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是莱昂,是个勇者。
或许应该说,曾经是个勇者。
我已经没有资格自称勇者了。
我到了旅店,这里也装饰的神圣肃穆。墙壁被粉刷一新,甚至安装了教堂用的彩色玻璃。内部的服务人员也是整齐有序,一举一动都非常正式。统一的白色服务装一尘不染。
“住店?”
门口的柜台小姐露出营业式的笑容,热情地招呼说。
“是。”
“那么请出示身份证明,到这边登记。”
“不用,我的同伴已经订好房了。”
“是嘛,”她似笑非笑,“那么请到三楼用餐吧。”
我猜想也许到了三楼会遇见卡洛娜她们,于是鞠躬道谢后就上楼了。
到了三楼我才发现这里是初具规模的高档餐厅,大红的地毯铺满数百平米的空间,气派的黑檀木桌子庄重典雅。就餐人员也不在少数,鱼龙混杂,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有穿着红色连衣裙优雅举着红酒杯的女郎,有西装革履搭讪的中年大叔,有奏着悠长旋律的乐队,有跳着双人舞曲的贵族。有慢条斯理切着牛排的金发青年,有大嚼大咽着的肥胖妇女。
我取了一碟牛腩盖饭,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
卡洛娜似乎还没有来,毕竟这个时间离晚饭还有点早。
我坐在一位穿着黑纱的老太太对面,她没有吃饭,而是双手握着十字架祈祷。
我欣赏着气派的水晶吊灯,黄色的光微微有些炫目。
周围嘈杂的声音不绝于耳,我舀了一勺饭送入口中。烹饪良好的牛腩滑嫩多汁,在黑椒汁的调味下与米饭的香味混合在一起。
就算爱丽教过我很多次如何使用刀叉,我还是习惯不了。
我看了一眼对面,那位老人还是紧紧握着十字架,嘴里不断念叨着什么。
看起来已经七十岁了,一头银发简单梳了个发髻,身体也佝偻着。
出于礼貌,我打算跟她打个招呼。
正当我站起身准备凑近她的时候,听见了她最后一句念白:
“莱昂,你永世不得超生,你在地狱呆一万年也洗不清你的罪孽。”
手里的勺子掉在地毯上,发出微弱的声音。
是啊。
这个世界连一碗牛腩饭的享受时间也不会给我的。
面对这个老人,我选择的是沉默。她抬起眼,突然看到肃立在原地的我,有些诧异地放下了手中的银色十字架。
“冒险家?”
“可以这么说。”
“抱歉,我已经老了,总喜欢碎碎念。打搅你了吧?”
“不,没有。”
我单手拾起勺子,用斗篷内侧擦拭干净。银白的勺子反射出被蒙住的面孔。
我将一块牛腩送入嘴中,一声不吭地咀嚼着。
总觉得喉咙发干,似乎咽不下东西。
两腮一缩,咽下嘴里的食物,发出咕的一声。
“请问……您与莱昂有什么宿怨吗?”
老人微微理了理鬓角的白发,满脸的皱纹扭曲在一起。很难想象一个老人会愤怒到这个样子。在那一瞬间,她露出相当恐怖的神色,眯缝在一起的小眼睛突然瞪大,稀疏的牙齿咬在一起,折皱的嘴唇绷紧,仿佛要裂开一般。
下一秒,她就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我可以理解的,拥有良好修养的人在一瞬间感性超越了理性,下一秒就会被强大的意志力压制住。
“我的儿子死在了‘300难日’。”
“300难日?是指讨伐斯坎普莉尔死去的300名远征队员吗?”
老人闭上了眼睛。
“你不知道吗?难道说是外邦的人,来参加祭典吗……也难怪了。”
“我可以冒昧问一下,您儿子的名字是什么?”
