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没有名字,它只是在此地巍峨耸立不知道多少年,他的身躯坚定地横梗在南阳县南侧,纵使是谁跟他请求让些出路都没有办法。它永远地坐在那儿,就算是奔腾地雅沧河一路高歌,到了这里也只能绕开。巍峨山峰上鲜有人迹,那条不知道谁人什么时候弄出来的石板小路早已长满青苔,点缀上各种花红草绿。
“山间人迹至,不见登山人。”
“但闻烟花语,默默渡红尘。’
刘道踏足石板路的终点,眺望山脚的南阳县,月光朗照,烟火绽放,七彩斑斓。今天是一年一度的石公祭,用来祭奠县城传说中的护城大将军石安,据说四百年前的战国争雄时代,南阳县是昌国的边陲重地,是昌国和南越国的接壤之地。昌国昌元君四年,南越王命大将百里赤率军四十万压进南阳,欲以此施压迫使昌元君割地五城。那时的昌国远远比不得南越国,更何况百里赤战功显赫,年过四十,征战四方,无一败绩。政党举国上下惶惶不安之际,石安向昌元君自荐,昌元君许,让他率全国征召的二十万大军驻守南阳。
可石安却拒绝了,他说:“南越攻城,末将仅需十万便可守之。”
昌元君将信将疑,问:“若君失守,寡人为之奈何?”
石安回答:“末将可为皇上谋划,剩下十万人足以护国都周全。”
石安为邺城(昌国国都)精心策划,信誓旦旦,随后便连夜率十万大军驻守南阳。
昌国史料在斳帝国统一后和其它六国的史料一起灰飞烟灭,只能从斳朝编写的《七国史记》上看的一点点影子,而哪怕是斳帝国让七千文人,耗时数十年编写的春秋战国史,对此也不过只有“斳惠文王七年,南越伐昌,不克,归。”寥寥数字。
“石公确实是真英雄。”刘道每每想到这段历史就忍不住感叹,身边很多人也皆以石公为榜样,女人仰慕英雄豪杰,男人希望建功立业。可这与他无关,大周帝国国泰民安,繁华盛世,太平岁月里他只想做一个富家公子。
山脚下灯火通明,红光渺渺,渐渐的烟花散去,剩下月光留白。等到月上中天,刘道这才悻悻然地下山,今天本是县城最热闹的日子,哪怕是新年也比不得。往年他都是和父亲一起过的,今年恰好父亲出差去了,他一时兴起便爬上这座无名高山。他的父亲是南阳县的守将,据说当年也是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回到南阳县当职。
正因为父亲是武将,刘道才会感到疲惫。他喜欢文学,喜欢读书,喜欢诗词歌赋,他最喜欢做的便是独自在家里学习,他与南阳县城的主流风气恰恰相悖,整个南阳县都是崇尚武功的。他的父亲刘恒更是对此嗤之以鼻,用他的话来讲就是“男人就该血气方刚,研习兵法,整天磨磨唧唧伤春悲秋成何体统?”
每每想要反驳父亲说“读书人并不都是伤春悲秋的懦夫”时,他却总是开不了口,那话到了嘴边硬是卡在牙缝里。这时候他才想起自己因为讨厌和人虚与委蛇,鲜少与人交流,落得个满腹经纶却不知从何谈吐。当然,他也知道他的反驳在父亲眼里都是屁话罢了。
可整日里舞刀弄枪,在他看来也不过一场儿戏。
南阳街头的商贩早已陆陆续续地收摊了,只剩下零星几家卖小吃的,不过看那样子也是在准备收摊回家了。南阳夜市热闹非凡,整个淮安地区算是家喻户晓,尤其是到了石公祭这天,总归会有外地人来凑热闹,从内城到外城,一直到雅沧河岸,人声鼎沸,不曾断绝。连那宽阔到能支持三辆马车并行的落月桥都水泄不通。
刘道徐徐然走过落月桥,穿过静悄悄的集市,沿着大路一直向北走,前面的丁字路口前巨大的老槐树傲然挺立,树的后面是气派的县守府,他的家。老槐树从他记事起就很大了,巨树参天,拔地而起,他曾问过父亲这棵树是谁种下的,父亲告诉他这棵树在他上任时就已是参天古树了。他又问了许多人这个问题,答案都是不知道。
后来他找到了县城外白竹村的值更老人,老人年近百年,头发花白,据说是这附近最年长者,很多南阳的故事他都知道。刘道花了不少钱在清雅阁买到雪茶找到这位老人,一边喝茶一边询问老槐树的事情。老人喝了一口雪茶,清凉甘甜回味无穷,再看茶色淡绿典雅,微微发白恰似白雪,饮茶多年的他知道了这不是寻常玩意儿,愧疚地说:“那棵老槐树的来由,没人说得清楚,南阳数千年传承,我不过活了百年,也是不了解的。”
