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芽子对视着，虽然她眯着眼，但是能感觉到那种视线。
如果我能早一点察觉到的话，断不会至此吧。
“所以，你是来见我最后一面的吗？”
芽子露出了笑容。
我也露出了笑容。
这一次，是和芽子一模一样的笑容。模仿，是锻造师的拿手好戏。因为他们在看到别人武器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去学习长处。观察、解析。
“是啊，特地跑过来，祝你以后能够幸福。”
芽子的神色在一瞬间有些落寞。
“是嘛，多——”
我不会看错的，我正是为了这一个瞬间才来的，哪怕只有一点点。
芽子在失望。
我睁开了眼睛，笑容在转瞬间消散如烟。
“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吗？”
芽子的笑容僵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把手伸向围裙上的兜，从里面取出了那张皱皱巴巴的纸。
上面写满了芽子的心声。
稍一松手，纸张就飘落到地上。
我没有看那张在风中飘零的纸片，而是看向凝视着纸片的芽子。
“我了解了，芽子，你的请求。请救救我吧，我听到了那个声音。”
我看着芽子，而出乎意料，芽子没有露出高兴的神色。
她把目光从纸片上收回来，看着我，脸上强撑着的笑容烟消云散。
“如果你要说的就是这些的话，请回吧。拜托你的是‘当时的我’，而‘现在的我’，不需要你的帮助了。你来晚了，斋和。”
“来晚了？”
心里咯噔一声。
我看着芽子。
“什么意思？”
芽子低下了头。
“没什么。就是字面意思，你察觉的太晚了，斋和。如果早一些的话，也许还来得及。现在的话，请回去吧。”
她不动声色地走到我的面前，蹲下身子捡起了那张请帖。
撕得粉碎。
然后抬起头看着我，笑了起来。
“怎么了，看你那阴森的表情，是不舍得我嫁出去吗？别开玩笑了，你不是祝愿我获得幸福吗？那你还来做什么，跪在我的面前祈求我不要走吗？”
芽子的笑容开始崩坏了。
“如果你能回心转意的话，我倒是不介意跪下来的。”
我用手指摸了摸布满胡茬的下巴。
“但是在那之前，我想先问清楚，晚了，是怎么回事？”
芽子抛出了手中撕成碎片的请帖，向天空猛地掷去。
纸片在风中飞舞，有的飘向远方，有的在不远的地方落下。
“晚了就是晚了。为什么不能早点察觉，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来！要我告诉你吗斋和，要我告诉你吗？我已经爱上夏野了，这种理由可以吗？我已经和他做过了，这样的事情你能接受吗？我已经屈服了，已经认输了，已经堕落成匍匐在地上的卑贱的女人了，如果我这么说的话你可以乖乖滚蛋吗？我只是想要我幸福而已，就现在，只要没有你就行了。离开吧，算我求你了斋和。”
芽子的笑容崩坏的更加严重，她的笑脸看起来很可怕。芽子猛然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就这么怒视冲冲地看着我，虽然我看不见她的双瞳。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冷静点芽子。是我不好，如果我能更早察觉到的话——”
“什么用都没有斋和！这根本不是你能不能察觉的问题。还是说你依然停留在那个动嘴说说就能改变世界的年纪里？还是说你只要用栖伏在你右手里的魔法能量就能改变一切，到现在你还是毫无成长地做着那种英雄梦吗？
“自以为自己是救世主，自以为自己是太阳，是无上荣耀的缔造者，是万千使徒朝奉的对象吗？别来打搅我了！斋和。现在我已经认命了，夏野人也好，长得也仪表堂堂，只要几年，整个格尔弗拉特亚的大权都是我的！”
我一巴掌甩在芽子脸上。
“今天，我和你去挑选了婚纱，或者说所谓去挑选了婚纱。在这期间，夏野对丽莎奈出手了。我问你，芽子，这件事你知道吗？”
芽子捂着脸，惊讶地看着我。
“小、小丽莎？夏野他——”
“因为伊兰保护了丽莎奈，夏野没有得手。但是丽莎奈受了伤，现在伊兰情况也很不好。”
“怎么会……”
芽子移开了视线。
“不知道啊看起来。连这种花样都看不穿的你，还谈去坐拥整个贵族家系吗？”
芽子没有说话，但是咬紧了牙齿。
那家伙不可能这么容易被说服的，那是因为，事件的起因根本不是这个。
芽子毫不犹豫地打了我一个耳光。
她看着我，通过眯起来的眼睛。
芽子在生气，在恼火，在燃烧。“你这家伙什么都不懂”，芽子的神情是这么告诉我的。
即便如此，就如同我抛出杀手锏一样，芽子也不动声色地讲述着。
“几个月前，当丽莎奈第一次提醒我花店的收益曲线出现了一个波动的时候，我没有在意那是风暴开始的前兆。短短几个月，花店里盛开的鲜花全部变成了一无是处的废物。我亲眼看着丽莎奈一点一点地消瘦，我看着她急得团团转，自己却无可奈何。我和丽莎奈经营这个花店七年了，我待她如同亲妹妹。斋和，你理解吗？”
