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罗斯•布朗,一点也不喜欢现在自己工作的这家警局。虽然调来这里一个星期还不到,但我确定,自己已经从头发丝尖端到脚趾甲里的泥垢,身上的每一丝每一寸,都讨厌着这家警局。
这家连名字都叫不上的警局坐落在郊外。距离这里最近的有人住的地方是五公里外的一间汽车旅馆,到那里后沿着国道再走二十公里才有一个不足千人的小镇。周围除了砂砾最多的就是仙人掌,也不知道我年轻时作了什么孽,让上帝要动用这样的酷刑来狠狠惩罚我。
刚到这里的时候,在警局门口迎接我的,不是哪个同事,而是一头从鼻尖到屁股比我手掌还长的灰色大老鼠。它就那样趴在红杉木门前,一对小眼睛骨碌骨碌地打量着我。当我跨进门口,不幸的预感立刻就被眼前所见证实了:这里不应该叫警局,应该叫垃圾场。我实在很难理解警局里的人为什么不在事态变成现在这样前阻止?他们居然能忍受那扑面而来的酸臭气息继续工作?
接下来的一星期是最难熬的。别说进警局求助的人了,就连汽车也鲜有从窗外的国道经过。我非常怀疑在这块鸟不拉屎的地方设立一家警局的必要性,难道是哪个脑袋长在屁股上的蠢货在设置警局的时候头脑一热,于是在地图的无人区内用那支布满手指污垢的马克笔画上了一个完全没有必要的圈圈?
不过,在我慢慢熟悉了警局里的那些同事后,我终于发现那个在地图的无人区内画圈圈的家伙是多么的老谋深算。
或许可以这样说:就是因为现在警局里的那些人,才设立的这家警局。
怀特小姐,一位大约三十岁左右的女性,在警局里担任文书工作。我之所以叫她小姐,完全是习惯使然,丝毫不代表我对她有任何尊敬或幻想。虽然那副黑框眼镜加上高高挽起的发髻让她本就不怎么年轻的容貌显得更为老成,但平心而论,脸蛋和身材还是可圈可点。但如果这样一个人每天早上都在办公室里拐弯抹角地挖苦你,就算她拥有着“伊利亚特”中海伦那样的美貌,我也绝对不会对她产生任何非分之想。
罗伯特,一位五六十岁左右的发福老伯,名义上的局长,但实际上他每天在警局里的工作除了抽烟就是观看黄色录像。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他还买了一个石楠根烟斗和一套灰色风衣,整天特深沉地将自己埋在那张旧沙发上吞云吐雾,偶尔还要从嘴里蹦出一两句那些侦探小说里的名言,比如“把所有的可能性排除后剩下的无论多么不可能也必然是真相”一类的句子。也许他一厢情愿地以为这样做就会像福尔摩斯或者波洛吧,但那只能是徒劳,因为福尔摩斯或者波洛不会在说出那些至理名言时眼睛还盯着屏幕上摇晃的果体。
如果说文秘的毒舌和局长的懒惰还可能激起我的愤怒让我振作,那么真正让我脱力的,就是我现在的搭档——麦克。
麦克是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留着一头棕发,长相虽不说很帅却还过得去,看起来老实巴交一脸憨厚。但和他合作不过三天后我就确信,此人要么是智商有问题,要么是精神有问题,反正脑子里的某一块绝对有问题。
因为此人的思维和行为方式,实在是奇葩得很。
比如说,我来警局报到的第一天,看见他将四套扑克牌混起来,然后一张一张地抽出并摆在颇有些年头的楠木办公桌上。我忍不住好奇心,问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哦,我在练习抽牌。”
一开始他的回答还挺正常,但我刚想发表意见时他又补充了一句:
“如果某一天有个疯子抓住了人质逼迫其他人和他赌牌,在他手上取胜人质才会被释放,我就可以救回那些人质了。”
刚刚提议玩德州扑克的想法瞬间被挤到不知哪个旮旯角落里去了,充斥在我脑中的,是哭笑不得的感觉。
先不论遇上一个“喜欢玩扑克喜欢到去劫持人质”的精神病人这几率有多低,你现在这样抽牌,又可以练到些什么呢?赌博比的是运气——运气可不是肌肉,能通过练习变大啊!
才隔了一天,我偶然看见麦克在警局外差不多五十米远的地方开始助跑,冲向环绕警局那道用麻石筑城的围墙。我以为这个智力有点问题的家伙是要翻墙,心中正为他举动的理由疑惑着,两秒后却被另一种更大的疑惑代替——只见他助跑的轨迹开始拐弯,迅速靠近围墙的同时冲刺方向变成几乎和围墙平行。“啪!”他突然跃上了围墙,垂直地踩在墙面上继续奔跑!
