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收到邀请的次郎小心翼翼地拨开树叶，马德兰那屹立在悬崖旁的背影映入其眼帘之际，他不由得深吸了口气，四下张望许久，直至确认没有旁人后才鼓起勇气向前迈步。
次郎所不知道的是，在他头顶两千米的高空，有台无人机正时刻监视着地面的动静，弗雷屏息凝神地关注着这片区域的任何细微变化，凯伊更是亲自驾驶着由【波塞冬】改造而来的【英灵殿】蹲守在树林深处，一旦弗雷下令，他将立刻以绝对火力压制住整个区域以掩护马德兰走海路撤退。
“他来了。”弗雷的声音透过内藏的耳机传递到马德兰脑内，“暂时没有其他人跟来。”
“知道了。”马德兰轻声答复后，转身对还有十来米远的次郎露出自信的笑容，“哟，挺久不见啊~看你这样子……”马德兰打量了下次郎，虽说他看起来全身紧绷表情紧张，但身上的军服和勋章无疑彰显着他今日的地位和待遇不同以往，“过得还挺滋润的嘛，脸都胖了些~”
“不许动——！”次郎忽然从腰间拔出手枪对准马德兰大喊道。
看着那漆黑的枪口，马德兰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既不意外也不害怕，只是以冰冷的视线质问次郎，“你想开枪就开吧，如果这就是你觉得自己不得不做的事。”
“我必须这么做！”次郎的情绪愈发激动，连带着弗雷和蹲守的凯伊手心里都开始冒出冷汗，毕竟谁都不敢贸然预测一个尚未成年就经历如此多风雨的孩子会做出什么举动，“你是通缉犯！你差点就杀了圣女大人！你甚至想毁了我们辛苦建立起来的这个国家！”
“我问的是你。”
当马德兰一步步走近次郎时，弗雷急得想吼他停下脚步，但还是努力按捺住了自己的冲动，选择继续观察局势。
“你、你想投降？那就举起双手……”明明自己才是持枪的人，可次郎却抖个不停。
“这就是你想要的未来吗？”马德兰面无惧色地用自己的胸膛抵住次郎的枪口，他那相较于次郎来说的高大身躯所投射出的阴影足以将这深陷于迷茫与恐惧中的孩子完全笼罩，尤其是当他那尖锐但并不刻薄的视线与次郎的目光交汇之际，次郎的内心瞬间变得五味杂陈——
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当初与马德兰一起行动的时光，眼前的这个男人虽然可怕，却也流露出一股强劲的温柔，他是真心实意地关心着自己，但凡自己陷入危险，他必将毫不犹豫地再次拯救自己。
处于这种情绪中的次郎不要说回答马德兰的质问，他甚至都无法思考和听到问题，只能任凭情绪操弄自己的身体维持着颤抖。
“趁现在，让他放下枪再说。”弗雷建议道。
但马德兰丝毫没有想夺枪或要次郎放下枪的打算，因为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他已经能够确信——
这孩子连保险都没打开。他不过是在尝试用一个“忠诚的军官”的标准在要求自己罢了。
也正因此，马德兰判断自己已经拿下了这次行动的第一场胜负，那便是次郎果真还对自己保有很深的感情。
于是马德兰举起双手，将次郎拥入自己的怀抱中，一边轻抚他的头顶一边以温柔的语气说道：“行了行了，你个傻孩子。跟BOSS杠什么呢，想说什么就说吧。”
次郎的手渐渐垂了下来，这倒不是因为他被感动了，而是这久违的温暖唤醒了他心中的渴望——
哪怕已经实现了梦想，可如今的一切却是那么地陌生，次郎说不出这样的“未来”有什么问题，只是隐约感觉到这哪里不对劲。可当他看着自己的偶像与伙伴们那么努力地想要治理好这个国家时，那涌上心头的质疑就又会被压制下来。
会好起来的，等到抓住了叛乱份子马德兰等人，等到国民们都适应了【A.R.K】，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别无他法的次郎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去相信美好的未来近在咫尺了。
尽管他的潜意识非常清楚，这种盲信压根没有任何基础，更像是一种逃避。
