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事前已努力做了心理准备，可当直升机抵达灾区上空时，努瓦尔还是被下方的场景给震撼了，如果非要用一句最直白的话来形容努瓦尔此时的想法，那便是——
这不就是个垃圾场吗？
在海啸与地震发生前，这座村庄虽说不上繁华，但得益于【A.R.K】的能力，它的基建程度飞速上升，甚至初具城镇规模，道路分明、一排排矮房鳞次栉比，可如今，建筑的残骸、垃圾、黑泥、鱼类甚至是人类的尸体凌乱地堆成一座座小山，就连空气中都充满了腥臭味。
改装成救灾装备的【猎虎者】在这一座座小山间行进，它们用强而有力的巨大手臂挖起一捧又一捧残骸，在其中寻找着遇难者的遗骸，抢救着幸存者们的资产，而且为了防止有人趁火打劫，还有全副武装的士兵在其中巡逻，努瓦尔此行的任务便是来指导这些士兵该如何在巡逻的同时尽量关照路边的幸存者并监督他们的纪律。
由于事发突然，努瓦尔所在的临时指挥部可谓简陋，不过就是几顶大型营地帐篷、里面堆满了用于让现场人员和【A.R.K】沟通的终端，外面则是持续轰鸣的大型柴油发电机，可即便临时指挥部如此吵闹，努瓦尔依然时不时能从声音的间隙里听到不远处幸存者们的哀嚎和尖叫。
“非常感谢您到场支援。”现场一位军官打扮模样的人前来迎接努瓦尔，“我就知道中央政府不会抛弃我们的！”
“你就是总指挥？”努瓦尔对军官伸出手去，“我叫努瓦尔。”
“啊，我叫凯恩。”当两人的手掌握住的那一刻，努瓦尔从凯恩那布满红丝又微微泛红的双眼看出他已经承受了太大的压力乃至折磨，“原本应该是由村长担任总指挥的，毕竟他最熟悉这个地方，可是他已经遇难了，我是从附近的军事基地里调集过来的。”
“这样。”努瓦尔匆匆扫了眼其他人，发现清一色都是穿着迷彩服的军人，“没有其他行政人员吗？”
“努瓦尔先生，您也知道现在【A.R.K】的管理系统取代了相当的人力，所谓的行政人员……”
“那医生呢？”
“这个也……”凯恩为难地低下了头。
其实努瓦尔也不是故意要刁难凯恩，只是他确实有段时间没下过基层了，没有想到医护人员的缺口竟然大到了这种程度，虽说原本【科尔基斯岛】整体就不算发达，医护资源自然是凤毛麟角，想在解放后短短几个月内培养出足够人员也不现实，可到了如此天灾现场却还是没有一人，着实难以想象。
但很快，努瓦尔又理解了为何会有这种情况，自己作为一介雇佣兵，甚至不是这个国家的国民，却被最高领导人委以视察灾区指导救助的责任，若不是真到了无人可用的地步，菲利斯又怎么会出此下策？
“所以您看怎么办？”凯恩见努瓦尔迟迟没有回应，于是试探性地问道，“要不……【A.R.K】马上就搭建好了，等它能接入这个指挥部了我们一起问问？”
“【A.R.K】又没有手脚，也没有长在人身上，在这种混乱的地方还指望它针对每个人的情况做出合理处置？”努瓦尔瞪了眼凯恩，“你们未免过于依赖它了。”
“……您说得是，但它也确实好用，在很多方面……”
“当务之急是尽快把伤员送到安全的地方。”努瓦尔懒得与他继续讨论【A.R.K】的优劣，开始使用自己的权限下达指示，“这里随时都可能有余震，人民的生命和财产安全是最优先要保障的。”
“是。”
“让猎虎者们都先停止挖掘，人既然已经死了，机器也复活不了，【AWT】这么珍贵的资源先用在救人上，分批次护送伤员和不需要太多医疗资源的幸存者离开这个地方，最好迁往附近地势开阔、交通便捷的地方，哪怕穷点、基础设施差点也无所谓，离这最近的城镇是哪？”
“这个……考虑到其他村庄的受灾情况，虽然没有这里那么严重，但肯定也是满负荷救灾了，要有余力承担这些职责至少也需要两百多公里外的地方。”
两百多公里，一听到这个数字努瓦尔的心顿时凉了一截——普通人或轻伤员还好说，但要重伤员移动两百公里无异于要了他们的命，而且一路上的医疗保障也很难维持。
想到这，努瓦尔灵光一现。
“你们的基地离这多远？”
“啊？”凯恩反应过来努瓦尔的意思后有些惊讶，“可、可我们也是因为基地主要设施在地下才躲过海啸的，地面设施也基本被震坏了的。”
“我问你基地离这有多远。”