“WOW!”我暂时忘记了麦克的动机,衷心地发出了一声赞叹。可是这个在墙上奔跑的男人却没有像杂技演员那样在奔跑中逐渐落回地面,而是直接着地——用他的脑袋瓜。
“唰——”
一阵急刹车般的声音响过,贴地滑行的麦克停下来,一动不动地躺在了地上。
“麦克!”我虽然觉得他是自作自受,但出于好意还是跑过去查看,“你没事吧?”
“我没事。”麦克突然坐起来,看了看自己的手脚。除了土黄色的衬衣有几处磨损外,他竟然奇迹般地毫发无伤。
“你在干什么?”我吐了口气,原本的疑问再次从心底浮上来。
“练习在墙壁上奔走。”麦克理所当然地给出了回答。
虽然非常直白,但那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我指的是理由……你为什么要练习在墙壁上奔走?”
“如果有人从楼上掉下来,我就可以踩着墙壁冲上去接住他了。”
现在我确信,我那唯一的搭档麦克,的确,无疑,不折不扣,彻彻底底的,是个大白痴。
这三个人,便是警局中除开我以外的所有人员——或许要加上那只第一天迎接我的灰毛老鼠。
这些个只能用“极品”来形容的人,居然集中到同一间警局里,这是多么可怕的巧合啊……不,压根就不是巧合吧?这家警局的真正用途应该和我来到这里时对它的第一印象那样,就是一处垃圾场——放置各种“极品”的垃圾场。
看来指望在这里出人头地是不可能的了,我开始在腹中酝酿着调职报告。
但是在来到这里的第三天,我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如果这家警局的最大用途就是放逐那些“极品”,那,为什么我也在这里呢?
唯一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但我绝对不想承认,也不会承认。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啊!我当上警员后一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工作着啊!虽说没立过什么大功,但也绝对没犯过什么大错啊!为什么我的上司要这样对待我啊!为什么我莫名其妙地成为了上司眼中的“极品”啊!!
搞错了!绝对有什么搞错了!无论从上到下从前到后从里到外地看,可以成为“极品”的属性,我可是一项都没有!
但莫名其妙被扔到这里还不是最大的问题。
最大的问题是,如果我真的是作为上司眼中的“极品”被放逐到这里来,那么就意味着我的调职报告几乎不可能得到批准。要是肯让我调职,又怎么会连询问我的步骤都省略直接把我扔到这个极品集中营里?
可想而知,我的调职报告会被批准的几率,无限接近于零。
换句话,要是我继续当警员,就只能一直窝在这块连秃鹫都不会来光顾的鬼地方。
或许辞职是唯一的出路,但是我又舍不得。
因为,当警员是我从小就有的梦想。
我隐约记得在懵懂的孩提时代,一位警员从八头狼的围困中,将在雪地里迷路的我救了出来。虽然后来没人相信我这个小孩子的记忆,就连懂事后的自己回想起来也觉得好笑——哪里会有人能被八头狼围困还能带着小孩子全身而退?大概是那时候我过于害怕而在潜意识中夸大了狼的数量吧——但唯一有件事情,我记得清清楚楚:那颗对警员的向往之心,就是在那时候萌芽的。
当我考上警员,抬头挺胸来到我的第一间警局报到的时候,那种热血澎湃,那种激情荡漾,真是至今难忘。
成为警员到现在虽然只有短短五年,但这五年里绝大多数时候,我都为能帮助到需要帮助的人们感到喜悦,也为自己警员的身份而自豪。
如果不当警员了,我应该干什么?这个问题,我从未考虑过。
但是毫无疑问,现在这警局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呆下去的了,继续坐在这垃圾堆里只会被他们同化成为垃圾。我一边在腹中酝酿着辞职报告,一边在心中考虑今后的去向。
虽然百般不舍,但我已经不是当初的小孩子,相对梦想,我更倾向于现实。
“看你的眼睛,你终于下定决心辞职了,对吧,布朗先生?”
我的手刚放到旧键盘上就被背后突兀出现的女声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怀特小姐正站在我背后。她今天穿的仍是仿佛OL那样的黑色文员制服,右手提着一杯蒸腾着白汽的速溶咖啡,左手扶着黑框眼镜,镜片上的反光让我无法看清她的眼睛。
她什么时候进的办公室?我不是最早回来的吗?为了不惊动他人我明明提早到7点回警局,她到底得多早回来啊?
