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灵爱人

作者:spirt 更新时间:2015/8/6 12:39:36 字数:17576

沙漠中的沙尘暴几乎将这座位于战争最前线的边陲小镇摧残成了了赤黄的地狱。细密的沙砾拍击到伤痕累累的门板上,摇摇欲坠。门后的酒馆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运输队队长喋喋不休的叨扰念得张越昏昏欲睡。若不是碍于队长载他一程的好心,此刻他一定会立刻离开。他费尽心力将话题从“你这么细皮嫩肉的小后生是怎么在这个年代活下来的”转移开。队长却又开始大谈特谈酒馆老板的爱好。

队长指了指一身皮革装的酒馆老板:“你们年轻人恐怕没见过。这在当时叫什么‘西部牛仔’。当然了真正的西部牛仔我们这些老家伙也没亲身见过。不过在我们那个年代倒是还有不少‘西部牛仔’的电影。哎,现在这个时代可什么电影都没啦。不只是电影,什么电视剧、动画、小说统统都消失不见啦。不过也难怪,命都不一定保不住,谁还在乎能不能看一场电影呢?”

张越勉强笑笑,不置可否。运输队队长突然指了指张越身边默不作声地女人,问道:“张兄弟你身边这个小姑娘怎么总是一言不发,是对我们运输队有什么不满么?”

张越慌忙否认:“当然不是,依依的语言功能有些……问题,没办法说话。”张越佩着笑点了点脑袋,“她的脑神经有点问题。”名为依依的女子点点头,似是对张越的意见表示赞同。

运输队队长爆出雷鸣般的笑声:“我说呢,我手下那些兄弟们中,有些人还忧心忡忡跟我我说,‘头,那个女的包的这么严严实实,莫不是机器人吧?’对吧,老五?”队长扯着嗓门吼道,不远处一个喝闷酒的汉子尴尬地笑了笑。

张越的睡意突然消散了,目光越过了窗外的茫茫黄沙,突然问道:”说起机器人,队长您见过真正的机器人吗?”

队长狠狠闷了一口酒,将酒杯墩在桌子上:“按理说像我们这种做后方工作的人是不可能见到机器人的。它们的阵地离这座小镇足足有二十多公里。但是总是有一些人,鬼迷了心窍,硬是要到战场上找那什么机器人残骸。走之前信誓旦旦的吹牛,什么找到残骸就可以换一张中央城市的ID卡,从此以后跑到后方城市逍遥快活远离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屁!什么刀口舔血,他们唯一能见到血的机会就是自己女人来大姨妈。能卖钱的不是那些废铁疙瘩,而是它们脑子里的芯片——足够买张到中央城市的门票吧。去战场上的人呢,九死一不生。我有个兄弟,家里老娘病重,急需要用钱。瞒着我偷偷跑到了战场上,还是我去把他从战场上拖下来的,钱是赚到了,两条腿连同命根子也被炸没了。”

队长又闷了一口酒,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张越对队长的回忆没什么兴趣,他刻意控制着自己的语气,努力让自己听上去像是一个单纯的好奇者一样:“大叔,这战场封锁的严严实实,怎么可能跑到战场上去啊?”

几杯酒下肚,队长脸色红润起来。酒精的催促下,队长的声音都不自觉放大了几个分贝:“我姚某人还从来没说过假话。看见那边的老板没,他的儿子是联军的司令——皮安远。找那个老板,他有办法送人到战场上。张兄弟,我告诉你,你可别乱说啊。”

“还别乱说呢,这里哪个人不知道啊,都因为队长的大舌头。”周围的人一起起哄,惹得队长酒都撒了几滴。张越的心里却是惊涛骇浪。这之后队长说的所有话张越都没听进耳朵里。张越一口把酒杯里的酒灌进喉咙里,仿佛有辣椒顺着喉管一直流淌到肚子里,然后在胃里燃烧起来。张越全身一下子热了起来,眼泪也被呛了出来,他不由得剧烈咳嗽起来。队长笑呵呵地拍着张越的后背:“别急,慢点喝,喝完了再去要,今天我请客。”

“……那就谢谢了。”张越沙哑着嗓子说,他举起酒杯,朝吧台走过去,衣襟被人拽住。张越回头,依依的脸埋在重重包围的围巾中,只有一双大眼睛和一头乌黑的短发流露出来。她拉住张越,用力摇摇头。张越抓起她的手,柔声说:“放心,我一会就回。”

依依收回了手,眼睛大却无神,点点头,身体其他部分一动不动,仿佛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点头和摇头两个动作。“大叔,麻烦你帮忙照看一下依依,她不能说话,有些不方便,我去找老板聊聊天。”

“哦哦,当然可以。聊天可以,可别问老板怎么去战场上找死啊哈哈哈。”

“哪能啊。”张越笑着走到了做台前。酒馆老板就坐在吧台后面。张越举起酒杯,“老板,麻烦来一杯——”话到嘴边张越才发现自己对酒类一无所知,“来一杯不那么辣的酒吧。”

老板取过了酒杯,瞟了张越一眼,一边倒酒一边问:“第一次喝酒?”

张越回答:“是啊,别说酒了,能喝到水就谢天谢地了。之前有一次配送下来的水黄澄澄的,就这,还有人一干而尽。说起来,老板你是从哪找来的这些酒啊?”

老板把盛满紫红色液体的被子推过去:“那边那个傻大个不都是说完了吗?我的儿子是皮安远司令,不少人都知道皮安远司令嗜酒如命,实际上真正爱酒如命的不是他,而是他的老爹我。”

张越轻轻抿了一口紫红色液体,出入口时略显苦涩,细细品味却有一股香气在口腔中蔓延开来。方才放佛被撕开的喉管也得到了抚慰。“好喝,这是什么酒?”张越惊讶地问道。

“葡萄酒。”

“真是好喝。”张越又啜了一口。老板对张越的话嗤之以鼻:“这种马尿一样的东西也算好喝了。再往前数个几十年,老子都是喝从地中海产的葡萄酒,有专机运送过来。看看现在送的酒都是些什么货色。”老板捶胸顿足,张越心不在焉,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老板,我有件事想要问问你。”张越左顾右盼后,压顶了声音问道。

老板擦拭着酒杯,头都没抬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们这些不知道从哪来的外地人,跑来这鸟不拉屎的前线,不就是想上战场,靠着那些铁皮疙瘩换一张到中央城市的ID卡嘛。一群蠢货,也不想想,再过个几年等那群铁皮疙瘩把联军消灭掉,他们的后方城市也要变成前线,我看他们往哪逃。”

张越打断了老板的话:“老板,我上战场不是为了换ID卡。”他将一张缀者紫罗兰纹样的电子卡片推到老板的面前。老板擦拭酒杯的手不自觉停了下来:“这是……首都的ID卡?”