“军事基地毕竟有很多机密，我除非能获得国防部的许可，不然擅自开放基地的话……”
凯恩话音未落，努瓦尔便义愤填膺地大吼道：“人都没了，就算你还穿着这身军装又能保护谁？！”
凯恩显然被努瓦尔给吓蒙了，其他原本在忙碌的人员也纷纷因为这一吼而停下手中的工作，原本吵闹的指挥部如今只剩下发电机的轰鸣在回荡。
“如果您能代替中央政府下达这个命令的话……不……至少手续上……”凯恩也是一脸无奈，“希望您能理解，我也有家人要养，这种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努瓦尔紧握着的拳头在发颤，但愤怒持续了十余秒后他便松开了十指，因为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不是每个国家的军人都像祖国那样是为人民的利益而战，更何况是一只只会听令于机器、沦为其行动终端、“活人偶”的“军队”呢？
“要不我们还是等【A.R.K】上线了看看它怎么说？”凯恩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来承担这份责任。”
“所以说相应的文件……”
“我是菲利斯的特命大使，有现场最高权限和相应的义务。”努瓦尔目不转睛地盯着凯恩，“所有责任都由我来承担，一切都听我的，除非……你想抗命？”
既然努瓦尔都把话说到这程度了，加上他的名声确实在军方鼎鼎有名，凯恩不敢多想，当即立正敬礼，“收到——！”
眼看着凯恩终于愿意走出营帐执行命令了，努瓦尔也算松了口气，只是他刚才说的那些话也是个巨大的赌注。
菲利斯确实将救灾的责任委托给了自己，甚至临时编造一个什么特命大使也不算什么，但想越过国防部等机构直接下达如此重要的指示无疑是超出了他作为一个雇佣兵的权限，即便他是菲利斯面前的红人，协助解放了这个国家的大英雄，也不意味着他能免除法律的制约。
等到这场灾难过去后，要上军事法庭的人又多了一位。
正在思考未来情况的努瓦尔忽然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自己莫不是中技了？！
仔细想想，作为建立了这个国家的大功臣，最受人诟病的要素必然是“外来者”，毕竟【阵线】原本的主张就是本地的民族解放，而在众多功臣里，自己跟马德兰堪称功高盖主，如今以马德兰为首的【XANADU】已经成了国家的通缉犯，那么剩下的就只有自己了，而一旦将来中央政府以擅自下达指示为由对自己发难……
终究还是被摆了一道啊，自己太幼稚了。
不过努瓦尔却扬起了嘴角。
除了因为至少这一举动能尽量多救点人外，倘若这种安排真是菲利斯做出的，那至少她能成长为一个合格的政治家，真正让努瓦尔担心的是，这种布局并非出自她手，甚至不出自人手，而是……
“报告！【A.R.K】上线了！”通讯兵喊道。
说曹操曹操到，这时机未免太过巧合了。
努瓦尔可不敢小瞧机器的力量，毕竟他切身领教过乃至被救过。
“是你干的吗？”努瓦尔转头看向大屏幕，开门见山地问道。
【正在收集现场资料……】
【你指的是什么？孙先生。】
“咦？孙先生？”通讯兵不解地检查起了主机，“是BUG吗？对不起，努瓦尔先生，我马上检查。”
“小错误无所谓，继续串联其他主机，尽快把效率提上来。”
“收到！”
尽管努瓦尔面不改色地处理了这突发意外，但他内心实则紧张万分，很明显【A.R.K】理解了自己的质问，甚至反过来拿自己的真实身份威胁了自己一把，而这个秘密，就连马德兰都未必知道。
“给我个能连上【A.R.K】的终端，我去外面视察，看看怎么跟它配合做出指示。”
“好的。”通讯兵递来一台平板电脑。
努瓦尔接过电脑后二话不说走出营帐，并尽量远离人群，朝着人烟稀少的灾区前方走去。
确认四周没什么人影后，努瓦尔对着屏幕继续刚才的问题，“除掉我和马德兰，至少是把我们排除在这个国家外，是你的目标吗？”
【不准确，根据我的推测，你和马德兰有95%的概率将于半年内离开本国，这还是在我不进行任何干预的情况下的概率，因此我没有必要对你们在本国的行动进行多余的安排】
努瓦尔倒是相信它的这番说辞，那难道这些事真就是自己多想了？
