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了自己的烦恼，接下来到你了。”
这个问题是逃不掉的。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
她说出了她的烦恼之后，我肯定也要说出自己的烦恼，很公平的等价交换。
但我真的应该和陌生人说自己的事情吗？她听到如此压抑的消息心情也不会很好吧。
而且我并不认为她能对我的烦恼提出有效的建议，只是单纯地传递负面情绪而已。
欸？
她刚才好像也是这么说的……我们两人的思维还听接近的嘛。
她坐在我眼前，如人偶一般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期待着我开口。
呼……逃不掉的，自己挖的坑在难受也要跳下去，说不定，说不定她能说出什么很了不起的话让我走出烦恼呢？
“我的父亲离世了，就在几天前。”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稳一点。
“欸？”她惊呼一声，随后用关心的眼神看着我。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会这么沉重……相比之下我的烦恼根本算不是什么。”她收敛了笑容，说。
“没关系，就是因为太沉重了才想说出去，我其实真的很想说出去，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的嘴巴说出了内心中真实的想法，即使会将负面情绪传递给无关的人，我还是想把这份复杂的情感分割出去。
不然真的快承受不住了。
“时机也很糟糕啊，现在快中考了吧，你应该和我一样是初三生吧？”她问我。
我点了点头。
从她先前的发言就可以知道她也是中考生。
因为她的烦恼中出现了对升学充满烦恼的情侣，不对，现在应该说是“前情侣”？
不对，不能想这些细枝末节的事了，现在应该坦率地说出自己的烦恼。
“父亲的离世确实让我很伤心，但真正无法理解的是父亲对我的隐瞒，我知道他去世的那一天才知道他命不久矣了。”我清了清头脑里的残渣，说。
“也不是不能理解呢……不希望自己珍视的人会伤心，希望她能露出和平时一样的笑容。”她说。
“但他却告诉了我的母亲，他的妻子，为什么呢？他难道不爱自己的妻子吗？”我继续问道。
“……这样吗。”她应了一句后就沉默了。
果然……这种问题根本不是一个无关的的路人就可以解答的，我最终只是将烦恼传递给了她而已。
她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木枝，在地上写写画画，通过这种方式理顺思路。
“是爱的差距吧，对于你父亲来说，他把你视为了小孩子，所以想通过这种方式保护你。而他足够信任自己的妻子，相信她不会因为自己的离世而悲痛欲绝，他将自己的妻子视为了自己的依靠，而不是单纯的占有和保护……很了不起呢，你的父亲，他很了不起呢。”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对我说。
说得好棒，好像和妈妈说的差不多……
但只有妈妈的程度还是不够，还是感觉很朦胧，有种迷迷糊糊的感觉。
“哪里了不起了，只是个骗子罢了……”我说着气话。
“不不不，他只是没能撑下去而已，他只是没有骗到最后，很可惜啊，只有最后几天了……”她轻声叹气。
是啊，要骗就骗到最后，不要在我中考前离世啊！
“如果能撑到你中考结束后才离开就好了，想必你的父亲在死前也很痛苦吧，觉得很对不起你。”她接着说。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所有想法几乎都被她说中了，简直就像在照镜子一样。
其实很早以前，在她出现在我身后的时候，心中的烦闷就逐渐地消散，像是被蚂蚁一口一口啃掉了一样。
和她交谈很舒服，看着她就让人很安心。果然烦闷的时候就要找人交流，人终归是群居生物，即使没有得出答案，发泄出来也会好很多。
“不过，我觉得他的行为没有错，孩子就是要保护的存在嘛。”她又一次露出了笑容说。
“凭什么，我又不是那种很不懂事的小孩子了。”我激动地说。
“那你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她歪着头看着我。
一时语塞……
是啊，那为什么我现在会在这里呢？
如果自己真的是无需担心的大人，是不会对父亲死讯烦恼的大人，是不会因为被骗就怒火中烧的大人。
那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呢？为什么要在这么关键的时期来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冷静头脑呢？
答案很简单，自己只是一个小孩子，是需要父亲保护的小孩子。
父亲的做法没有问题，我只是不想承认他的正确性。
我只是在胡搅蛮缠。
我只是单纯不想承认这个让我十分沮丧的事实而已。
什么嘛，结果居然这么简单、可笑。只是我自己极不成熟的逆反心理作祟罢了。
“但骗人肯定是不对的吧？”我说出了极为孩子气的话语，正确却无用的话语。
“正确的标准不只有一个吧……骗人确实不对，但如果我是你的父亲，啊！不是，不好意思，没有要占你便宜的意思。”她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急忙道歉说。
没事的，继续说下去。我回以温和的笑容。
她轻咳了一声，接着说。
“我估计会做出类似的决定，去欺骗你，虽然是虚假的幸福，但那也是幸福吧。虽然有些自私，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在女儿要中考的时候给她施加压力，根本不敢冒这个险啊。或许，如果，你的父亲能活到你中考结束后，他也会告诉你真相的吧。所以真的很可惜，他唯一的失策就是没能继续活下去，延续这个谎言。”
说得太好了……如果父亲能活到中考后，他会告诉我真相吗？