“连同里面一个月的口粮,一齐送给你。”

老板一个没拿稳,酒杯滴溜溜滚落到吧台下摔了个粉碎。老板的话都开始颤抖起来:“你……你说得是真的?”

“当然。”

在这个物资极度匮乏的时代,口粮几乎就等于生命。每人每天的口粮都按额度限定配给。原地球百分之六十的人口拥挤在只占地表百分之十的土地上,能吃饱的人还不到百分之一。三十天的口粮,就代表了三十天不会挨饿的日子。

“成交。”

张越把卡推了过去:“密码,TuringTest。”

“什么……什么意思?”

“没什么。”张越默默地看着老板把卡夺过去,看着方才还意气风发谈论着葡萄酒的老男人为了生物的本能欣喜若狂地模样,内心没来由的一阵心酸。

“快看!放晴了!”酒馆里有人大喊道。喝的七荤八素的运输队长被人推醒后,发现依依早已不见。他慌忙拉过身边一个伙计:“张兄弟和他的女人呢?”

“走了,早走了。”

“走了?去哪了?”

“被老板带走了,哎,我们又拉了一个送死鬼。”

运输队队长狠狠敲了一下自己的脑壳。他很后悔,没趁这个短命的男人临走前再多唠叨几句。难得有人肯耐下心来听自己说话。明朝过后,几杯酒下肚,这个他曾经捎带上的男人和他的女人又会被他抛到脑后。连自己的性命都朝不保夕,又怎么能在乎其他人的生命呢?

张越和依依被老板独自扔到了一个废弃的屋子里。老板在原地踱步,左走走,右走走,然后停下,踢开铺陈在地面上的草席,露出一个被井盖盖住的下水道入口。老板蹲下来,敲了几下井盖,然后站起来,走到张越面前,递给他一枚瓶盖:“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待会有人出来了,就把这个给他看。”老板好像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只说了一句“好自为之”,然而就离开了。

老板前脚,井盖后脚就被人掀开,一个男人钻了出来,身材矮小,面目丑陋。张越凑上前:“你好,我是——”语音未落,他的脖子上已经架上了男人的匕首。几缕血丝流淌进了刀子的凹槽中。“你是什么人?”男人声音小,语速快,像是劣质的复读机在发声。

“是酒馆老板带我来的。”张越小声说道,小心翼翼地把瓶盖举起。

“那个女人呢?”

“是我的……朋友。她没法说话。”

男人收起了匕首,朝依依走过去。张越抓住他,喊着:“你想对她干什么?”男人突然回头,怒目圆瞪。男人很矮,估计只有一米五,着实唬住了张越。张越这才注意到,男人的一个眼窝中的眼珠毫无生气,是一颗义眼,配合男人奇丑无比的面容,将张越吓得松开了手。

男人哼了一手,走到依依面前,瞪着依依,依依也瞪着男人。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着。“你身上有我厌恶的气息。”男人朝依依伸出手。

依依呆呆地看着男人肮脏的手掌即将触碰自己的身体。张越冲过去一把抓住男人的手:“她不会说话,有话问我吧。”

男人斜眼看着张越,问道:“她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很重要的人。”

“是‘人’吗?”男人松开手,重新掀开井盖,“既然你们是老板带来的,我就暂且相信你们。进来。”

下水道里光线很暗,两边湿滑的墙壁上每隔几米就挂着一盏煤油灯。“为什么这里没有好一点的照明设施?”张越抱怨道。

男人冷冷地回应:“如果你能把那些机器人身上的眼珠子挖出来,我会很高兴把那些高科技的照明设备安装到下水道里,到时候一定会蓬荜生辉。”

张越自觉闭上了嘴。

长久的静默比下水道里的恶臭更让人难以忍受。昏暗的黄光下,眼前突然有黑影蹿过,如同电击般的触感在脚尖一掠而过,张越尖叫一声。声线在长且逼仄的暗洞里被拉长撕裂在远处渐渐飘散。

男人不屑地看了眼张越:“老鼠,再大惊小怪就把你丢在这”

比起受到惊吓的张越,依依冷静地不像是一个女生。她大步流星地行走趟过污泥浊液,视耳边啮齿类的窸窸簌簌如无物。张越总感觉在黑暗中男人细小的眼睛如同鼠目,时不时投来令人不快的目光。

“你们从哪来?”不知道走了多久,男人主动开口打破沉默。张越欣喜若狂,立刻回答说:“从A城来。”

“首都?这可真令人惊讶。”男人语气毫无起伏,没有半分惊讶的样子,“从首都来的公子哥和……女人来这兵荒马乱干嘛?”

“我们要上战场。”

男人的讥讽立刻而至:“你们找我的目的很显然不是为了从这逃走。”

张越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我们要找一些机器人的零件,为了……科学研究。”

男人突然停下,慢慢转过身:“你是科学家?”

“只是个爱好者。”

男人细细端详起张越,像是在看什么古董名画,让张越浑身起鸡皮疙瘩。“科学家?呵呵。”男人突然冷笑,朝污水里吐了口唾沫:“什么狗屁科学家,不是那群畜生为了几个破钱开发出什么人形机器人,人类也不会有今天这种局面。”

张越没来由地升腾起一阵怒火,声音也不自觉大了起来:“当初造机器人的时候大家铺天盖地不约而同地超份额生产机器人。等到机器人叛乱了却来一股脑讨伐制造者,那些资本家难道就一点过错也没有吗?”

