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蕾雅的诡异沉默让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喂，她该不是死了吧？”马德兰随口说道，“你刚才那下可摔得不轻。”
“她可不是那么容易就挂掉的女人。”
凯伊眉心紧锁地瞪着屏幕中央的【九尾】，整个驾驶舱里弥漫着的凝重氛围丝毫不像是取胜后的状态，反而更像是某种什么大事即将到来前的预兆，让算是半路被拉进这场决战的珂赛特感到略微窒息，在额头冒出汗珠的同时不由得噎了噎口水。
“你可真信任我，还是说……”克蕾雅终于开了口，可即便身处绝境，语气却还是那般轻蔑，“你舍不得我~？”
“还有力气开玩笑，看来真是一点事都没有。”尽管脸上波澜不惊，可凯伊实际暗暗松了口气，毕竟这么重要的人要是真给自己摔死了，那自己可就真是马上掉进这岩浆也活该了。
不过为了回应克蕾雅的这份轻蔑，凯伊还是如实告诉了她自己的真实想法，“说真的，你这种人渣，我恨不得当场把你丢岩浆里……”
“我好歹培养了你那么些年，你给我的定性就是个‘人渣’？”克蕾雅冷笑道，“还是说当了别人的家奴就是不一样，得急着跟我撇清关系？”
凯伊没有说话，克蕾雅继续嘲讽道：“说中了是吗？人不就是这样，急着否定过去的自己来让自己显得光鲜亮丽。”
“我不会否定过去的自己，也否定不了，不管是克劳迪娅还是马德兰，他们都知道我跟着你干了什么，更何况雷亚跟艾德现在都还好好地活着，还刚加入了【多瑙河】。”
“是啊，那你可不得好好感谢我的栽培？”
“我感谢你……”凯伊顿了下，回想起自己的童年经历，尤其是自己一无所有时被克蕾雅捡到，不仅被她抚养长大，更从她那学会了如何成长为一名出色的佣兵与特工，他的眼神随之开始变得复杂，“不，应该说，我曾经很感谢你，我爱过你，把你当姐姐一样爱着，但也是你，亲手掐灭了这份爱，然后……我曾经有多爱你，现在就有多恨你。”
“那你可真是个小渣男。”克蕾雅口气依旧高傲，但是声音有些发颤，“那些本来就是我给你的，你的命是我延长，现在我要把它收回，有问题吗？”
“嘁……”凯伊不爽地咂了下嘴，“还跟以前一样死要面子，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点。”
克蕾雅再次陷入了沉默。
是的，她可以对外人逞强、伪装，但终究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凯伊，如今的她确实是在逞强罢了，而且是在这场决战开始前就已经……
尽管在【科尔基斯岛】辛苦耕耘已久，但克蕾雅心里一直很清楚这里迟早要被抛弃，因此她也不打算对这里存有什么留念，直到上面的“大人物”给出明确指示，要自己撤退时，她也只是抱着“又完成了一项任务”的心态。
真正让克蕾雅感到羞辱的是，自己并不被重视——
一开始，【Ark】的权限还能为自己所用，可当它的升级版，近乎完成的【A.R.K】诞生并统治了这个地方后，自己反而失去了这份特权，其最大的后果就是【九尾】这台需要AI配合的机体如今丧失了大半战斗力，导致自己兵败如山倒。
而哪怕只是战斗力下降倒也罢了，毕竟自己的定位并非冲在一线的战斗员，可这次来自上级直接命令的出击行动却只有自己一人承担，【A.R.K】预测了全程，将地点和时间告知给了自己却不进行任何辅助，以至于克蕾雅自己要一个人兼顾战备、后勤和行动。
说直白点，以【A.R.K】的能力，以克蕾雅的老谋深算，他们都知道这种命令意味着什么——
被抛弃的不只有【科尔基斯岛】，还有克蕾雅这颗“棋子”。