“怀特小姐,请你不要擅自揣测别人的想法,好吗?”我冷冷地回应。
“原来布朗先生这么喜欢这家又脏又乱又偏僻的小警局啊。”怀特斜靠在我后面的办公桌上,看样子打算说很久,让我一阵头大,“我还以为布朗先生你绝对会讨厌这里,应该说正常人都应该讨厌这里吧?不能忍受恶劣环境而抱头鼠窜的胆小鬼,我已经见过不少,想不到布朗先生是个例外呢。”
来了,标准的怀特式嘲讽,明面是吹捧实际上是捧杀。要是不为以后的离开找个说法,我就会被她嘲笑为胆小鬼。这里应该稍微反驳一下吧……
“我觉得离开的那些人未必全是因环境恶劣而——”
“——你真聪明呢,布朗先生,离开的那些人没有一个肯承认自己是害怕了退缩了,全都找了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好像布朗先生那样正直的人也许无法理解吧,人会用表面上的若无其事掩饰内心的脆弱。只是脆弱就算了,再加上撒谎的属性可不好,撒谎比脆弱的性质更恶劣,你说是吧,布朗先生?”
真是会心一击啊怀特小姐,以后用什么理由离开都会被你嘲笑为胆小鬼了,看来我也没必要继续纠结。
“怀特小姐,我想我是时候工作了……”
“我可是负责文书管理,布朗先生的工作我记得昨天已经全部完成了。你是在岔开话题?这话题令你不快吗?这么说我果然猜中了,你是要辞职吗,布朗先生?”
我到底要怎样才能摆脱她啊!为什么总咬着我不放啊!
一个半小时候,怀特小姐总算心满意足地走开,而我则浑身虚脱地倒在办公桌上。这个时间局长罗伯特和搭档麦克都已经回到办公室,我没法再捣鼓辞职报告,只得将这件事推后,开始准备今天的工作。
“麦克!罗斯!警局的储备粮似乎差不多吃光了吧?去镇子采购一些回来!”局长罗伯特在局长办公室里,边盯着那台老旧电视机,边在沙发上用慵懒的声音叫道。从电视机传出的销魂叫声可以轻易猜到他正一如既往地欣赏着珍藏的黄色录像带。
“知道了。”
总算有点事情干。我站起活动了一下筋骨,回头看看身后的麦克,他正将手中揉成一团的废纸扔向办公室角落,虽然那个角落里有个废纸篓,然而麦克却并不是朝着废纸篓扔废纸,而是朝着废纸篓旁边的复印机扔,复印机下方的地面散落着几个大小不一的废纸团。
“你又在干什么?”
“我要让废纸团在复印机上反弹后落进废纸篓里。”
“练这个有什么用?”
“如果我和要打击的目标之间有着障碍物,我就能利用反弹绕过障碍物击中目标了。”
一如既往的白痴,这家伙。
“局长叫我们去镇子采购食物,快点。”
“好的。”麦克爽快地放弃了那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派上用场的修炼,充满干劲地蹦起来。
几分钟后,我们俩驾着那辆又破又旧的警车驶上了国道,前往最近的镇子购买储备粮食。顺便一说,这是警局里唯一的一辆警车。
“对了,罗斯,待会先去一趟汽车旅馆,几天前拜托山姆买到一套自动充气救生圈,今天早上他打电话叫我去拿。”麦克坐在驾驶位上边开车边说道。
“自动充气救生圈?你要这个干什么?”
“这种救生圈平常可以折叠起来放在警车里,要是巡逻时看见谁落水了,就可以马上充好气扔进水里救人。”麦克对我露出憨厚的笑容。
想法是很好,可是不切实际——警局的档案记录表示,这块除了仙人掌就寸草不生的荒漠,从来没有发生过溺水案例,渴死倒是每年有几起。
一如既往的白痴啊,我的搭档。话说为什么山姆也陪着他一起白痴啊?