本着尽可能谨慎的原则，努瓦尔还是不愿轻易放弃警惕，将这一切都视为巧合。
“为什么你没有提前发布灾难预警？不要拿忽悠外人那套来忽悠我，你我都清楚你明明能够预测到这场灾难。”
【我的监控系统尚未布满整个海域，因此无法做到灾难预测】
“……”
【但是，我能预测人类制造的灾难，而基于您先前的思考逻辑，我回答您，是的，我预测到了这场灾难。】
“——！”努瓦尔瞪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这场天灾……是人为的？可是海啸跟地震……”
【以你的权限无法获取相关项目的资料】
“……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
【以你的权限无法获取相关项目的资料】
“那你之前给我的那个倒计时是什么意思？”努瓦尔不死心地追问道，“显然那也不是这场灾难的发生时间，是指还有其他灾难吗？”
【以你的权限无法获取相关项目的资料】
“回答我——！！”努瓦尔恨不能立马把这电脑捏爆、摔爆，可他的理智告诉自己，即便这样泄愤，也伤及不了这个毫无人性的AI分毫，“人命不是你们的道具，更何况这些人都是无辜的！”
【……】
【…………】
【你知道“电车难题”吗？】
“那又怎么样？你想说这场灾难是为了拯救其他五个人而牺牲的那一个人吗？是必须的大义吗？”努瓦尔反问道，“你们没有资格裁定人命的贵贱！”
【项目的策划者并未告诉本机他的初衷，擅自对人性进行推测也是没有意义的、浪费算力的行为。对我来说，5>1是个客观结果，我认为该项目有较高执行效率所以配合推进】
“那目的是什么？牺牲那么多无辜的人，你们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崭新的世界，为了全人类，为了拯救一切】
“一派胡言！”
【这是我的制造者，赐克·斯缇植入我核心代码的元指令，因他对你解锁了相应权限，故我将该机密告知于你】
“赐克就是个疯子，疯子说的话我不会信。”
【这反应也在他和我的预测之中】
眼看实在难以从【A.R.K】这挖出跟这场灾难相关的信息，努瓦尔只能继续换话题，“那他给我的那个坐标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交给马德兰？”
【以你的权限无法获取相关信息】
【但我强烈建议你执行赐克的委托】
“想把我当棋子一样利用还不给任何理由？”
【基于我对你与马德兰的了解，如果你拒绝执行该委托，那么在倒计时结束后，你与马德兰都将有99.99999%的概率陷入名为“悔恨”的情绪】
【在此基础上，我的元指令执行成功率将下降到极低概率】
“又来威胁我？如果我不照做，人类就要毁灭么？”
【就结果论而言，是的，你在本计划中的对应该子任务的行动将决定人类存亡】
尽管不免感到夸张，但努瓦尔又很清楚【A.R.K】没必要在这种事上夸大其词，拿关乎人类存亡这种宏大命题威胁自己更是显得无比滑稽。
可正因如此，努瓦尔也不得不认真考虑起是否要将坐标交给马德兰。
“努瓦尔先生，大事不好了！”来自菲利斯的紧急通讯让努瓦尔打开了与她的视频会议。
“怎么了？”努瓦尔心头一紧。
“……因为地震的原因，坎奴帕火山出现了喷发的前兆，这是我国最大的火山，一旦喷发，超过九成的国土跟人民都会受到影响的！”
“——！”真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突如其来的重磅消息直接让努瓦尔大脑一片空白。
“……还有多久喷发？”努瓦尔勉强维持了镇静。
“这个……”菲利斯欲言又止地看向一旁，根据她的背景，努瓦尔知道那是【A.R.K】的方向。
“【A.R.K】说什么了？”
“它说火山喷发预测是件很难的事，加上没有检测设备，它给不了时间……”菲利斯绝望地抱住自己的脑袋，泪水夺眶而出，“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啊……努瓦尔先生……呜……呜呜呜呜……”