克蕾雅其实不记恨【A.R.K】，相反，她挺喜欢这个绝对理性与无情的超级AI，因为她同样不信任人类乃至是厌恶人类，所以她才选择了与人类截然不同的AI，就这点来说，这也是为何她能和赐克搭上线，能够在经历了那曾经的不和乃至对峙后，依然在【科尔基斯岛】相关的这次战略上达成合作。
可为什么……
自己会先于赐克被抛弃呢？
那个男人不擅长谄媚，演技低劣到令人作呕。
克蕾雅唯一能想到的合理解释就是因为【A.R.K】出自他手，所以他在那AI上埋了后门，在遇到相关情况时，【A.R.K】会优先保护他。
所以归根结底，不过又是一场“人祸”，恶心的竞争。
这些种种劣势、委屈，克蕾雅无处诉说，而她犯下的罪更令她无处可去。
在这弱肉强食的黑色世界里，软弱非但不会招来同情与保护，反而会让敌人更加精准快捷地杀害自己。
很早就领悟了这点的克蕾雅为了保护自己，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如今这副要强、傲慢的模样，甚至觉得这才是真正的自己——
永远都要做最强，永远都要有后手，不能信任任何人，哪怕那个人爱着自己，因为是人就会变，而人一旦变了，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
克蕾雅想到这些，完成了与自我的对话后，再一次翘起了嘴角，露出了她那标志性的微笑。
“我是不是死要面子……”克蕾雅对着操作台输入密码，“你们来亲身体会下吧~”
随着解锁信号的扩散，潜伏在火山口附近的无人机群纷纷解除迷彩，它们的个头虽然不大，但胜在数量极多，至少也有五百架以上。
“真正被逼到绝境的到底是谁呢？哈哈哈哈！”克蕾雅驱动残缺的【九尾】用力顶开【瓦尔哈拉】，机械的震颤声如同嘶吼，对着两人乃至世界，在这【科尔基斯岛】的最高处爆发出嘲笑一切的疯狂笑声。
断臂起身的【九尾】以最大功率辐射出电磁波，而这包含着指令的电磁波又是以克蕾雅的脑波意识为基础生成的，因此她情绪越是激动，信号就越强，无人机群的攻击性自然也越高。
“看好了，【Neutralize-Transfer-Robbery】系统可不止能够夺取机体，还可以像这样用——！”
随着克蕾雅对着屏幕里刚要起身的【瓦尔哈拉】伸长手臂，密密麻麻的无人机群立即汇聚成一条手臂的形状，强行将【瓦尔哈拉】压在地上，位于最前头的无人机则拼命撞击【瓦尔拉哈】的躯干，噼里啪啦的撞击声和回荡在整台机体的冲击让上一秒还在忧郁的凯伊立马露出了严峻的表情。
一旁的马德兰见势不妙马上举起步枪准备对【九尾】开火，可克蕾雅这回举起另一只手握成拳装，另一群无人机便在【九尾】前方聚拢为一面巨大的圆盾，替它挡住了攻击。
“我要教你最后一件事，凯伊。”【九尾】高高跃起，剩下的无人机群环绕在她身旁，不但为其延伸出了两条新的“手臂”，还将其整个托举浮空，得以令她居高临下地俯视地上被无人机群“手”压制的【秽翼魔鸟X4】与【瓦尔哈拉】，“别指望你的手下留情能有所回报，该杀的时候……就得杀——！”
在克蕾雅的意识控制下，两波无人机群开始高频冲撞起【秽翼魔鸟X4】与【瓦尔哈拉】的全身，由于它们的体积实在太小，加上贴身距离，任何武器都无法对它们起效，眼下唯一的办法似乎只剩撤退了。
不过就连这条退路，克蕾雅都不打算给他们留，因为无人机群虽然一时半会攻不破两机的防御，但在出力的较量上，就算马德兰跟凯伊都竭尽所能地抵抗了，机体却不可避免地被一步步推向火山口，而一旦掉进那滚滚岩浆，那可就真是全完了！
本着“与其束手待毙不如拼死一搏”的念头，马德兰硬是将剑锋对准高处的【九尾】后全力掷出，只可惜无人机群的动作还是快了一步，【九尾】本体无需闪躲，飞到一半的实体剑就被凌空“抓”住，随后丢进了岩浆。