会的吧，因为这个时候隐瞒已经没有用了，我有一整个暑假可以用来接受他的离开。
但现在……
真是个倒霉的人啊，我的父亲……
“正因如此，才更要努力吧，你现在烦恼的样子正是父母担心的，想要证明自己长大了，不更应该收拾心情努力地学习吗？”她接着说。
“是啊，我在干什么呢？”我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
她的声音很温柔却很坚定，让人无法反驳。
没错，我现在知道真相后心事重重的样子恰好是父母最不愿看到的样子。
我已经意识到了他们有多爱我了，我不能辜负这份爱。
而且我也想证明自己并不是需要被担心、呵护的存在。
我站起身，张开双臂。
咸湿的海风冲刷过了脸颊。
轻味的刺痛感。
闭上眼，好像有一滴泪水顺着海风划过太阳穴，掉落在碎石上。
“谢谢你，你还挺厉害的嘛，几句话就能让我不再烦恼。”
“没什么了不起的，最后只是你自己想通了而已。”短发的少女笑着看着我。
突然，她伸出手，抬头看向天空。
现在还不算晚，但天空却阴沉沉的。
“哒！”右脸颊有点湿润的感觉。
原来如此，刚才的不是泪滴，而是雨滴，要下雨了。
“快走吧，过一会儿要下大了，我们两人都没有带伞啊。”她转过身扭头看着我，准备离开。
这一幕好熟悉，真的好熟悉，我感觉有过类似的场景，那个时候雨应该没有那么大。
“哗啦……哗啦……”海浪拍打着。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我问她。
“或许吧，也许是在梦中？”她笑着对我说。
什么鬼，红楼梦吗？
这种时候不要开这种玩笑啊！
但我又觉得哪里不对劲，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可以快速确定她是不是那一晚的女孩的方法吗？
然后，不知道哪根弦搭错了，不，应该说搭对了。
【他并没有对女孩子下狠手啊】我突然想到了她刚才说的话。
“你，是男孩子吗？”
什么鬼啊？问出去的瞬间我都羞愧到想直接跳进大海里。
我在问什么？这问题未免太失礼了。
虽然从性别方面确定确实是最快的方式，是男孩子的话自然就不会是那晚的女孩了。但长这么漂亮怎么可能是男孩子啊！
“嗯？为什么这么问？”她歪着头疑惑地看着我。
果然……让她困惑了。不过她还真温柔啊，被人这样冒犯都不生气……
“不，我……我只是……”我手忙脚乱，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当然是男孩子啊，为什么要进一步确定呢？性别应该是不用问的东西吧？”
哈？
啊？
她，不对，他刚才说了什么？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啊！
好好回忆一下他说的话。
没错，是自己先入为主了，他的气质，说话的声音，坐下来的动作，缺乏美感的穿着打扮的风格，明显更贴合男性。
他根本没有刻意去扮演女性，只是单纯长得有点太好看了而已。
只是还没有进入青春期，还没有长开，青春期之前的男生其实和女生的差距没有那么大，把头发留长一点很容易认错。
但再怎么说也好看过头了，不管是谁都会认错的吧……
这么说来，能潜意识中意识到他是个男孩子的我好像还挺厉害的？
不对，不对，关键不是这个！
“问题太大了好吗，你根本没有自知之明吗？”我伸出手抓出他的肩膀，摇晃他的身体。
双目相对，他的眼神无辜的像笼子里的兔子。
作为多年后的重逢，这一幕着实有些……微妙。
雨滴滑落。
“雨好像要下大了，快回家吧，有什么话以后再说。”他对我说。
“嗯……嗯。”
我头脑一片空白，只能单方面附和他。
他牵着我的手在细雨中奔跑，他的手和我差不多大。
我能很清晰地感觉到他很开心。
为什么他会这么开心呢？当时我还无法理解。
我们就这么跑着，雨不大不小地下着，逐渐湿润了我的衣服。
穿过了树林，穿过了一间间房屋，穿过了同样匆忙的人群。
奔跑，奔跑，牵着手向前奔跑。
直到最后一个十字路口，我们两人停下了。
“我的家在那边。”我伸出手，指向左边。
“嗯，可惜了我没有带伞，不然就可以送你回家了。”他有些失望地说。
“没事的，快回去吧，再见。”我对他挥手告别。
那时的我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也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或许会就这么擦肩而过，或许以后再也不会见面。
但那时的我却并没有担心，我谜一般地确定我们还会相见。
事实上，在中考结束后，在无趣的暑假结束后。
我在教室的角落看到了趴在书桌上呼呼大睡的他。
我突然觉得神明或许真的存在吧……
什么是命中注定呢？
比如说要往右或往左时，命运不是从一开始就强制我走哪个方向，而是引导着我，让我选择它希望我走的方向。这样一来，人们就会误以为【我是走在自己决定的道路上】，没有察觉那其实是一开始就决定好的路。
假如。
假如命运是以那种方式决定人的一生。
那么我在那个雨夜与他相遇，也许就是一种【引导】吧。
很久很久之后，我忽然领悟到这件事。
……
……
……
几年后，那天下午对话的内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了片段式的回忆。
人类的记忆就是那样的，再重要的回忆也记不住所有的细节。
很长时间，我只记得一个温柔的少年在黄昏时刻拯救了我的心。
然后某天月夜，在花海中，又倏然想起了全部的细节。
如果能记住那时的对话的话，能早一点回忆起的话，我们应该不会互相隐瞒那么久吧。
我们的爱是经得住考验的，我们所害怕的只是自己编造的恐惧。
不过，我们已经要比父亲幸运太多了。
因为高考已经结束了，我们有整整一个暑假的时间去思考，去试错。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的话，她应该是个很温柔的人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