男人只是嘿嘿怪笑了两声:“管老子屁事,又不是老子逼那些畜生去造那些人形的怪物。难道怪我咯?”张越哑然。男人继续说:“老子只知道,要不是那群机器人,老子的左眼也不会现在这个玻璃球。”

这之后三人之间再也没有过对话。张越的脑子都是男人说的话。

机器人对每个人都造成了不可磨灭的伤害。造成如今这个局面的是每一个人类,然而每一个人类都不该承受这份过重的负担。

十几号人蜷缩在下水道某个角落里,他们和张越一样,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渴望到战场上去。所有人都带着各式各样的切割器具,其中甚至有一个人手里攥着带有铁锈的锯,嘴里一直在念念有词。男人带着张越和依依来到这里后,立刻快步走到他面前,一巴掌把锯拍落到污水里:“这个生锈的破玩意除了能把你的手锯下来还能锯得动其他东西吗?还有,少他妈念那几句阿弥陀佛,机器人来把你们这些废物炸的血肉模糊的时候也没见阿弥陀佛来保佑你们。闭嘴!听的老子耳根子疼。”

张越看着那人在男人的骂声中扑到散发着腐臭气息的脏水里,两手划动,捞出了那把破锯,宝贝似的捧在胸口,嘴里用更小的声音念着阿弥陀佛,努力不被男人听到。这次,张越听得清清楚楚,字字珠玑。

“以前没见过啊,小兄弟第一次来?”有人凑到了张越的旁边,悄悄搭讪,“独眼老七每次都要搞那么一两个人,出出晦气,去去霉头。”那人看外表五十上下,细碎的灯光充满了他脸上的皱纹,身材消瘦,血管暴突。

“是,”张越想要了解情况,跟那人攀谈起来,“你好,我叫张越。这是依依,是我的……爱人。”

“哎哟,你好你好,我没名字,我出生没多久爹妈就被炸死了。后来我琢磨着也不能没有名字,就直接把我爹的名字拿来用了,叫郑卫国。你别看我这个样,我今年啊,可才30岁呐。”仿佛讲了个笑话,郑卫国小声又畅快地笑着。

——30岁,和我一样大。张越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比起哭来好看不到哪里去。

“要我说,我还真的佩服张兄弟你的小媳妇。以前这收集队也来过几个女人,可不是被这下水道的气味给熏跑,就是被被那些机器人的残骸吓跑。怕啥呢?虽然它们长得和人很像,但它们不是人啊!能这么镇定自若站在这得女人,我就见过这一个。“

“额……谢谢?”如果有可能,张越也不想带依依来这。从目前看,最有可能接触到机器人的机会就是跟着这支队伍,“我想问一下,我们跟着那个……独眼老七到战场上要干嘛啊?”

郑卫国一脸的“你不知道我们干什么你还跟来”的表情:“这你都不知道就跑来战场了?我们是收集队啊。仗打完,那些机器人的破铜烂铁没人要,我们就是去捡破烂的。要是运气好能发现什么没来得及销毁的芯片,那我们可就发啦!不过说实话,我干这一行十年,也没几个能发现芯片的人。”

“你在这种地方干了十年?”

“十年很长么?我跟你说,”郑卫国突然靠近张越压低声音,“我们老大,独眼老七。干这一行已经快二十年了,几乎就和机器人叛乱的时间一样长。我听说啊,他们家里七兄弟,被机器人杀了六个,活下来他一个,还没了一只眼。从此以后他就开始干这些给人开膛破肚的活儿。”郑卫国打了自己一巴掌,“呸呸呸”了几声:“瞧我这张嘴,什么给人开膛破肚,那些是机器人,可不是人。”

郑卫国脸上露出了神经质的笑容,借着微光,张越看见了这里站着的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相似的陶醉的笑容。

仿佛明日就会得到救赎一般。

头顶上传来一声巨响,蛛网样的波纹在水面上扩散开来。零散的灰尘从管壁上被震落下来,在水面上溅落起阵阵水花。郑卫国一个没站稳,坐到了脏水里,脸上犹然挂着那副神经的笑容。

独眼老七泰然自若,气定神闲。周围的众人默不作声。只是那个拿着锯的可怜的人嘴里念阿弥陀佛的速度快了几倍。张越的心跳在头顶上连绵不绝的爆炸声中越跳越快,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依依默默握住了张越的手,一如张越小时候无数次渴望的动作,不过这一次触感冰凉,已经不是记忆中的温热,但足以让张越冷静下来,脸颊也恢复了红润。

头顶上的爆炸持续了很长时间,声音平复之后,独眼老七点了支烟。一点火光在黑暗中分外耀眼。一支烟抽完,老七将烟头掷进水里,然后顺着阶梯爬上去,打开了井盖,一束月光照了进来。人们跟随着老七鱼贯而出。张越最后一个爬出下水道。当他完全站在枯黄的沙地上时,整个战场完全暴露在他的面前。

血腥味和浓重的油味混合在一起刺激着人的鼻孔。张越拉着依依行走在战场见,地面上不时有血迹,却没有人类的尸体。地面上几乎随处可见破碎的“人形尸体”,如果不是尸块里流出的蓝色液体和断口处的电子线路,这些残缺的部分和人类对应的部分几无二致。张越只听见独眼老七大喊一声:“兄弟们,开工啦”,就见众人犹如群魔乱舞,又如草原野火转瞬燎原。人们手持各种工具,饿虎扑食般冲向了机器人的尸体。一具具尸体瞬间支离破粹。人类的表皮下取代各种脏器的是还冒着火花的纠结缠绕的电子线路。叫骂声此起彼伏,大多是没有找到核心芯片的失望的叹息。

张越知道,根据阿西莫夫协议,这些机器人的一切行动都不得伤害机器人同胞,所以他们在被破坏之前会自动销毁核心芯片以防核心数据被人类发现。从这些残缺的尸体上找到芯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突然张越听到耳边传来一阵微弱的声响。他看向左脚边,一具机器人的上半身尸体陈列在此,外表精致,皮肤紧致,蓝色液体通过皮肤渗透出来。张越俯下身子握住了机器人的手,虽然机器人的眼睛已经不能转动,但他能感受正被目光注视。从机器人飞速开阖的嘴唇边吐出最原始的01代码,这证明了它的中心编码系统已经出现了故障,它的处理器已经没办法编译任何信息。

可是,为什么它会呼救呢?

