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又过去了三四天,斋和的精神状态基本正常了,身体也一点一点康复。如果说有什么遗憾的话,就是他的后背一直是红肿的。
老人亲自去租借了一辆龙车,送斋和他们离开。而走的时候,希姬波娅不曾看一眼外祖父。老人也没有任何表示,斋和料想这也是当地的风俗,也就不再多言。
战士与战士的分别没有儿女情长,老人的脸上挂着笑容,希姬波娅瑟缩在龙车的最内侧,搓着手取暖。斋和站在外面与老人道别。
“您确定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斋和环顾了一下峡谷,这里显得无比萧条。巍峨雄伟的锻造塔和山一起坍塌了,满地的锻造炉都冰冷而干涩。
“我一把老骨头了,不想到处折腾了。怎么,还想让我再给你搓搓背?”
斋和讪讪地笑了笑:
“这个……就真容我谢绝了。不过说句实话,这边少了一座山,地热也不保暖。您年纪也大了,一个人在这,各方面都缺少人来照料吧。”
斋和的话说的很有道理,希姬波娅不在的话,峡谷就真的只剩下老人一个了。
但是希姬波娅的外祖父摇了摇头。
“波娅和兰多还年轻,还需要磨练,去外面看看也好。我啊,女儿和女婿都在这个峡谷中走的,我这一把老骨头,也应该埋在这里。虽然米斯特岗的战士处处埋骨,但是可以的话,还是想自己选个坑。这块地,都快成波娅和兰多的祖坟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斋和也就不再邀请,转而说:
“我明白了。我也不是薄情的人,兰多和波娅现在在我这,我待她们就像学徒一样。等到我们彼此都已经没有东西可教了,我会让她们回来的。”
老人转过了身,一拂袖子:
“说什么呢,回不回来,又有什么关系。你待她们好点就是了,毕竟也是我帕里罗塔在世界上唯一的亲骨肉了。”
斋和一笑:
“我们来的事情也跟您讲了,我现在得罪了远征军,回去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戈尔兰多和希姬波雅愿意跟着我最好,只是到最后,指不定是谁帮谁。”
老人的目光闪烁。
“老朽一生阅人无数,这点还是敢保证的。外孙女虽然性格有些别扭,但都是好人。米斯特岗的战士们强着呢,尽管使唤就是了。就这样,走吧。”
老人说完大袖一挥,缓缓走向山脚。
当天,龙车缓缓开回了多普诺瓦。
斋和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怎样的危险,也不知道多普诺瓦的国境早就安排了大量的警戒。他知道自己必须回多普诺瓦,在哪都一样,与其躲来躲去,还不如直接去找巴拉亚特和第一远征军。
但是斋和不知道的是,关于是否要处死斋和这个事情上,远征军内部的分歧也很大。
在看到他和斯坎普莉尔在一起的时候,第一远征军的绝大部分人就已经认定他是坏人了。
龙车在雪地里缓缓前进着,斋和也随之一起走向不确定的未来。
那么,让我们把视角切回到米斯特岗的锻造师峡谷。
“天坑”。
这个名字只有古拉格,或者与古拉格家有关的人知道。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禁域,同时也是一个习以为常的地方。
只要爬上峡谷中最高的山,就能看见的方圆几公里都沉溺在黑暗里的坑。
没人知道这坑有多深,也没人知道里面有什么。
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这天坑,绝对是不能碰触的地方。古往今来,无论是掉下去的东西还是出于探险精神下去的人,都像是石沉大海一样,永远地从世界上蒸发。
古拉格家流传一个说法,据说那天坑中有极为可怕的怪物,会吞吃掉一切。
就像是饕餮一样。
当然,这也只是不靠谱的说法罢了。此外还有各种各样的怪谈,比如里面是高浓度的毒雾,或者因为太深了,下去的人缺氧等等。听起来都很有道理,但是有一件事情却所有人都无法解释。
如果是顺着绳索下去的人,没过多久,绳索就会自动断掉。
如果是探照魔法,到达一定深度就会骤然消失。
无论是多么坚硬的绳索,无论是多么强大的魔法,都是这样。
久而久之,古拉格的人们反而不在意里面是什么了。管他是什么呢,挂个天坑的名字,这就是上天在这挖的坑,只要不接近就没有危险。
一代又一代的古拉格人生活在这里,相安无事。
但是,天坑就在这里。
像一张巨大的,黑色的嘴巴,时刻准备着吞噬来自人世的东西。
是夜,无风。
从上而下俯瞰的话,天坑什么都没有,在那里的是单纯的、恐怖的黑。上面缭绕着万年不化的薄雾。
但是在今天晚上,却有微妙的不同。
