺着他的脸庞滑了下来,滴到那个拎袋上,将他的名字浸润的一团模糊。
“原来我一直在自言自语……”他两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傍晚的斜阳将它的金光洒在他的身上,过路的人们行色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