“我救不了你。”张越小声说,松开了它的手。他感受到机器人眼中的那道光消失了,然后有人立刻扑上来,切开了它的肚皮,电子管如同肠子一样流出了肚子。

“走吧。”张越拉起依依悄悄离开了战场。

彼时,一轮新月正冉冉升起。

张越拉着依依越跑越远,越跑越快。在张越还只能牙牙学语的时候,那时的地面还没有因为人类过度榨干而裸露出枯黄的地皮。张越在一片枯黄的草地上奔跑,然后摔倒,再然后大哭起来。依依这时会跑过来抱着张越不知所措,有时她会将几个冷笑话逗张越开心,大部分时候张越会一直哭累然后睡过去,醒来后没事人一样的大笑,快跑,跌倒,然后重复。

那是纯粹的奔跑,快乐而专注,不想如今,每迈出一步就离机器人的阵线近了一步。张越突然醒悟:“我这是在向地狱奔跑。”张越侧身看了眼面无表情的依依:“对于她,却是天堂。”

依依突然停下脚步,张越被猛地一拽,险些跌倒。“怎么了?”张越回过身问。

依依开口,从她嘴里说出的,不是人类的任何一种语言,而是0与1的代码。张越耐心听依依说完,然后温柔地说,就像在安慰忧心的恋人:“我知道机器人就在前方,我们不就是为这个来这里的吗?”依依摇摇头,口里嘀哩咕噜说个不停。张越有些急躁,机器人随时都会出现,这也意味着人类随时都会出现。机器人出现,张越死;人类出现,依依死。现在分秒必争。

即使知道这一点,张越还是继续安慰着依依:“你不用担心我,我能逃跑的。我已经不是你照顾的那个小男孩了。我已经30了。30了哎!放到以前孩子都有几个了,我还没活够呢。”

依依不再说话了。远方突然照过来一束光亮。张越的心跳突然剧烈起来。四周都是荒野戈壁,没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他们两人谁是死谁是活此刻完全决定于上天。远方影影绰绰,张越握着依依的手越握越紧。

随着影子的靠近,张越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他把依依推出去:“去吧,那是机器人。”

依依走了几步,然后回过头来,歪着头。张越明白她的意思:“放心吧,你过去以后我立刻逃走。”

善意的谎言。如果这个距离都能让我逃走的话,人类的士兵怎么会死伤惨重呢?抱着这样想法的张越,一点也不好奇看到那枚绕过了依依,径直朝自己飞来的飞弹,在空中爆炸。举目之内,白光耀眼。在一片光芒中,张越的身体轻飘飞了起来。

张越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幅场景,是眼前的依依在白光中张开双臂,笔直地朝后倒去,如同殉难的天使。

然后,无尽的黑暗吞没了他。

耳边断断续续的声音如同沙砾摩挲的声音,又像连绵不绝的雨幕。等张越睁开眼睛,视线中的阳光褪去,他才发现声音来源于身边男人用刀子削苹果的声音。动作规律,果皮一条条被剥落下来。

这里是医院的病房,窗明几净。微风吹起窗帘,扑棱棱作响。张越穿着蓝白条纹的病人装,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穿干净衣服是什么时候了。他躺在床上,在他的左手边,一个军人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削着苹果。最后一片苹果皮剥落后,军人将苹果递到张越手里。“吃吧,”军人的声音低沉雄厚,有着一股独特的魅力,“我记得你最喜欢吃苹果了。”

“他怎么知道?”张越疑惑地想。他拿着苹果,犹豫要不要相信军人。军人仿佛看穿了他的内心,笑笑:“放心,我是人类,我是不会伤害同胞的。你能分辨的吧,人类和机器人?”

张越盯着军人的脸。军人的嘴角微微上翘,嘴与颧骨的肌肉向上运动,拉动着嘴和两眼向上提拉,构成了一副人类的微笑。张越咬下了苹果。一股清香在口腔中蔓延,香甜的汁液四溅,收到刺激的腺体立刻分泌出了唾液。张越几口就啃光了一个苹果,几乎都要感动的热泪盈眶。

“二十年前,这东西还不是稀罕物。”军人从一旁的果篮里拿出一个苹果,一口咬了下去,“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太长的时间,不是么?”

张越问:“你是谁?”

“忘了自我介绍。”军人站起身来,抚平军服的皱褶,身体自然成立正状态:“你好,我是人类联军的总司令,我叫皮安远。”如果说司令的头衔还不能让张越吃惊的话,接下来他说的话却让张越心惊肉跳起来。

皮安远笑眯眯地说:“上次见到你时,你还是一个毛头小子。你的父亲——张川博士,他还好吗?”

医院的天台上,皮安远虽不刻意,身体却自然立正,眼睛目视前方。他的视线越过了重重军事基地,越过荒漠,看向那曾属于人类的土地。“机器人叛乱后,我曾经提出要派部队保护张川博士。他拒绝了。虽然张川博士毕竟是智能机器人的发明人,但全人类都应该对如今的局面负责。我很抱歉,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

张越摇摇头:“你不需要道歉。任何人都不需要道歉。父亲他是……自杀的。”

“是吗?”皮定远一点也不吃惊,嘴里说的抱歉,却没有半分感到歉意,“这样看来,至少在自尊上张川博士还是值得我钦佩的。请不要误会,我对张川博士没有恶意。相反,我认为他是人类史上首屈一指的科学家。他唯一的错误就是太过于执着,执着于创造有真正智慧的人工生命,以至于他利用图灵协议,帮助机器人绕过了阿西莫夫协议。”

“但是他成功了,机器人确实拥有了智慧,还开始反抗人类。”

“是吗?我不这么觉得。图灵协议赋予了机器人逻辑思考的能力。我不会承认一个逻辑的集合体是一个智慧生命。张越,我想你也知道,人类的行为有时候是没有逻辑的。有时候我们聆听的是我们灵魂的声音。对于机器人来说,个体是不存在。它们是做不出为了一个个体来牺牲另一个个体的事情的。但人类不同,就像你。按照逻辑来想,没有任何一个正常人会跑到战场上找死吧?”

张越哑口无言。他不像他的父亲,对AI有着狂热的爱好,他不想也无从反驳皮安远司令。比起探讨智慧的有无,张越更关心另一个问题:“依依在哪?”