见远距离攻击不行，凯伊只得采取另一种策略，【瓦尔哈拉】动力全开，在喷射出大量高温气流吹飞、熔化无人机的同时进行移动，试图甩掉这些烦人的“苍蝇”。一开始确有成效，可引擎本就不是为长时间全力输出而设计的，在“过载警告”的提示面前，就算凯伊冒着爆炸的风险想维持输出，机载系统还是强行下降了攻略，于是短短几秒内，那些好不容易空缺出来的位置就马上被新的无人机所填补，这样的反抗除了导致机体大幅性能外并不能起到什么更有用的结果。
眼看着【秽翼魔鸟X4】和【瓦尔哈拉】离火山口越来越近，克蕾雅的情绪也亢奋到了极点，她即将成功了。
可就在这时，屏幕正中央却强行弹出了视频窗口，赐克正一脸幽怨地盯着她并充满怨念地问了句：“你在做什么？”
“明知故问。”克蕾雅不以为然地答道，“不是要我阻止他们么？我快成功了。”
“他们都是通过第四阶段考核的人员，任务内容是阻止而不是消灭，别忘了这点。”
“你没资格管我！”克蕾雅忍无可忍地对着赐克大骂道，
“你以前是龙马的狗，现在是我的狗，既然是狗就给我懂规矩，别在这乱叫！”
“这不是我的个人决定，而是他听取了【A.R.K】建议后给出的命令，我只是代他质问你罢了。”赐克一改以往的畏缩态度，丝毫不惧克蕾雅的斥责。
事已至此，克蕾雅似乎就只剩“放弃”这一选择了，如果是平日的她，现在肯定会乖乖命令无人机群将马德兰他们赶下火山了事，可现在，胜利近在咫尺，她心中涌现出了一股叛逆感。
不想就这样前功尽弃，不想就这样被人看扁。
想为自己活着，真正地为自己而活，哪怕就这一次。
随心所欲地……做自己要做的事！
“【A.R.K】是你造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里面动了手脚，等我回去后你就准备跟我去他面前对质吧，到时……谁会死还不好说呢~”克蕾雅顺从自己的欲望，拒绝接受命令。
“唉……”赐克叹了口气，缓缓背过身去，“你既不了解我，也不了解【A.R.K】。”
“你什么意思？”克蕾雅皱起眉头，赐克放弃得这么快反而出乎她的意料。
“我是绝——对——”赐克侧身看着克蕾雅，目光中充满了对她的怜悯以及对某种事物的坚决，“不能在【A.R.K】里掺杂我个人情感的。记住了，不是我做不到，而是我……不能这么做！”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比起往常的疯癫，赐克这突然正经的表情几乎将克蕾雅吓到了，她追问道，“【A.R.K】……【XANADU】不是为了改变世界才诞生的吗？那植入的到底是谁的理念？”
“你对我们真正的敌人一无所知。”说完，窗口便被关闭，取而代之的是【A.R.K】那经典的白屏红字界面。
【克蕾雅小姐，您已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工作。】
【现在，为了人类的未来。】
【晚安。】
在这三段莫名其妙的发言后，克蕾雅突然感到一阵失重感，【九尾】操控着的无人机瞬间炸裂开来，如黑色暴雨般洒向四面八方，而失去支撑的【九尾】自然垂直坠向了下方的火山口。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克蕾雅一脸茫然地落向那片炽红炼狱时，一只手忽然从峭壁伸出，紧紧抓住了【九尾】的躯干。
克蕾雅转头一看，那是【瓦尔哈拉】的手。
“你这人真是……”克蕾雅耳边再次响起凯伊的声音，“刚才还差点反杀我们，这会又要自杀了？”
“……”
“看你这反应，果然是被抛弃了吧。”
明明是在心灰意冷时是被凯伊当面嘲讽了，不知为何，克蕾雅却气不起来。
“算了吧……”克蕾雅垂下头，“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毕竟我姑且还是有职业操守在的。还是说怎么？你想亲自把我丢岩浆里好报当年的仇？”
“我相信现在的你什么都不会说，但如果能活下来，未来的你可就不一定了。”
“未来的我？”