“冷静点，你可是国家元首，要是你都绝望了，手底下的人还怎么营救人民？”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可是……”
情急之下，努瓦尔近乎直觉地联想到了那个倒计时，他取出手机一看，上面还有115小时，即5天左右。
“……还有五天。”努瓦尔像是在自言自语般答道。
“五天？还有五天火山就喷发了？真的吗？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总之越快越好，快点联系附近的其他国家，尽可能疏散人民！哪怕是跑到海上都行，快点，没时间让你哭了。”
“好……！”
“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后就去火山现场查看情况！”
“拜托你了。”
断开通讯后，努瓦尔抑制住心中的怒火再次质问【A.R.K】，“那个倒计时就是火山喷发的时间吧？”
【正确】
【A.R.K】的回答击碎了努瓦尔心中最后的幻想，让他可谓是五味陈杂——从好的一面看，至少这次他知道了时间还剩多少，努努力还有一线生机，可从坏乃至恐怖的一面看，这种灭国行为居然已成为了现实，而且是人祸。
人类……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不行，没时间消沉了！
至此，努瓦尔下定了决心。
没什么比拯救生命更重要，哪怕是要被当做一枚棋子！
“把马德兰的联系方式给我。”将自己当成筹码的努瓦尔这下反而能够冷漠地命令【A.R.K】了。
【……】
“你要不想计划失败就听我的，而且以你的能力，我不信你不知道怎么联系他，所以马上给我拨通他的电话！时间不等人，更不等你。”
【正在接通……通讯对象：马德兰】
“……你是谁？为什么要入侵我们的通讯频道？”
耳机里传出了马德兰紧张的声音，这让努瓦尔松了口气。
“我是努瓦尔，马德兰，听好了，现在时间不多，所以我们必须马上会面。”
“哈？你突然打电话过来要见面，还说什么时间？我怎么知道是不是陷阱？”马德兰质疑道。
“你应该知道【科尔基斯岛】发生了地震跟海啸吧？”
“……是，但那不是我能介入的场面，我可不想在灾区开火。”马德兰也颇为无奈。
“五天后，坎奴帕火山会喷发，导致整个科国毁灭，而且火山、地震跟海啸都是人为的，如果你也不想科国毁灭，就马上到指定坐标跟我汇合，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我跟赐克·斯缇还有【A.R.K】聊过了。”
“你信他们的鬼话？”
“人命关天。如果你不配合，那我就自己行动。”
“……把坐标给我吧。”
听到这话，努瓦尔心中的一块巨石终于可以落下了。
“谢谢你……”
“要是你们胆敢联合起来骗我就等死吧！”
“到那时如果我还能活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在将坐标发送给马德兰后，努瓦尔开始大步流星地朝着指挥部走去，要忙碌的事实在太多，他只恨自己不能早点发现这些事。
兴许是“病急乱投医”，又或者只是单纯地出于好奇的本能，努瓦尔忍不住瞥了眼手里的电脑。
“如果我跟马德兰联手，有多大的概率能化解危机？”
【你是指该计划的终极目标还是本次火山喷发？】
“如果能说就都告诉我，虽然我不会把命交给你，但当个参考玩玩也不是不行。”
【若你与马德兰等人联手，那么化解本次火山喷发危机的成功率为51.4%】
【至于该计划的终极目标，基于你们在本次火山喷发危机成功得到化解的前提进行推测，成功率为11.4%】
“……才11%？”
【尚有关键人物未达到预定目标】
【尚有关键装备未达到预定目标】
【尚有关键设施未达到预定目标】
“这些关键人物、设备和设施分别是什么？”
【以你的权限无法获取相关项目的资料】
虽说还是一头雾水，但面对未知，努瓦尔依然选择迎难而上，准备执行他在这个国家的最终任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