忘了介绍,山姆就是五公里外那家汽车旅馆的老板,平常巡逻中途休息我们会到他那里喝点饮料聊上几句,这个四十几岁的单身胡茬男非常健谈,就连初来乍到的我和他聊了一次后也成了熟人,下班后经常跑到他那里喝酒聊天看球赛。
天气这么热,顺便到旅馆喝杯冰红茶吧。
很快,警车就在这家不大的汽车旅馆门外停下。旅馆建成有些年头,原本白色的外墙已经被风沙吹拂成土黄色。麦克和我下了车,径直走进了大门。
然后被大厅的情形惊呆。
“小心咯小心咯,傻头傻脑的大个,这次还抽错鬼牌的话,丢掉的可就是你这家破旅馆啦,嘿嘿嘿。”
山姆和另一个陌生人正坐在吧台前聚精会神地举着扑克对峙,听这个陌生人的说话,他俩应该是在玩抽鬼。明明高有一米九零膀大腰圆的胡茬男山姆,此刻却像只受惊的小猫般蜷缩着身体,捧着手中的牌颤抖不已。而这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虽然也很高,但却瘦得像根落地衣帽架,身上那件修长的黑色风衣不像穿在人身上倒像是挂在衣帽架上。他悠然坐在吧台前的独脚转椅上,眼睛犀利地逼视着对方,上扬的嘴角满是轻蔑。
太容易明白了吧,形势什么的!看来山姆在我们来前已经输了很多次,而这一场则堵上了被他视作命根子的旅馆!
怎么回事?虽然平常山姆也和我们打打牌什么的,但从不会赌钱,可是他今天不但开赌,还堵上他过世妻子留下的旅馆,简直不可想象!
“哎哟,有客人呢,还是警员。”看见麦克和我,衣帽架般的男人咧嘴一笑,牙齿森森,白得瘆人,“怎么样,要不要也和老子来两盘?包你们像这傻大个那样欲仙欲死,哈哈哈……”
“山姆!醒醒!那可是你妻子留下的东西!你不是说过只要一天还能动就一天不会转让出去吗?”我急忙向吧台走过去,想阻止这场赌局。走了两步,我停了下来——
不行,这是山姆和衣帽架的赌局,我不能插手
既然山姆参加了赌局,就要用赌来解决问题
只要山姆赢了,一切就没问题了
没错,只要山姆赢了
汤姆手中只剩下一张牌了,对方剩下两张
只要抽中衣帽架手中的花色牌与自己手上的牌凑成一对,就赢了
二分之一,几率很大
会赢的
会赢的
“来吧,抽吧。”
衣帽架笑着说道
那笑肯定是假的,他应该紧张得要死才对
太胆小了,他一定会输
一定会输
山姆颤抖着从衣帽架手里抽过一张牌
脸色剧变,看来他运气不好,抽中了鬼牌
没事,接下来对方也是二选一,不占什么便宜,还有机会
衣帽架笑着伸出手,手指在山姆的两张牌上游移
山姆的脸色随着对方手指的游移而不停变化
是在演戏吧,山姆绝对是在演戏
要用演技骗倒对方
就算不能成功骗倒对方,也能让对方心里忐忑
一定没问题
“我腻了。”
衣帽架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手指停在了左边那张牌上,然后闪电般抽走
山姆浑身脱力地倒在吧台上,手上最后一张牌翻了出来——是鬼牌
啊,输了,好可惜
差一点就赢了
“可惜啊,真是可惜啊,差一点就赢了呢。”
衣帽架把脸凑到山姆跟前,轻声细语
“想翻盘吗?想把这家旅馆,想把对你而言最为重要的东西,想把刚刚失去的一切,统统都拿回来吗?”
“……想,我想……”山姆颤抖着呢喃,本应高大强壮的身躯此刻却显得那样的弱小无力
“那么,你还有什么能当作筹码?”衣帽架继续轻声细语
山姆茫然地抬头,环顾四周,最后木然地摇摇头
“这样啊,你已经赌上了全部啊……哈哈……哈哈哈哈……”
衣帽架突然直起腰,放肆地大笑起来,惊得山姆一个哆嗦,呆然地望着他
“那么,你已没有榨取的价值了呢,傻大个!”
左手抄起吧台上的旅馆房契,独脚圆凳转了半个圈,衣帽架般的男人正好面对着我们
看清楚了,这个又细又高的男人脸上长着一双细长而犀利的眼睛,还有一个让人看了非常不舒服的鹰钩鼻
他的牙齿很白,但那悚人的笑容却让牙齿的白多了一股阴森气
黑色的风衣紧紧裹着他细长的腰肢,身上缭绕着神秘的气息
这个不速之客是何方神圣?
不行,不能让这个人就这样得了便宜跑掉,要连本带利赢回来
不能放过他
要站起来了,那家伙
不能让他走
“慢着,我来和你赌——”
“啪!”
右脸突然火辣辣地疼。我茫然地看看右侧,麦克正定定地盯着我:
“清醒点了吗,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