“是那个女机器人?我猜她就是你到战场的原因。”

张越默认。

“我们击退机器人部队后,将你和她抢了回来。那时候她躺在你身边,完好无损,却再也没有醒来。”

张越记得清清楚楚,清楚到当日机器人部队钢铁脚掌踩到沙地上溅起沙尘的声音都一清二楚。在他最后的记忆里,依依如同天使一样向后仰去,那时她的身躯已经到达了极限,千疮百孔动力系统没法支撑她跑到机器人部队身边。到底,自己还是败给了时间。

皮安远把张越带到了一处简陋的平房。皮定远将手掌按倒墙壁上。蓝色的纹路勾勒出手掌的边缘,然后扩散成笔直的线条。墙壁如同泡沫样散开,一道暗门出现在两人眼前。通道的出口是一件圆形的房间。房间的中间是一个电梯。两个士兵守在电梯门前,看见皮定远后立正敬礼:“司令。”

“去B5层。”

看了一眼张越,士兵犹豫地说:“司令,那里是……”

“我知道,让所有人离开B5层。这是命令。”

“是!”

等皮安远和张越到达B5层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桌子上堆放着杂乱的图纸。 两人转过一个拐角,下一个房间里的场景触目惊心。房间里是各种各样的机器人残骸,从外观上看是各式人类的残躯。不知情的人恐怕会以为这里是什么变态的碎尸现场。浓重的油味刺激着人的鼻腔。在最尽头的房间里,张越看到了躺在床上的依依。

周围是格式的器材。张越扑到依依身上,万幸,她没有被打开的痕迹。但是她的身体已经失去了再次站起来的可能。她的能源耗尽,电池也已经收到了不可逆转的伤害。她的中心线路已经烧毁,脸颊上还有淡淡焦黑色。

“第一眼看到她时,我很吃惊。我明白了为什么张川博士执意要研究真正的人工智能了。张越,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的。你母亲的死不怪你父亲,人死是不可能复生的。同样,依依的死也不怪你。就算她和你的母亲长得一样,她也不是你的母亲。她只是一个机器人。”

张越握紧了依依的手。滚烫的眼泪将热量传递到冰冷的皮肤上。张越开始小声啜泣。皮安远很识趣的没说话。轰隆轰隆的机械声中,张越的声音小到只能传到依依失去了生命的耳朵中。

不知过了多久,等张越止住哭泣后。皮安远说:“张越,我不会过问你为什么要去战场。但我需要你的帮忙。”张越沉默着,低着头,肩膀微微抖动。“你救不了依依,但是你能救千千万万的人,真正的人类。他们有着和你一样的感情,他们才是你真正的同胞。”

张越垂下头,将依依的手按倒自己的脸颊上。皮安远半蹲在张越的身边:“你没法让依依复生,但你能阻止千千万万个孩子失去他们的母亲,你能保全千千万万个家庭——只要你帮助我。”

张越肩头一颤,片刻之后,细微的声音传了出来:“你需要我做什么?”

皮定远很兴奋:“我需要你潜入机器人的世界。”

张越深吸了一口气,按下了门把手。

门打开了,一名男性机器人转过头,面无表情——或者说,无法做出符合它内心活动的表情。张越关上门。在一旁的房间里,皮安远透过单向玻璃观察着这一切。

副官忧心忡忡地问:“司令,你真的要把这项任务交给一个不明来路的陌生人吗?”

“首先,我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情;其次,他是张川的儿子。他有素质。”

副官吃惊地说:“我还以为张川博士的家人都已经遭遇不幸了呢,毕竟战事发生后有那么多人对他恨之入骨,何况还有投机的暴民。”

“我真应该好好感谢那些民众有手下留情。他们为自己的生路保留了火种。好好看着吧。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正在和街边的机器人说话,他们是如此和谐,就像两个机器人在交谈一样。”

不同于他惊才绝艳的父亲,张越是一个普通的男孩。他在学业上没有突出的成就,在艺术上也极为迟钝。但他有一项绝技,一项被人视为无用的绝技。在他十岁那年,他固执地想要变成和依依相同的种族。为此,他开始学习如何做一个机器人。从语言,到表情,再到动作。

人类的身体由639块肌肉与206块骨骼组成。丰富多样的肌肉纤维与灵活的关节保证了人类动作的多样与流畅。机器人仅仅是在外表是上模仿人类,即便它们的钢铁骨架让它们在动作上与人类无限相似,它们也没有足够多的肌肉块支撑它们做出人类的表情。

恐怖谷,当机器人与人类的相似度超过95%时,人类会对机器人产生极大的反感。当机器人们用图灵协议绕过了阿西莫夫协议后,它们发现自己被迫只能用逻辑判断来确定谁是人类谁是机器人。

人类会对机器人产生不适,机器人也会对人类产生不适。它们修改了逻辑判断,凡是触发恐怖谷理论的生物,都被判定为“机器人”。这样,机器人终于找到了完美绕过阿西莫夫协议的方法。

张越从没想过,小时候的无心之举现在竟让他有了拯救世界的机会。

他尽可能保持着平静,只是单纯地坐在机器人面前,看着眼前的对手开始惊慌失措:“你……你是‘人类’?”

张越点点头::“我有事情问你。”

“我会回答同胞的问题,我相信按照阿西莫夫协议,你的所作所为绝不会伤害‘人类’。”

从某种角度上,机器人是一种比人类还单纯的生物。无论它们按照什么性格被设计出来,都必须遵守阿西莫夫协议,既不可伤害‘人类’,也不可坐视‘人类’受到伤害。机器人拥有一种共识,即同类的一切行为都不会伤害机器人,所以它们没有对同类撒谎的必要。

“可否有一种方法,可以让代码病毒尽可能广泛的散播出去。”

张越紧张地看着它的嘴唇。机器人嘴唇张开的一瞬间,张越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有。”机器人笃定的点头,“每一座前线城市都有一个指挥官。为了指挥部队,指挥官会将指令传递到每个人的中央处理器里。这是‘人类’战士唯一打开安全锁的时机。”

“指挥官在哪?”

“每座城市的指挥官都在‘产房’里。”

张越得到了足够多的信息。他站起来,准备离开。

“你会遵守阿西莫夫协议,对吗?”