见刘道满是失望失落的样子,他又接着说道:“不过我听我爷爷说,那棵树似乎时最早来到此地的人种下的,他们聚集于此,种下槐树,建立村庄。”
“所以它已经有上千岁了吗?“
老人趁机偷摸喝了一口,闭上双眼用心感受那股清香,长长的舒了口气,道:“那就不得而知了,这些市井传说真真假假就不得而知了。或许只是哪一天种子跟着风飘到南阳、落地生根也说不定。“
刘道路过槐树的时候,遗憾地看了看它,时至今日还是没有查出它的身世。有时候他也会觉得老人说得很在理,或许从始至终就没有谁种下它,随风而来、落地生根,都是自然罢了。可他不希望自己追寻的东西是一场妄想,索性不再去查老槐树的身世了。
轻轻敲响紧闭的红色大门,很快就被人从里面拉开条缝,一个小脑袋小心翼翼地探出来。那是他的书童罗荇,虽说父亲总是骂他不务正业还是给他安排了疏通伺候饮食起居。罗荇是罗管家的儿子,高高瘦瘦的,和县里其他人不同,他总是很安静,像一汪潭水无风不起波澜。这样得性格正好顺了他的心意,也不知道这是父亲故意为之还是无意促成的。
“少爷你可算是回来了。“罗荇揉着眼睛,眼睛下面依旧看得见黑色,刘道出门时叫他帮自己留个门,当时也没想到会到半夜才回来,想来是把孩子困坏了。
“行了行了,为难你了,明天请你吃雪梨糕。“刘道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明明罗荇比他还高半个头,却像自己弟弟一样。
刘道是被罗荇叫醒的,他恍惚醒来后询问时间,罗荇说卯时四刻了。起初他还不在意,甚至觉得还能睡一会儿,可刚倒下没多久他立马枝棱起来,双目圆睁看向正在为他拧擦脸布的罗荇抱怨道:“为什么不早点叫我!”,一边说着,他一边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今天不是什么大日子,却是他父亲回来的时间,按照父亲信上说的,大概是辰时到南阳。
罗荇翻了个白眼,他还是睡眼惺忪的样子,黑黑的眼袋掉在眼睛下面,“还不是你昨晚硬是在外面带到半夜才回来。”
刘道尴尬地挠挠脸,一手接过罗荇递来的擦脸布,说到:“荇哥,你且稍作休息,我收拾收拾就出发。”
南阳县城门眺望,无名大山横梗在原野之上,山与城之间是规整的大道。那是斳朝修建的官道,宽度足够五架马车并行通过,正中央的车道有意抬高一级用作皇帝专用车道。始皇帝曾经横扫六合,包举宇内,领万人同行,沿着四通八达地官道巡游四方,何等威风。
“始皇威仪,客死陈地,浩浩帝国,分崩离析。”
陈地离南阳并不远,马车奔行一日便能到达,刘道吹着早晨的冷风,突然想去陈地看看了。但很快他又疑惑起了为什么想要去陈地?是因为始皇帝病死在那吗?还是仅仅一时兴起?茫茫原野冒出一些黑影,起初只是些黑点,黑点慢慢增加连成一线,那是父亲的车马队伍。
刘道的心思立马拉了回来,他眯着眼睛盯着车马队伍,试图在里面找到父亲,他举的最前面的三个里必定有一个是了。在凉凉晨风里,车马队伍的面貌渐渐清晰,父亲的身影也越发清晰。“是老爷欸!”罗荇这么一喊,刘道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愣了很久,他赶忙御马狂奔,罗荇也是慌张地赶紧跟上。
“爹!”他一边喊一边冲刺,头发杂乱地飞舞,像一窝杂草,毫无形象可言。直到快和车马队伍交会他才勒马停下,憨笑着看着父亲,“爹你可算是回来了。”
刘恒忍着心底的笑意,脸上满是嫌弃,仿佛看到了厌恶的东西一般。只是他的眼里,流淌的温柔是藏不住的,征战沙场导致他面目刚毅威猛,和疆场上的战马一样刚烈。然此刻他却是一汪秋水。
“瞧瞧你现在这样子像什么话?妄你还是个读书人,还这般毛毛躁躁。“刘恒拉着缰绳的手欲动又止,他很喜欢搓儿子的狗头,现在恨不得下马把刘道抱着搓一搓。
刘道挠着头,道:“父亲归家,做儿子的不得夹道欢迎?“
“我怎么觉得你那是狗急跳墙?“刘恒看着儿子,还是那样瘦瘦小小的,打一拳能哭很久,用那些死读书的话来说叫弱柳扶风,”待会儿你先回去,为父还有些事情要做。“
