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收到了来自努瓦尔的警告,但马德兰却完全没有提升自己的警戒等级,甚至没有将这事告知任何人,作为开国功臣的他依然独自住在菲利斯为他安排的某栋位于【普萨特贝亚】的别墅里,而且既不理会来自新政府的职务邀约,也拒绝了任何来自包括菲利斯在内新政府人员的通讯。
就这样宅了几天后,面容逐渐沧桑的马德兰终于是吃光了屋里的食物储备,由于凯伊迟迟没有回来,所以他只能自行出门购买食材。
夜里,马德兰来到大街上,没有了持枪的军警以及严厉的宵禁规定后,街道上的行人们有说有笑地走着,仿佛这个地方真的已经完成重生,变成了一个自由美好的新世界。
然而当马德兰来到路口处时,整个街区最热闹的地方,那美好的“白色医院”立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人们成群结队地排在门口,在这条几乎有一公里长的队伍里不乏因位置引发纠纷而大打出手的人,在没有了军警维持秩序的当下,人们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来夺取那至高的“快乐”。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从“白色医院”里走出的人,他们心满意足地走下台阶,融入了那些欢声笑语的行人们,整座城市就这样有条不紊地运行着。
“哇啊啊啊啊啊啊——!!”
小女孩凄厉的哭声传入马德兰耳中,他循声望去,一个小女孩正站在队伍的中后段嚎啕大哭,在她不远处是两个扭打成一团的男人。
“爸爸——!爸爸——!”
尽管小女孩呼哭得撕心裂肺,但包括那两个打架中的男人在内,整个队伍没有任何人对她显露出一丝的关心,所有人都只是在引颈张望,急不可耐地等待着“快乐”。
马德兰看着这一幕,他瞬间有了想迈步上前阻止这场闹剧的念头,但也仅仅是一瞬间,下一刻他便把抬起的脚落回了原点。
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马德兰问着自己,也问着这个国家。
他不是政治家,也不可能在这里长久地生活下去,更重要的是,在那以菲利斯为中心的国家核心层里已没有了他的位置,虽说马德兰不认为那张纸条会是出自菲利斯之手,但起码是个位高权重的人。
那么会是谁呢?
一旦开启了推理模式,马德兰就不得不将一个个熟悉的名字都入走马灯般在自己脑海中闪过,然后想象出他们那友善的笑容是如何变得阴冷凶恶,不断取笑与咒骂自己的。
“今晚皇宫有盛大的宴会,管先生你为什么不参加呢?”
新的声音从后方传来,马德兰下意识地感到背脊发凉,随后拔出手枪并转过身去,将枪口对准了那个俊美的男人。
“赐克·斯缇……!”马德兰杀气腾腾地瞪着赐克。
“别那么生气嘛,我今天不是来找你决战的~”赐克微笑道,“而且管先生你应该知道在这里杀了我也无济于事吧?”
“要不要试试?”马德兰打开保险。
“那我就切断远程遥控,这台无人机任你处置吧,要杀要剐,只要能让你发泄都可以~”
尽管马德兰打心里厌恶跟憎恨这个男人,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在对待自己时的每句话每个眼神都是认真的,无论那看起来多么随意。
最终,马德兰放下了手枪。
“去喝点什么吧?我请客。”赐克做出了个“请”的动作,马德兰随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走了过去。
两人走进一家破旧的小咖啡店,店里的座位很少,只有两桌,但店主一见有客人来当即笑脸相迎。
“请问两位要喝些什么?”
马德兰还没开口,赐克便不假思索地比起V字,“两杯拿铁,一份煎饼果子。”
马德兰愣了一下,但他没有作声,只是默默跟着赐克坐到靠窗的座位上。
“让我猜猜你现在在想什么……”赐克装模作样地举起双手在空中比划着,最后打了个响指,“有了!你一定在想为什么这里会有‘煎饼果子’!”
被说中的马德兰面无表情。
“这是个很久的故事了,这位店主的爷爷原本是共和国的人,后来到了这个地方定居,为了养家糊口于是开了间餐馆,专营自己老家的特产,只是后面经过了一系列事件,餐馆最终变成了咖啡馆,唯一留到现在的也只剩店主从小吃到大的‘煎饼果子’了~”
“咦?”店主在将咖啡与煎饼果子放到桌上时,一脸惊讶地问赐克,“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家的事?”
“听朋友说的~”
“呃……”店主虽然不解,但看到马德兰那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场也不敢多问,只能用“哈哈是吗?”的态度敷衍过去,快步回到柜台。
赐克重新面向马德兰,“当然,这也是菲小姐最喜欢的小吃之一,当年你还为了能给他亲手做煎饼果子而特地报了……”
马德兰用低沉但凶狠的声音打断赐克,“你没资格提她的名字!”
“好吧,不提就不提~”赐克无奈地摊手笑道,“我只是想向你证明,我的孩子【Ark】究竟有多了解这个地方还有此刻位于这个地方上的所有人。”
“然后呢?”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赐克抿了一口咖啡,接着放下瓷杯继续说道,“生活本就是一场漫长的战役,所以作为统治这个国家,把控全体国民生活主要发展方向的领袖就必须得是一位出色的军事家,他们所发布的政策就是战略,用于指导每个国民在正确的方向上施力,打赢,或者至少打好自己的人生战役,为此,领袖必须足够了解自己的国民,否则光会纸上谈兵的话……”
“机器永远不会有人的灵感,更不会有人性的光辉。”马德兰坚定地反驳道,“【Ark】再了解人类也不过是为他们编造有效率而非幸福的人生。”
“那请问什么叫幸福呢?”赐克笑眯眯地问道。
“每个人的定义都不一样,但起码不会是【Ark】给出的答案。”
“果然没有体会过就是不懂啊~”赐克苦笑着摇了摇头,“【Ark】其实从来没有给过任何人答案。”
“……什么?”