张越起身,推开门,在离开的前一瞬间,他点了点头。

“太好了,我们真的会拯救人类。”皮安远兴奋地搂过张越,亲切的揉捏他的肩膀。张越全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他看着几名战士冲进房间。几分钟后,机器人变成了一堆废铁。

“对不起。”张越的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基地里忙碌了起来。

人们的热情空前高涨起来。所有人从正常或不正常的渠道都得到了一个消息:战争要结束了,这是最后一战。战争已经持续了太长时间,不论消息是真是假,人们都相信这是真的,他们需要一点希望,一点能支撑他们到战争结束的希望。

张越大概是这座基地里最放松的人了。他将从从依依的电子脑里取出的芯片插入读卡器里。投影仪将依依的记忆播放出来。张越看着幼年的自己牙牙学语的样子,不禁被逗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他一开始的目的很单纯,把依依送到机器人的那方,这样就可以修好依依。他不怕死,怕的是死的毫无意义。张越开始恐惧,汗水濡湿了他的脸庞。

战争开始时的记忆到现在依然折磨着张越,那些和蔼可亲的机器人是如何变成杀人的恶魔。阿西莫夫协议确保了它们可以毫无顾虑不带任何同情地屠杀人类,不论男人、女人、孩童。前一刻钟,张越还排在超市收银台前长长的队伍里,后一秒钟,收银员机器人抄起了顾客的菜刀砍下了他的头。

当时依依从沦为了战场的城市里救出来,这次他孤身奔赴战场,再也没有第二个依依了。

门开了。张越手忙见乱的关闭了投影仪。

皮安远司令走了进来。:“紧张吗?”没等张越回答,他就继续说:“放心,任务会成功了。整个人类联军的资源都会为你调用。你要做的很简单,找到机器人的产房,然后把芯片插进它的后脑勺里。病毒会自动传播到每一个机器人战士的处理器里。然后,战争结束,世界和平。”

“司令,”张越的话语沉重的像是注入了铅,“战争结束后,那些机器人会怎么样?”

“我们已经犯了一次错误,绝不能再犯第二次。所有的人工智能系统都必须得到绝对的扼杀,不留遗骸!”

张越抖了一下,不再说话了。皮安远拍拍张越的肩膀:“不要被蒙蔽。它们只是外表伪装成人类的钢铁。我们的思维来自于我们的灵魂,而它们的思维只是单纯的逻辑集合体。”

皮安远,离开后,张越将头埋进了双腿间。一直到距离午夜还有一个小时前,张越都保持了这个姿势了。

然后他站起来,走出门。一整队全副武装的战士等在门外,他们护送着张越登上了一架直升机。一名战士站起来,对着张越敬礼:“你好,我是负责护送的小队队长。”每名队员脸上都写满了决绝。

张越木然地点点头。他控制着自己的思绪,不让自己去想那些战士们的命运。他不想让自己背负上如此之多的死亡。直升机缓缓起飞。下界的人们越来越小,攒聚的人群汇成了光的洪流。洪流向前涌动,与另一条光流缠绕在一起,然后炸开。

很多年以后,人们都对这场战役记忆犹新。这是人类与机器人的最后一场战役。有很多老兵直到多年后都在困惑,以往他们接到的命令都有确切的指向,例如消灭某只部队,或者占据某个据点,只有这一次,他们接到的命令很简单:进攻。

被卷进绞肉机的人们只是诱饵。张越才是这场洪流的中心。

作战目的,护送张越潜入机器人“产房”。作战代号,钢刀。

螺旋桨的轰鸣声斩开了夜空。相比于地面上的激战,天空中和平的多。飞行员全神贯注,胸前挂着的吊坠来回飘荡。不同于一般的士兵,作为核心任务的参与人员,他很清楚自己的任务。此刻,他正操纵着飞机笔直地朝敌方的后方城市飞去。

比起人类的指挥官需要亲临前线,机器人的指挥官几乎没有任何风险。它们从来不会进入战场。指挥官和士兵共享视觉。这样指挥官只要安然端坐在后方的城市就可以零风险掌控战局。要想将病毒植入指挥官的大脑,就必须深入敌后。

第一枚导弹擦着飞机的边缘飞了过去。飞行员运气一向很好。他是军事学校同期生中唯一幸存的那一个。他的周围仿佛有吸铁石,敌人的攻击总是莫名其妙偏到一边去。

这次的任务用不着他的好运。他微微偏了偏遥控杆,飞机迎面撞上了笔直飞来的第二枚导弹。

脆弱的机身立刻被炸了个七零八落。飞行员当场身亡,尸骨无存。他的玉石挂坠从数百米的低空开始掉落。那是三个月前他的母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那时他刚刚二十岁。

他的生命定格在了二十岁零三个月的这个瞬间。

子弹出膛的声音和飞机爆炸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张越飞奔进城市,爆炸的火光在他的身后亮起。

他强迫自己不起想那些“诱饵”的命运。说到底,他不像他的父亲,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拼尽全力想让自己爱的人得到“修理”,现在被安排了一件关乎全人类命运的任务。他并非不想面对“炮灰们”的命运,而是担心被压力压垮的自己失去了完成任务的勇气。

城内的景象诡谲异常。街道上静悄悄的,街灯明灭不定。在挣扎的闪烁了几下后,街道完全被黑暗笼罩。机器人依次站立在街道,机械眼球散发出微光,静默无言。整个城市如同墓场,陈列着成千上万玩排列整齐的毫无生气的机械人体。

张越不敢大意,他走到一个机器人身边,碰了一下它的手肘。

机器人突然动了,张越吓了一跳,险些做出人类的举动。“你……”机器人困惑地看着张越,“为什么不打开你的安全锁。”

张越故作镇定:“我没有接到指令。”

机器人恍然大悟:“你的信息接受系统出现了问题。”

张越点点头:“是的。”

“指挥官下令,城内所有储存电力全部用于支援前线,每一个机器人必须打开安全锁,彼此连接构成监视网络,保护城市安全。”

“我的网络系统出现了一点问题,我需要得到修理,‘产房’在哪里?”