如果屏息细心听的话,可以听到一声一声凿着岩石的声音。这个时候斋和等人早已离开,希姬波娅的外祖父也已经沉沉睡去,没有人能听到从天坑里面传来的细微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声音穿过天坑,逐渐消失。
与此同时,让场景穿梭过天坑那深不见底的回廊,直探到它的底层。谁也不知道有多深,仿佛底下就是地球的另一端一样。
最下面阴暗无比,光芒在到达天坑底部的过程中就被绞碎,在这个最下面,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不存在。
本应该什么都不存在的。
“嘿咻。到底了啊,比想象中的还要浅上几米呢。”
在无尽的黑暗中,这声音显得如此清晰而明朗。声音是女孩子,听起来大约二十岁出头,但是声线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娇媚。
随后,响起的是一阵拍打衣服的声音。
拍打衣服的声音又突然戛然而止,周围静悄悄的。
随后,响起了一阵吼声。那吼声极为轻微,但是却像是积蓄了很大的力量。声音中什么信息也听不出来,但是那种愤怒和怨恨却让人心里一颤。
听起来极不舒服,大脑都要不听使唤了。
那吼声持续了一段时间,又低落下去。
“即使沉在如此深的地底,你也渴望战争吗?真是任性的神明大人呢。”
女人仿佛在与某人交流一样。
那吼声突然变大了,刺激着耳膜,回荡在阴冷的地底。
然后,在地下,突然亮起了光。那光芒极为微弱,连女人的脸庞都照不清楚。女人朝光的方向看去,墨绿色的光,来源于一把躺在那里的剑。
剑柄一颤一颤的,就像是人的心脏一样。
加上若有若无的吼声,场面变得诡异而恐怖。
但是女人却一步一步向那个方向走去。
“哦?亲爱的蛮神先生,您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吗?”
剑猛然间发出一种无形的威慑力,女人回过神,一个巨大的身影站在那里,它全身漆黑,像是人形,又没有人形。流动的黑色身影吼叫着。
与此同时,无数声音响起,汇入女人的脑海。
——你渴望战争吧……渴望破坏……
——拿起我吧,变成……我的奴仆吧……
——我会给你力量……给你……想要的一切……
类似劝诱的话回荡不息。
但是女人却露出笑容,仿佛不曾听到这些蛊惑人心的话一般。
“不要搞错了呢,蛮神大人。并非我是您的奴仆,而是您是我的道具。为我所用,我就把您带出去。否则,您将永远呆在这里。如何?”
吼叫声逐渐变得低沉。
——不要太狂妄了……人类……
——我是神明……是破坏一切的神明……
——臣服在我的脚下……低贱的人类……
女人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地上的剑,忽然从裙下抽出了绑在腿上的匕首。
她用匕首的尖端轻轻敲着剑柄上鼓动的地方。
“是这里吗,神明先生?考虑一下自己的立场如何呢。顺从我的话,我可以满足你那肮脏的破坏欲哦。”
剑柄上猛然间延伸出无数的根系。
那根系曾经夺走过斋和的神志,把他的意识完全从那个身体中驱逐。如果不是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梦魇出手相助的话,斋和就要变成一具战争的傀儡,沦为力量的牺牲品了。
人的意志是无法对抗神的意志的。
这是梦魇告诉斋和的,至少斋和做不到。
因此当无数的根系爬到女人的小臂上时,一切就结束了。她会被支配,意识眨眼间就被冲垮。
——人类……为自大而后悔吧……
——胆敢……违抗神明的罪过……好好品尝吧……
随后,那声音逐渐消失了。
——怎……怎么会……
变成了一种讶异。
女人抬起手臂,看了看挂在上面的无数根系。
“有趣。这就是神明的意志吗?真是遗憾呢,蛮神先生。我,不会被任何东西支配,不会被任何东西束缚。”
——你到底是……
女人把脸贴近剑。她的眼睛完全隐匿在阴影中,只露出红润的嘴唇。
“我是人类而已。选择吧,蛮神,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战争……破坏……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杀掉……全部都要……
女人露出了笑容。
“是嘛,这就是答案呢。那么走吧。”
她把剑从地上拾起。
“此后,你就是我的奴隶。战争,从战争开始的时候,就从未停息——”
天坑的外面,一只夜鸦振翅高飞。
浓厚的云层后,一轮绯红色的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