如果换了其他人，次郎是万万不敢也不能将心底的这份疑惑说出口的，但既然眼前的人是那个被视为“叛徒”，是必须被歼灭的“首恶”，那反而说什么都可以，毕竟他是“坏人”嘛。
过了好一会，次郎已经跟马德兰一起坐在了悬崖旁，神情忧郁地注视着前方的那片无垠大海了。
“为什么要找我？”这次轮到次郎主动提问了，“如果你是想投降的话，我可以替你说几句好话的，甚至只要你答应我永远离开这个国家，我都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
“我之所以找你，是因为我觉得现在的情况很不对劲。”马德兰语重心长地说道，“不对劲到了我也没办法了，所以不得不冒险把你喊过来的程度。”
“你居然也会没办法么？”次郎有些意外地看着马德兰，“明明一个人就能把我们所有人耍得团团转。”
“没那回事~”马德兰摊手苦笑道，“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还是需要团队辅助的，况且只是逃跑而已，算什么耍呢？你们好歹也是一整只军队，别把我神化了啊喂。”
“你这么说也是……”次郎不明觉厉地点了下头，“所以你是觉得什么不对劲？”
“当然是这个国家。”
“……！”被戳中心声的次郎顿了一下，尽管他努力维持自己的表情试图掩盖，可在马德兰敏锐的目光还是轻而易举地洞察到了他的内心，借此马德兰继续再得一胜，得以稳步推进自己的计划。
“乍看之下，有了【A.R.K】的帮助，所有人的生活都在步入正轨，要是没有我的骚扰，你们恐怕真就是一点烦恼也没有了。”马德兰乘胜追击地说道，“可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A.R.K】的基础上，不是你们真正的实力，这个国家并不是被菲利斯或任何一个人统治着，而是被【A.R.K】统治，更糟的是，菲利斯没有办法控制【A.R.K】，国民们也在不断堕落沦陷，她对此一点办法也没有。”
“……”
“这种情况跟以前的军阀统治时期没什么本质区别，只不过一个靠的是强硬的武力，【A.R.K】靠的是软暴力和没有底线的诱惑。”
“但、但是大家的生活确实都在变好啊。”次郎之所以反驳，是因为他想为圣女菲利斯和阿宏在内的许多同伴的努力做最后的辩驳，毕竟他是这些人里唯一一个在场的，如果连自己都不替他们发声，那这场讨论就会变成纯粹的批判了。
“那如果【A.R.K】突然决定毁灭这个国家呢？”马德兰镇定自若地打出一张王牌，“退一万步说，哪怕它不打算毁灭，只是单纯的因为某些原因故障了，停止运作了，那这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你考虑过吗？”
“这……”次郎不是没考虑过，他只是不敢考虑结果，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A.R.K】不是空气，不是这片大海，不是人一出生就天然存在，从过去到很遥远的未来都会一直存在的东西，它只是个人造物，它的年龄甚至没你大，把整个国家和同胞们的未来交给这么一个AI，这就是萨夏他们宁可牺牲性命也要赢得的未来？”
此言一出，次郎的大脑彻底宕机了。
如果说活着的人尚且还有对话的可能，那么那些在眼前死去的伙伴们，则是将伴随次郎一辈子的伤痕。
很显然，哪怕是以最偶像崇拜的角度而言，大家也是希望由圣女来统治这个国家，而不是一个曾经差点把自己赶尽杀绝的AI，某种程度上来说，它甚至可以说是杀死了包括萨夏在内许多革命烈士的刽子手。
让一个刽子手统治了整个国家乃至国民，掌控了这一切的生死。
这样的革命真能称得上胜利？
次郎终于看清了自己一直在纠结的问题，不是什么AI与人的职权之争，也不是什么样的未来才是好的，而是【A.R.K】从来就不是自己和【阵线】的同志，那么多人付出了代价后所赢得的胜利果实，就这样被一个连人都算不上的AI给轻易窃取了。
更糟糕的是，意识到这件事的人寥寥无几，他们依然只是把【A.R.K】当作一个好用的工具，一台高级点的电脑。
