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午休时我跟店长打了声招呼,表示中午要晚点回来,他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约定的地点在公交车要坐二十分钟才能抵达的一家茶楼。
我曾经来这附近面试过,对这家茶楼印象颇深,好在三年后它还没倒闭。
进去在二楼随便找了个位置,看了眼服务员递来的价目表,发现收费相当亲民。
点了壶铁观音用来消暑解渴,慢慢喝了几杯后桌子对面忽然坐下一个人。
稍微打量了一眼我就明白多半这就是我要等的人。
“你好,是江林浩吧?”
“嗯,你就是谢原?”
他露出有些腼腆的笑容,清秀的五官配上一副黑框眼镜,短袖衬衫的领口微微被汗水濡湿,还背着一个黑色挎包,完全就是大学生的打扮风格。
昨天在电话里我们已经互相报过名字,但正式见面还是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毕竟我俩都是江之泠的弟弟。
“外面很热吧,先坐下来喝口水。”
“好,谢谢。”
虽然我算不上什么热情待客的人,但潜意识里自己比对方年长,让我不自觉扮出年长者的架势。
替他倒了杯茶水,他似乎确实感到很渴地不停吹着热气,随后满杯喝完。
再给他续茶的时候我想着接下来该谈谈正事了——
“在说其他事之前,我想先谈谈关于江之泠给你父亲的十万……”
“啊没错!这个先给你!”
我话还没说完他就急匆匆地从包里拿出用白纸包裹好的一沓东西。
“这里面是十万,我都数好了。”
“……”
沉默着收下这沓东西,稍微打开看一眼就确定这里面是十万现金。
尽管担心这会不会是假币,但看着谢原如释重负、像是完成一件要紧事的表情,我实在说不出质疑的话。
结果我今天最至关重要的任务就这样轻描淡写的完成了?我可是抱着大吵一架也在所不惜的心情来的啊……
“这些钱……是还给江之泠的?”
“当然,说到底这个钱本来就没理由找她要的。”
“这钱不是你爸借来给你结婚用的吗?”
“该怎么说呢……其实并不是这样。”
看着他镜框下复杂的眼神,我忍不住抛出猜测——
“难道说你并没有要结婚?”
我就说嘛,这谢原看上去顶多大学刚毕业的样子,哪有这么快就能结婚的。
“那倒不是,我的确要结婚了,结婚对象是我小时候的青梅竹马,我俩小学初中高中都在一起读的,约好大学毕业就结婚,而婚礼就在这个月底,已经没几天了。”
“……恭喜你啊。”
这是哪来的人生赢家啊!轻小说里惯例的青梅竹马走不到最后的诅咒为什么没在这人身上生效?
忍住羡慕嫉妒的感情,我满饮一杯茶水感觉满嘴都是苦涩。
“那你现在应该很忙吧?怎么有空特意跑来找我?就为了还这十万块吗?”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吧,毕竟我爸根本没有理由借这十万块钱,我们其实不差这些钱的。”
“那你爸为啥……”
“他只是想找个借口跟江之泠见面吧,而且有了这十万块的由头,以后也有理由继续见面。”
“……”
我不禁回想起那个身躯有些佝偻的邋遢男人,当时我并没有在意他脸上的卑微和苦涩,只认为这是用来欺骗江之泠以及博取同情的手段。
如果按照谢原的解释,他会露出这种表情似乎另有苦衷——但对我来说无论有什么原因都不足以原谅他。
“我爸这么多年来,最悔恨的事就是当年抛下江之泠以及她妈妈。”
“悔恨又有什么用呢,他当年做过的事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江之泠的妈妈去世。”
我还记得小时候我妈说过,江之泠母亲的脑癌完全就是从早期良性肿瘤硬生生拖到晚期的,为了抚养江之泠,她的妈妈根本没有停歇休息这个选项。
我妈当时还哭着说江之泠的妈妈一直是个要强的性子,从来不肯寻求别人帮助,直到最后无力照顾江之泠了才不得已拜托我妈这个唯一的闺蜜。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尽心尽力照顾江之泠,甚至连我这个儿子有时候都搞不清谁才是亲生的,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出于对没能及时帮助江之泠母亲的歉疚吧。
“关于这件事我也不会替我爸辩解任何东西,就连他自己都承认这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罪过。”
“那事到如今为什么还要来找江之泠?是想补救吗?”