“在遇到你之前，打死我也想不到我会变成佣兵；在【113部队】时，我更不会想到自己会离开那支队伍加入【多瑙河】；按理来说现在的我已经不该去想自己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反正猜不到，但我还是会忍不住……可能这就是人的天性，就是贱，就是会忍不住去想自己现在还得不到、做不到的事。”
“所以你们活得多累啊，还为了那些破事尔虞我诈的。”克蕾雅苦笑道。
“你还有脸说？最擅长勾心斗角的人不正是你么？”
“所以我讨厌人类，只是没想到AI这东西比人类更危险……”
“毕竟那不是我们能理解的东西，不过如果你想报仇的话，还有机会，所以……”凯伊深吸口气，“活下去吧。”
“至少我们不会现在就杀了你。”马德兰补充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嘛~”
还未等克蕾雅答复，她所在的驾驶舱便亮起了红灯，屏幕上赫然弹出了自爆倒计时，时长为1分钟。
这就是【A.R.K】给自己留下的寿命。
如果什么都不声张，至少能带走凯伊跟珂赛特，而真正通过考核，为赐克他们所关注的人其实是马德兰罢了。
因此现在克蕾雅如果愿意的话，其实依然能将凯伊与珂赛特拉入地狱，并让独自活下去的马德兰余生都承受生不如死的心理折磨，而这多少也算是向赐克与【A.R.K】他们报了仇。
“如果……”克蕾雅缓缓说道，“如果当初我没抛弃你，现在是不是会不一样？”
“肯定不一样。”凯伊毫不犹豫地答道。
“但你可能依然在跟我干着黑活，然后沦落到像现在这样，跟我一起被高层的人抛弃，死无全尸。”克蕾雅感慨道，“这可不算什么好事。”
“至少……我是跟自己所爱的人一起去死的，这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死法。”
凯伊的答复，让克蕾雅彻底断了最后再疯狂一把的念头，也因此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算了，就这样吧，愿赌服输。
克蕾雅将一份坐标发给了【秽翼魔鸟X4】。
“这是？”马德兰不解地看着那坐标。
“注意下那位‘圣女大人’~”克蕾雅意味深长地说道，“本来我打算用这些资料给自己找个后路的，现在看来已经用不上了。”
屏幕里的倒计时只剩10秒。
“凯伊。”
“嗯？”
只见克蕾雅利用【九尾】的变形结构展开胸甲病炸断连接处，令自己所处的残余部分在重力作用下坠向火海，而留给凯伊的除了那段胸甲外，便只有一句“活下去。”
轰——！
【九尾】尚未触底便在山口里爆炸了，四散开来的残骸化为燃烧的流星坠入岩浆，成为了这片炼狱的一部分。
凯伊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内心百感交集。
克蕾雅最后的那句话究竟是命令？期盼？还是她人生最后的阴谋呢？
毕竟她确实是那种会利用自己的死以及那份感情，让凯伊走上为自己复仇之路的疯狂女人。
可以肯定的是，现在的凯伊无论如何也问不出真相了。
不过非要凯伊做个选择的话，他希望留在自己心底的是最美好的事物，而非会让人扭曲的恶意。
“凯伊……”马德兰欲言又止地看着一动不动的【瓦尔哈拉】。
“我没事。”【瓦尔哈拉】重新站了起来，虽然遍体鳞伤，却依然坚强地屹立在这浓烟滚滚的高温炼狱旁，而凯伊的语气也跟往常一样，沉稳而冷静，“抓紧时间把剩下的炸弹给排除了吧，然后去……”
凯伊话音未落，火山各处便突然传来了阵阵爆炸声，让还原本还处于迷惘状态的三人纷纷惊醒。
“火山……”珂赛特的余光瞥到了那开始不断冒出气泡、翻滚上涌的岩浆，“要喷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