“为什么要跟一台电脑较真？”
“把电脑当成敌人了？你是不是想多了？”
次郎甚至可以想象到如果自己将这些话对那些伙伴们说出口，会得到什么样的回应。
哪怕是最善解人意的圣女菲利斯，恐怕也免不了要来一句：“我理解你，也知道你的担忧，可是现在我们不能没有【A.R.K】的协助，等到合适的时候，我们会亲自管理这个国家的方方面面，让国家和国民们都再次恢复生机的，好吗？”
可是“合适的时候”？
那得是什么时候？明天？明年？十年后？一百年后？
一样的，不过都是在逃避罢了。逃避自己面对的但却无计可施的责任。
次郎再清楚不过了，因为这跟自己无法面对没有【A.R.K】的这个国家时的心态一模一样。
“合适的时候”其实就是永远，直到死去，再也不用纠结时间的那一刻。
所谓的“相信后人的智慧”。
“革命还没结束。”看出次郎已经深思熟虑了很久的马德兰决定再推波助澜一把，“为了真正的自由和民主，为了那些牺牲的同伴，你觉得你该做些什么？”
“……”次郎欲言又止，他清楚只靠自己一个人根本什么都做不到，然而如果要向马德兰求助的话，又无异于背叛【阵线】的同伴们。
马德兰自然看出了次郎的挣扎，于是不等他开口，马德兰便说道：“继续革命不意味着你要对同伴出手，甚至未必要摧毁【A.R.K】。”
“……欸？”次郎就像在黑暗里看到了一丝曙光，惊喜地注视着马德兰，渴望抓住这份微弱的希望。
“说到底，利用【A.R.K】当工具这个思路我认为没错，问题的本质是能不能控制它，所以顺着这个思路走的话，只要能查清【A.R.K】和它背后的真相，控制住这个AI为这个国家所用，那一切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
“就、就是这样！”次郎“借坡下驴”，兴奋回应马德兰的态度如同当初两人合作时跟在身旁的那个“小迷弟”状态，“所以要怎么调查【A.R.K】的事呢？”
眼看次郎完全上钩，马德兰终于得以顺势抛出自己此次行动的目的，“其实我之前跟研发出【A.R.K】的赐克·斯缇接触过，这件事你可以从阿宏那得到印证，他当时就在现场。”
“我听他说过。”次郎用力点了下头。
“赐克这次有提到一个新的关键词‘圣物’，你听说过吗？”
次郎摇了摇头。
“看来果然没那么简单，不过菲利斯肯定多少知道些什么，所以我要麻烦你去打探下，我这边也会同步寻找线索，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们互相协助，有发现的话也共享，一切平等，如何？”
“所以你是要我帮你打探情报。”次郎犹豫了。
“至少我不会要你损害这个国家的利益。”马德兰严肃地说道，“赐克是个什么事都干得出的疯子，他肯定在【A.R.K】里留了后门，万一哪天他疯了用那个后门对这个国家做了什么，你后悔也来不及。”
“那、那说好了！”次郎深吸口气，下定决心望着马德兰，“一，我不会帮你伤害任何人，二，不会帮你偷任何军事情报，三，我不能掩护你逃跑。我只是为了调查出赐克·斯缇跟【A.R.K】的事，控制【A.R.K】，除此之外的其他任何事我的都不会帮你！”
马德兰微微一笑，对次郎伸出手掌，“这就够了。”
次郎盯着那宽大且熟悉的手掌几秒钟后，还是握住了它。
等到次郎离开后，马德兰看着前来接应的凯伊露出志在必得的微笑，“政府那边的楔子钉进去了，我们这也得加把劲了。”
“我已经开始调查了。”凯伊淡定地答道。
“光靠你不够。”马德兰盯着凯伊的眼神里流露出些许压迫感，“雷亚和艾德在克蕾雅那边干过，让他们也动起来，我们没多少时间了，必须把一切能用的手段都用上。”
“……”凯伊眉头皱了下，但他不像次郎，自从救到雷亚与艾德的那天起，他就猜到了马德兰迟早要对自己打这张牌的，于是他很快就给出了回答：“我会找他们谈谈的。”
如今双线都开始运作，马德兰对挖掘出真相的信心也由此倍增，他侧身眺望这波澜不惊的海面，触景生情道：“那就让我们好好看看这片大海底下都藏着什么东西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