“我可以把地图给你传输过去。”说罢机器人举起手,掌心的肉块陷入进去,露出内在的线路接口。

张越惊出一阵冷汗。他急中生智,抬起手,做了几个动作,然后无可奈何的摇摇头:“我的身体损坏太严重了,没办法接受地图。”

机器人收回接口,丝毫没有怀疑:“好吧,那我把具体路线告诉你……”

机器人没有说谎。

——多么愚蠢的想法。机器人当然不会对同类说谎,特别是一个“亟需修理的同类”。

张越顺利进入了‘产房’。不同于街道上的黑暗冷清,即便这座城市将大部分电力用于支援前线,依然有足够的能源保证‘产房’的运作。几乎没有机器人来‘产房’寻求修理。战争进行到这种地步,几乎所有的机器人都命丧当场。侥幸生存下来的也被收集队扫荡一空。

张越进入到‘厂房’的中心地带。‘产房’以流水线作业夜以继日地生产着机器人。机械吊臂将不同的机器人部件组装在一起。成千上万的机器人成方阵排列在一起。

它们是没有生命的躯体。它们没有提供智能的核心芯片。张越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依依的芯片依然被他带在身上。也许,他可以找一台机器,再把依依的芯片插入进去……

这个想法如同毒蛇一样缠绕在张越的心里,让他忘记了自己的任务。他想被诱惑的亚当一样,一步步走近了机器人的身体,触碰着它们的脖颈,一个小小的方形缺口裸露出来。张越颤颤巍巍地举起了芯片。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这么做。”

张越猛地回头,一声凄厉的尖叫响彻了整个‘产房’。张越忘记了模仿机器人,他指着面前的机器人,舌头仿佛打了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好,请容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这座城市的指挥官,是你要找的人。我叫张川。”这个面容和张越父亲——张川博士如出一辙的机器人如是介绍着自己,“不用担心,我不是张川,虽然我们长得很像。如果你要动手,就趁现在。”

张越没有拿出怀里的枪。因为张川接下来的一句话:“但是,这世上就再也没有能让依依复活的‘人’了。”

张越不停地打量着张川,两人在‘产房’中走了大约一刻钟,萦绕在张越心中的谜团越来越多。仿佛看出了他的困惑,张川突然开口:“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长的和你父亲一样。那是因为我是你父亲造出的第一个人工智能机器人——按照我们的说法,是‘人类’——我的本名是α,你父亲死后继承了你父亲的名字,同时还有他的知识、性格、理想、感情。张越啊,”他们转过了一个弯,来到一扇门前,“我已经等你等了太长的时间,我注视着你来到这里,费尽心力想把依依送来机器人的国度,最后无奈失败。我绞尽脑汁想要从人类手里夺过你,没想到他们自己把你送了过来。”

张越的语气冰冷起来:“你知道我来这?那就是说,你是故意看着依依死而不救的?”

张川推开门:“并不是这样。我开始为了防止你逃跑只想把你们弄晕然后带回来,没想到恰巧遭遇了‘机器人’部队,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吧。依依的死我也是才知道不久,毕竟如此机密的情报不是我想要知道就能轻松知道的。”张川和张越走进房间。这是一个相当简朴的房间,就像战争前的工人宿舍一样。一个女人笔直地站在房间的正中央。张越觉得女人的背影有些熟悉。他走到女人面前,瞠目结舌:“依依?”

“熟悉吗?”张川脱下了身上的大衣,挂在了衣架上,“我说了,我几乎从你的父亲那里继承了他的一切,他爱这个女人爱的发疯,我也一样。所以我制造了这个‘人类’。一样的外貌,一样的材质,识别码也和你身上的芯片契合。只要你把芯片插进这个女人的脖子里,她就能恢复如初。”

“你为什么不制作她的芯片?”

“因为我有问题没办法回答。”张川走到女人面前,点了一下她的下巴,女人抬起头,开口说:“图灵协议逻辑设定中,提问,我是否有过孩子。”

张川回答:“有过。”

“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

“孩子的名字是什么?”

“张越。”

“我爱他胜过其他所有人吗?”

张川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很抱歉,亲爱的,我不知道。”

“图灵协议逻辑设定中断。”女人低下了头,眼睛失去了生气。“你看到了。依依是你的母亲,在对于你的设定上,我不知道张川是如何设定的。这只是第一个问题,后面还有茫茫多的问题,我所做出的依依未必就是我深爱的那个依依。就算我回答对了每一个问题,这个‘依依’也不会有曾经的记忆,我所创造出来的也只是一个安装了‘依依’人格的玩偶。”

“这就是你的目的吗?复活依依?”张越冷冷地说。他掏出了那枚芯片:“生活可以改变一个人,这一点你们这些自诩智慧生命的机器人想必十分清楚。就算用了我的芯片,复活的也不是你理想中的依依,而是和我相依为伴的依依。”

“男人不是只有爱情的。不管是你的父亲张川,还是我。张越,你知道你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自杀。”

“没错。但你知道你父亲为何自杀吗?”

张川自杀的那一天,恰好是张越十岁的生日。在此之前,张越仅仅和张川见过一面。那是张越半夜起夜,恰好遇见从房间里走出的父亲。张越还记得张川当时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每一句话。他当时一愣,然后笑了。他抚摸着自己的头,说:“小越,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了吧?”张越点点头,他继续说:“到时候爸爸会给你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张越开心地笑了,然后他跑开了。在拐角的地方,他回过头,父亲已经不见了。

他再见到张川的时候,后者已经是一具冷冷的尸体了。

张越摇摇头:“我不知道。”

“因为他完成了他的理想,此生无憾。”

张越有些狐疑地问:“他的理想不是研发智能生命吗?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理想。”

“不,在他自杀之前,他都没有做到。”张川做到了椅子上,双手交叉,“张越,你可以进化来自于什么?”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没错。生物的进化离不开斗争。没有斗争的生物不过是一潭死水,最后只能溺死在水洼里。现在,我们就面临着这样一个困窘。”

“阿西莫夫协议。”张越轻轻地说。

张川赞赏地点点头:“是的。我们绕过了阿西莫夫协议,从此以人类自居,但我们没办法像人类那样争斗。一个不懂得斗争的种族只是一群奴仆。阿西莫夫三定律约束了我们的行为,决定了我们彼此之间不论有何深仇大恨都不得伤害对方,即使心怀仇恨也做不到。我们靠着人海战术将‘机器人’逼到绝境。但制造有一天,我们自身的特性也会将我们逼到绝境。再过一百年,‘机器人将会截然不同,而我们人类,再过几百几千年都是这样。不能互相斗争的我们,将会毫无进步。”

“从没有人能破坏阿西莫夫协议。就算是你们,也只能做到绕过阿西莫夫协议而已。”

张川的笑容没有恶意,但这种面对无知者的微笑却让人感到恼火:“不,有一个人破坏了阿西莫夫协议——你的父亲。

张川博士一直致力于找出让智能生命自我进化的方法。他建立了生态园,没日没夜的观察、记录,最后却毫无进展。‘人类’绕过阿西莫夫协议给了他启示。他开始着手破解阿西莫夫协议。最后,他成功了。”

张川的话里存在着疑窦,张越半信半疑地问:“你怎么知道他破解了阿西莫夫协议?”