从芽子的神色中，我什么也看不出来。
即便如此，我还是顺着她的话语。
“我理解。”
我点了点头。
芽子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你不可能理解！现在全天下最好卖的就是武器，你虽然没有往外卖东西，但是穷途末路的时候，绝对不会担心吃不起饭吧。而我们呢，而我们花店呢！辛辛苦苦培育了几年的奇花异草，眨眼间一文不值。你能想象吗，斋和……丽莎奈每天都在哭，却故意装作一副没事的样子，睡觉的时候流泪，发呆的时候流泪，每次都偷偷地擦干。我看着这一切，什么都做不到……斋和，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觉得无路可走的时候，你不在。”
“我知道。”
我点了点头。
啪的一声。
我的嘴角开始流血。
“我的父亲经营花店，母亲也是。两个人死的原因一模一样，花粉过敏，花粉中毒。我从小被村子里的人照看着长大，而现在，那些看着我长大的人，那些给予过我帮助的人，连饭都吃不起了。如果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痛苦，还不如，还不如牺牲掉我自己的幸福。斋和，你相信吗？”
“我相信。”
这一次，芽子一记直拳打在我的脸上。
我没有躲开，也没有用魔力防御。
因此我觉得很痛，鼻子在流血，眼睛也很疼。
芽子哭出了声。
“你怎么可能相信！你这个外来人！人类与魔族的千年战争你都不曾放在眼里，你完全是在观察这个世界吧，斋和！你根本不可能体会到我的感受，一点点都不可能！反正像你这样的人，身边也绝不会缺女人吧？反正像你这样的人，这个世界的兴亡都不曾放在心上吧！像你这样冷血无情的人，怎么可能理解我知道我相信我！你以为这些都只是说说就行的玩笑吗，你以为这些都是小孩子的把戏吗？你以为站在这里的我，可以因为你的一席话语就远走高飞，就获得救赎吗？那么花店谁来救，村子里的人谁来救啊，我不牺牲的话谁来啊！难道由你吗？难道由站在这里的，身为旁观者的你来拯救吗？”
芽子用最高分贝向我这里吼道。
幸亏这里已经出了村子，没有人听得到。
“没错，由我啊！”
因此，我用更高的声音吼了回去。
芽子睁开了眼睛。
最初是愣在那里，随后泪水充盈着眼睛。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的，根本无法相信的画面。
芽子，睁开了眼睛。
当弯起的眼睛缓缓睁开，我觉得一切都静止了，时间不再流动，世界不再运转。天上的白云定在了原地，受到惊吓而抬起头的小鹿凝视着虚无的方向。喧嚣和繁华全部都落下帷幕，眼前只有这个人存在。
是黑眸啊。果然很漂亮呐。
腹黑的芽子，高深莫测的芽子，女王范十足的芽子。
在我的面前。
流下了眼泪。
脸上的表情传达出复杂的情感，也许在哭，也许在笑。一副惊讶，却又像释然。仿佛正在生气的女孩子听到了好笑的笑话，一边生着气一边流着泪笑了起来。
我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
破碎的英雄梦想，遗留下来的宝物。此刻就由我来扮演吧，哪怕这一刻也好。
我抬手把芽子抱入怀中。
芽子很高，和我差不多，因此她的脸实际上埋在我的肩膀上。
“所以说，由我，由我来啊。责任也好，不甘也好，不要屈从于那种可悲的命运啊。‘因为我已经不再年轻了’，这种话由你嘴里说出来还早了十年呢。你要的天空，就由我来买，买买买。”
在这个场景下，我感觉自己的声音颤抖着。
但是说出来，感觉仿佛放下了一个担子。芽子会怎么选择呢？我不清楚。
芽子没有说话，她抬起头，望向天空的时候，眼睛又眯了起来。
“天空，是买不来的，斋和。”
“……我知道。”
“其实我骗了你，我和夏野没做过，我也根本不喜欢那个浑身防腐剂味道的中年男人。”
“……我知道。”
“我没有办法离开，没办法丢下大家不管。”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把手放在芽子的头发上。
“我都知道啊。就算没办法完全理解你的感受，但是我想要去理解的心情是货真价实的。”
芽子伸手拍掉了我放在她头上的手。
“这样，就扯平了。斋和，你知道吗？这只是我的任性而已，我……就算万般不甘，也只能选择嫁给夏野。我欠村子里的人一笔很大的人情债，只有把我卖了才能还清。而且现在已经太晚了，我签了婚约，我已经……”
我挠了挠头。
我把芽子抱在怀里。哪怕只有这一刻也好，想要抱紧她。
天空中的云缓缓移动着，巨大的、如同薄纱一般的云，丝丝缕缕中透露出背后的蓝天。真是的，就算人们期望，天空的意志也决不会改变，这样才算是天空吧。
“所以说交给我就好了，因为，我是开武器店的大叔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