“你以为‘乐园’里的梦是什么样的?”赐克反问道,“一个资源无限的世界?一个可以让人飘飘然忘记现实的世界?就像吸毒一样让使用者获得生理上的愉悦从而引发心理满足的程序?”
“……”马德兰凝视着赐克。
“不是那么肤浅的东西。”赐克看向窗外,那漫长的队伍已经排到了这阴暗小巷的出口处,“【Ark】不会为他们定制何为‘幸福’,它只是让他们拥有选择与可能性罢了。”
“选择……跟可能性?”
“就拿‘死亡’举例吧。”赐克低头看着咖啡,“无法挽回的离别,人之所以厌恶死亡、害怕死亡,除了生物本能外,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钱没了可以再赚,国家没了可以重建,很多所谓让人绝望的事其实都可以通过‘从头再来’走出死路,唯独死亡不行。”
马德兰若有所思。
“一旦一个人死了,无论你恨他爱他,你对着他的遗体做任何事,他也无法回应你了,你所有想对他说的话,想做的事,通通只能成为你脑海里的想象,哪怕你成为了世界第一,你拥有最高端的科技,最强大的武器,最高的权力中心,也不可能让他再因你而做出任何反应……”
马德兰恍然大悟,但他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惊讶,“所以【Ark】就让那些人跟模拟出的死者见面?让他们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
“嗯。”
“假的东西就是假的!”马德兰义正言辞地反驳道,“那不过是【Ark】演算出来的数据!不是那些死者本身!”
“那你怎么肯定你眼中的我们就是真的?”
“……!”
“我,这间咖啡馆,这煎饼果子,凯伊,弗雷,菲利斯,努瓦尔,珂赛特,阿宏,次郎……你真的了解你接触的一切吗?”赐克如机关枪般对马德兰提出了一连串质问,“你知道我曾有过女儿、一个幸福的家庭吗?你知道凯伊过去的经历,现在又在寻找什么吗?你知道弗雷过去是怎么跟她妹妹生活的吗?你知道珂赛特在遇到那场空难前度过了什么样的童年吗?”
“……”马德兰没能答得上来。
“你可以说你现在不知道,但你可以去调查然后给我答案,是的,你可以,那你为什么不这么做呢?不把每个人翻个底朝天不时刻掌握每个人的思想每个人的行踪呢?要给他们自由?不是吧?管先生,其实答案我们都很清楚,因为这样效率高啊。刻板印象是个非常好用的对人工具,只需要极少的信息量就可以对对方做出大量正确的反应,凯伊不想提及就不去提,那样才叫信任;我的过去与你想杀我的决心没关系,就算我曾经拯救过世界也不能洗白我的罪孽,反而会干扰你的道德判断。”
赐克越说越激动,简直就像念着某种咒语一样萦绕在马德兰耳边,“你眼中的‘真实’,也不过是你自己想要掌握的‘数据’罢了……不是因为你做不到,而是有些东西不能揭开,你没有揭开它们的勇气……”
马德兰汗如雨下,只能愤恨地瞪着赐克,“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是活生生的人……”
“是啊,迟早会死的人。”
“……”
“未来,【Ark】将可以把那些数据下载到机体里,完美模拟出目标,正如你面前的我,届时,现在‘乐园’里的事物将不再是单纯的梦,而是现实,死人无法复生,可美梦终将成真,你不觉得这才是最棒最幸福的世界吗?”尽情想象着未来的赐克神情愉悦地感叹道,“我亲爱的管先生,我只是想完成你的美梦罢了啊……”
“你给我闭嘴——!”马德兰怒不可遏地掏出手枪,将枪口抵在赐克的额前,“菲只有一个!我不管真正的她是谁,但她只有一个!你跟你那破机器做出来的人偶绝对不是菲!”
“你好无情……”赐克面无表情,“这世上的大多数人是没有你这么坚强的,管先生,你知道有多少人正在被‘遗憾’折磨得痛不欲生吗?哪怕并非本尊,只要是希望,他们就能脱离苦海得到救赎,你是想毁了他们的希望,让他们继续沉浸在绝望里直到死吗?”
“我本来也没想当什么好人英雄。”
“那你想当什么人?”
“杀了你的人。”
“之后呢?”
“与你无关。”
“但我猜肯定不会是个想毁灭世界的战争狂吧?”
“想做这种事的是你们。”
“最后一个问题……”赐克将那已经冷掉的煎饼果子推向马德兰,“她如果还活着,会希望你成为什么样的人?”
马德兰的手指紧贴住扳机。
“这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而且你恐怕也不会喜欢听【Ark】给的答案。”赐克面不改色地起身,将椅子推回桌底,“今天很高兴能与你会面,管先生。”
直到赐克走到店门口,对着马德兰微笑挥手,马德兰都没有真的将子弹送进他的大脑。
“让我们下次再见吧~”
马德兰转头,眼睁睁地看着窗外的赐克就这样走远。
马德兰靠在椅背上,目光呆滞地注视着那份煎饼果子。
“菲……”马德兰轻声呼唤着爱人的名字,全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阴暗角落里,有双眼睛始终盯着他。
“差不多是时候了。”那个男人对着通讯终端那头的女人报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