“好的。“刘道虽是有些舍不得父亲,却是爽快地答应了,但还不忘调侃他的老父亲,“这才回来就要工作?您不是个高官吗?咋还这么忙?“
刘恒白了他一眼,道:“你以后要是做个不忙的官,看老子不把你吊起来打。“
父子俩说说笑笑,很快进了城,刘道在城门口目送父亲直到他消失在街角,随后他让罗荇先回府顺便把马牵回去。罗荇起初是拒绝的,说什么他一定要跟着少爷、保护少爷。刘道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头道:“你个弱柳扶风的家伙,拿命保护我?我去给你买雪梨糕,你只管回府等着便是。”
和罗荇告别后,他便走上落月街。雅沧河徐徐穿过南阳,将这个县城一分为二,借着河运便利,官和商通过漕运运输货物,但是那时候落月街还不是商业街,直到宋朝县官何黎在这里修建第一个渡口。后来的数年,越来越多的商贩聚集于此,商业街的氛围就此建立。
卖雪梨糕的铺子在落月街南端,紧靠着值更房,叫糕点铺,一个朴实无华的名字。刘道和罗荇两人都喜欢他们家的糕点,罗荇尤其是对雪梨糕极为喜爱,只是老板只有夏天才会卖。雪梨糕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老板从没有提过,他也不好意思问,只是它的名字让他总觉得是用梨做的。雪梨糕通体雪白,宛如白玉,娇嫩欲滴,入口渐化,甘甜清香,唇齿留香,久而不散。为此刘道还拉着罗荇去寻找梨,他觉得梨也应该是那样美味。
顶着烈日曝晒,两人兜兜转转,最后在一老农口中得知,县城北边的荒地里有野梨树。刘道爬上树摘下两颗绿油油的梨,和罗荇一人一个。罗荇看着手中绿油油的小家伙,心里是没底的,他觉得这玩意儿可能没有想象中那般美味。刘道对此轻蔑道:“若雪梨糕取于此物,那此物便是如同雪梨糕那般美味。”,他随意的用衣袖擦了擦便送入口中。
一口下去,他便面色青黄,当即弯腰呕吐,并将梨随手丢弃,罗荇见状也是丢掉了手中的梨。刘道自是想不到这制作雪梨糕的家伙竟然是又苦又涩,外面的皮硬得跟树皮一样。罗荇在一旁拍着他的背说道:“少爷你有没有想过,或许雪梨糕不是梨做的?”,刘道咧着嘴,吐着口水,他明白或许是自己先入为主了。他佝偻着腰吐了很久得口水,仿佛嘴里的水都枯竭了,但是苦味依旧团在嘴里,他直起腰杆,道:“也或许老板做过调味吧,能工巧匠,巧夺天工,将这难吃的野梨做成唇齿留香的雪梨糕。“
在南阳往北一千里的官道上,李赫骑着马狂奔,他的发丝跟着风尘飞扬,杂乱无章,他的脸也积攒了尘垢,看起来是嘿呦的。他是从锡州出发的,已经奔袭六日,这六天除了必要休息他一直在骑马狂奔。
原本他是跟着上司刘恒县守去锡州完成上头交代的任务,锡州南阳本就不远,上头的任务也很简单,但没想到在和锡州县守徐泽在锡州附近巡查时发现大量白莲教教徒聚集。白莲教一直在对帝国进行攻击,总是在恶意抨击、无端造谣,虽然打击扫除多次却是不见疗效,就像百足之虫。即便如此,却从未见过白莲教如此大量聚集,徐泽断言白莲教必有大动作。于是刘恒县守便命令他即刻启程上鲤都禀告,自己则回南阳准备发兵联合徐泽围剿白莲教。
顶着头顶烈日,李赫早已湿了后背,汗水顺着脸庞往下淌,但他可不敢怠慢,他只想快些赶到鲤都。只是天不随人愿,好巧不巧的前边儿有四路马车慢悠悠地走着,又好巧不巧地将官道占满,只留下中间御用官道空荡荡。四辆马车虽然样式完全不同,却是一字排开,整齐划一。
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李赫勒马减速,稍稍迟疑,便慢慢地靠近前面的马车。棕红色的车架,华盖一步一摇,徐徐前行,悠哉游哉。
李赫正要开口询问,四辆马车却是突然停下了,毫无预兆。随即面前的马车后门打开,一个衣着像是商人的男人怀抱弓弩。
李赫心口剧痛,利箭穿透了他的胸口。
马车后门关上,四架马车悠然离开,李赫坠落下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