暂且不论江之泠是否能接受……突然找自己抛弃了二十多年的女儿借钱算哪门子补救方式?这是想气死人还差不多。
对我的质疑谢原点头又摇头,然后他自己接过茶壶替我和自己满上。
“我爸做这些事初衷肯定是想补救自己的错误,但他也很清楚这么长时间过去了,现在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出现在江之泠的面前。”
“但他最后还是出现了,甚至还借了钱……”
“我刚才也说了,与其说是借钱,不如说是借口,就算说是恬不知耻也好,他还想跟江之泠建立一点关系,哪怕只是债主和欠债人的关系。”
“那他的目的可能要落空了,江之泠好像压根就不打算再要回这笔钱了。”
“没错,关于这点,我爸也看出来了。似乎借钱的时候江之泠就说得很清楚,希望他拿了这笔钱之后就再也不要联系她……这完全就是不想被我爸纠缠上,一次性用钱解决麻烦的态度。”
而江之泠也因此对我偷偷和她父亲见面难得的发火了,毕竟她给这笔钱最大的理由就是不想我被牵扯其中。
如果让她知道我现在又跟她的亲生弟弟见面,也不知道她究竟会发多大的火——虽然很好奇但我一点都不想看到。
“所以我今天把这笔钱还回来了,毕竟我爸确实不是想要贪图她的钱。”
“说得就像你爸很伟大一样。”
我明显涂抹嘲讽的话语被谢原用无奈的笑容化解。
“他当然不是什么伟大的人,虽然对我来说他是个合格的父亲,但对江之泠来说他必然是个无药可救的人渣。”
“这样说自己的父亲真的好吗?”
“这是他的原话,他有天喝多了亲口跟我说的,那是我第一次了解到我爸究竟有多痛恨自己。”
“这些话就算跟我说也没用吧,我可不是当事人,是否原谅他跟我可没关系。”
“我说这些话并不是为了让谁原谅我爸,我爸说过自己毫无疑问是个懦夫,他当初逃跑就是单纯的因为无法承担起养育一个家庭的责任,这不是能被原谅的事,而这些年来他对我这么好,自然也有当初没能承担起责任的补偿心理,但这个补偿却是在我身上。”
我闻言忍不住皱眉,语气也有些不太好。
“该不会你今天来就是为了炫耀他把所谓的父爱都给了你吧?”
“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我爸做的那些错事的确不可饶恕,但他毕竟是我爸,既然被他养育长大,我也希望自己能为他做点事,可我也不想因为这样非要江之泠接受我爸的歉意。”
“所以你就找了我……”
“没错,如果是抚养江之泠长大的你家,那作为她弟弟的你,我希望能代替我爸向你表示感谢。”
“哈?我家抚养江之泠可不是因为你爸。”
“我明白,就跟道歉一样,其实我们也没有道谢的资格,只是我想这么做而已,无论你是否接受。”
谢原忽然深深低头。
“谢谢你。”
“……你还真霸道啊。”
憋了半天我只能愕然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我大致理解了谢原的想法,尽管江之泠的父亲做了那种错事,根本没有资格道歉或是道谢,但谢原作为那个人的儿子,认为自己有义务替父亲完成这件事,无论我们是否接受。
非常的不讲道理,但从他的角度又没有错。
虽然无法接受他的做法,可我又不禁感觉眼前这个比我年纪更小的男生,内心似乎远比我要成熟。
至少他愿意替自己的家人着想,替家人分担一部分痛苦,甚至不惜向我这种人低头。
“其实,我爸当初在江之泠母亲去世的时候得到消息了,他那时候还跟我妈商量,能不能把江之泠带回家抚养,而我妈最后也同意了……我爸那时候也来了葬礼,可能是选择了尊重江之泠母亲的意愿,也可能是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脸面出现在江之泠面前,最后还是让你们家带走了江之泠。”
“说这些话是希望我转达给江之泠吗?”
“是否转达都是你的权利,我只负责阐述事实,况且我也不觉得这些话能让江之泠原谅我爸。”
谢原抬起了头,再次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随后又从挎包里拿出类似邀请函的东西。
“最后,这是我和我妻子的婚礼邀请函,希望你们能来参加。”
“这……”
“我明白,不需要说太多,无论你们来不来我都希望亲手交给你们。”
像是要证明这就是最后一样,谢原不由分说地将邀请函放到我面前后,站起身微微鞠躬,果断走出了茶楼。
看着手里的十万块以及婚礼邀请函,叹气的冲动再次将我支配。
我忽然怀念起当家里蹲无忧无虑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