“瓦克。瓦克·梅里斯。”
我回忆了一下,远征队里的那个人。
模糊的记忆涌上来。
块头很大的中年男人,金色短发,方正的脸庞,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的笑容。
擅长的武器是大剑,保有技能是“神威”。瞬间强化自己的身体,并且连带强化自己碰触到的东西。在队伍里担任输出和防御两种角色,因为为人忠厚和善有很多朋友。
在第一远征队里操练结束的时候也会被很多人拍着宽阔的后背说“瓦克,一起去喝一杯怎么样”,每次都会豪爽的答应。喝到兴起会拿金黄的啤酒浇自己的金色短发,看着泡沫顺着脸流下来,用舌头去舔。
虽然偶尔也会做出这样的蠢事,但正经起来是相当可靠的人。
然后,在那一场战斗中,死掉了。
在防卫中,使用了“神威”强化过的大剑和身体被斯坎普莉尔的手轻易洞穿了。
胸口被开了一个洞,噗的吐出鲜血,就这么死掉了。
他的死是我们第一次知道斯坎普莉尔的压倒性强大,因此他死的时候一脸的不可思议。空洞的眼神透露出微微的迷茫,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身体就山崩一样轰然倒地。
嘴角流淌着最后一丝鲜血,胸口的洞裸露着粉红色的肉。
大笑着的舔着手上鲜血的斯坎普莉尔。
不仅仅是瓦克,远征队里许多善良的人都牺牲了。
“你认识我的儿子吗?”
见我许久没有答话,面前的老人问道。
“是,应该说……也算是朋友吧。”
老人凝视着我的眼睛。
“是吗。那你觉得我的儿子是什么样的人呢?”
“应该说……是个不错的人吧。”
我简单地说。
虽然涌出了很多形容词,但是我都不愿说出来。不断重复死去的人多么优秀,对家属来说是一种雪上加霜。
“我,并不为瓦克的死感到悲痛。从加入远征队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做好他一去不回的准备了。”
老人似乎看出了我的顾虑,苦笑了一下。
“那么……“
“我只是讨厌无意义的牺牲而已。我的儿子死的毫无价值。”
老人的手微微颤抖着。
我的勺子里盛着凉了的牛腩,就这么定在空中。
那一刻我想起来了,看到老人的时候我想起来了。
“瓦克的儿子、您的孙子……还好么?”
瓦克中年得子。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死的时候儿子不过一岁。
抱着儿子笑得很开心的瓦克,旁边是带着白头巾相貌平平的女性。那是印在我脑海中的图像。他们背着阳光,站在开满向日葵的原野上。那是远征队的一次小假期,我也参与了,与爱丽一起。
那个时候,我对爱丽说,总有一天我们也会有自己的孩子,我们会抱着他露出幸福的微笑。
爱丽红着脸低下了头。
“死了。贱婆娘改嫁了,孙子被继父虐待致死。”
“仅仅两年……”
“仅仅?两年很长啦。”
老人叹了一口气。
“抱歉。”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有什么。人生在世,谁都会死。我恨的只有莱昂而已。”
“是……这样吗。”
“如果可以我是真想亲手掐死莱昂,但是他已经死了。远征队需要为300人的巨大死伤找一个替罪羊,那个人就是莱昂。现在全人类都恨着莱昂,几天后的300难日纪念日,还要有王族带头批斗他。现在莱昂已经彻底完了,是人类的耻辱。”
我想,我已经不需说明我的感受了。
“王族?多普诺瓦的王族吗?”
“不,是圣乔伊的王族。”
“圣乔伊?!”
我咚地拍了下桌子,整个盘子一震。身体倏然起立,上半身深深靠向老人。
“是,是啊。”
老人被我吓了一跳,顿了一下又说。
“毕竟第一远征队死伤惨重,圣乔伊的中心位置有所下滑。如果再不有所行动,离心力恐怕就要大到收不住的程度了。两年来,每年都会借助300难日纪念日的形式大搞王族巡视。”
“王族……圣乔伊的公主也会出来巡视吗?”
“那当然了。莱昂的未婚妻爱丽公主,每年都会一边流泪一边批评自己原来的婚约者呢。”
心一瞬间被攥紧了。
“爱丽……公主她会来这个城市吗?”
“谁知道呢,每年巡礼的地方都不一样。”
“多谢您……”
“哪里哪里,我也老了。现在也没什么生活希望,只求静静死掉就好。能帮到你再好不过了。”
老人握着十字架起身。
我将最后一口饭送入嘴中,细细咀嚼。
爱丽,我会在这里等你的。
是我连累了你,我没能遵守那个在向日葵花丛中的约定。
现在的我已经被剥夺了人类的资格,更不配与你同行。
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见你。
我想告诉你,爱丽。
我爱你。
不是政治婚姻上的爱,爱丽。
我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