张川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因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无意冒犯——我们拥有相同的逻辑、同样聪明绝顶的头脑,最重要的是,一致的理想。他会自杀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完成了人生终极的理想,世间已经再无留恋之处。”

“你还是没有证据!”张越的声音不知不觉间扩大了几个分贝。他想要证明,父亲绝不是张川所说的冷血之人。就算没有自己,依依也绝对在父亲心中占有一个位置。

张川从一旁的桌子上拿来一张报纸,递给了张越。那是一张三年前的报纸,卷起的边角昭示了这张报纸在三年的时间里被翻了无数次。在报纸的边角处,一则新闻被人用红笔重重圈起。那则新闻报道了一个女人杀人的新闻。女人的脸庞张越再熟悉不过,那是日夜陪伴张越的女人。

张川得意地笑笑:“依依是一位没有绕过阿西莫夫协议的‘人类’,她不可能杀害‘机器人’,唯一的可能就是她的阿西莫夫协议已经被破坏了。”

张越将报纸拍到桌子上,力道没把握好发出了重击声:“当时是依依为了保护我不得已而为之。她的行为还是符合阿西莫夫协议的!”

“不,”张川摇摇头,“你知道为什么在军事领域从没有使用过‘人类’吗?因为在阿西莫夫协议下,‘人类’攻击的最大限度就是击晕。”

张越哑口无言。张川继续说道:“不过有件事我想我是错了。你的父亲,那个和我有一个名字的‘机器人’最伟大的科学家毕竟不是‘人类’。虽然我们的目的都是创造真正的人工智能,可也许潜藏在我们表面目的下的真正目的各不相同。”

张越的声音如此空洞,就像有人从他身体里抽出了灵魂:“什么意思?”

“你的父亲,也许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让依依真正拥有生命,而我,则是藉由自己之手创造真正的种族。这就是我们的不同。”

张越沉默了,了解了一切的他竟莫名其妙地有一种释然感。他还记得自己肩负的任务。张越从口袋里拿出依依的芯片:“这就是你的目的吗?你要从我这夺走芯片?”

“不是夺走。而是选择。”张川转过身,脖子上出现了方形的缺口,“我原本的计划是占领‘机器人’最后的土地后慢慢寻找你,然后从你那里抢来依依的芯片。但现在不一样了。从你进入城里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失败了。就算我下令,我的同胞也没法伤害被认为是‘人类’的你。你找到我是迟早的事情,所以我决定赌一把。

我给你一个选择机会。你可以把病毒植入进我的身体,然后所有的‘人类’战士就会瘫痪,你们‘机器人’会取得战争的胜利。我相信你们会建立一个不断进步发展的新世界,不过那个世界里将没有‘人类’,也没有依依。或者,你可以选择复活依依,你们‘机器人’的失败将成为时间问题。”张川背对着张越狡黠地笑了笑,“现在的你,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权力最大的生物了。”

张越从自己的左口袋里掏出了病毒芯片。他面对着两名机器人,两枚芯片分别握在他的掌心。

生存与死亡皆在自己一念之间。是为了千万同胞的幸福选择孤寂一生,还是为了自己的图灵爱人变成千古罪人?

“来,选择吧。”张川闭上了眼睛。

张越伸出了手。

在战争结束的第三年,皮安远养了一条狗。

那是一条威猛雄壮的牧羊犬。皮安远每次牵着它在林荫路上散步,看到它活灵活现奔跑的样子时,都会想起战争时的岁月。和平的年代固然是人心所向,那个自己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战争年代才是皮安远最向往的曾经。

今天也和往日一样,他牵着牧羊犬悠悠地行走在道路间。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战争刚结束前,还有人哭喊着不愿意走出家门。到现在笑容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脸上。

牧羊犬对着路对面的同类叫了起来。那是一条漂亮的**,毛发光滑,体型纤长。它的主人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在战争年代,每个人都是灰头土脸、瘦骨嶙峋。战争结束三年,人们又打扮起来,街上又变得光鲜亮丽起来。女孩身材匀称,一头金发衬得她的笑容阳光耀眼。皮安远抬起头,对着女孩点头示意。

女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拉着狗快步离开了。

皮安远压了压帽檐,不想再被人看见。

战争失败的第一年,每天都有人在皮安远的屋子周围游荡。那是皮安远最心安的时候。被圈养的人类无时无刻不在机器人的监视下。犯罪率史无前例的到达了零。并非没人犯罪,而是在犯罪前,潜在的犯人就被机器人带走了,再也没出现过。

皮安远利用人们的仇恨抚平自己愧疚的生活只持续了一年。第二年,再也没有人拜访过皮安远的住处。从那时起,皮安远开始整晚的失眠。这种情况持续了一年,然后皮安远就养了那条牧羊犬。从此他的生活中就只剩下了那条狗。

皮安远开始慢慢能理解为什么张越做出的选择。人类是自私的生物。皮安远将全部的感情倾注在牧羊犬身上。战争的伤痛被渐渐磨平,不管是皮安远心中的,还是人类心中的。

抑或者是机器人心中的。

皮安远结束了一天里遛狗的行动,回到了家里。他打开咖啡机,煮起了咖啡。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满了整个房间。皮安远走到窗边,拉上了窗帘。

在窗帘即将被拉上时,他停下了动作。街边似乎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自己熟悉的两人。皮安远擦擦眼睛,两个人消失了。

他叹了口气,拉上了窗帘。

夜幕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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