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侦探Yue站在房间中央。
“这是我几分钟之前收到的法医报告，”名侦探Yue得意洋洋地炫耀着手里的纸张，"现在我明白了，凶手为什么在作案之后为尸体清理了头发！“
“可怜的孩子……”房东太太捂住了脸。
“哼，我看你能讲出什么？”某业务员麦保险抱着双臂。
“难道是为了让她更漂亮？我知道了！凶手是她的男朋友楠晓叁！”研究生魏科技推了一下眼镜。
“不……不是我啊！”楠晓叁慌张地抱着头，“我没有……我没有杀她啊！”
“都闭嘴！”名侦探不耐烦了，“我是名侦探，这个时候只有我一个人能讲话！”
全场鸦雀无声，只剩下房东太太轻轻的抽泣声。
“那么，我就继续讲了！这篇法医报告里，这一行字决定了凶手是谁！”
名侦探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想等待着欢呼和窃窃私语声。可惜全场只有五个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瞪着自己。她耸耸肩，继续讲道：
“凶手就是……“
*
我合上书，这真是一本无聊的小说。
标准的角色设置、标准的推理流程、标准的人物性格，连标点符号都是标准的，我连吐槽的欲望都没有。
可能是样书的缘故，胶装书的封面还没坐好，只有内页。所以我不知道这小说的题目是什么。
这一页是468，是小说的倒数第二页。
我想这之后凶手就会呼之欲出了吧，这样想着，我抬起头。那个大夫正皱眉看着我。
“挂号神经科。”我说道。
“找哪个专家？”
“哦，随便，都行。”
“八块。”
“好。”
我拿着病历跟挂号单离开长长的队伍。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已经厌倦了提前知晓结局的感觉。对于任何小说，我只要随便翻开一页马上就能预知结局。
可是我没有时光机，也没有时之沙，我也不是来自未来的人，我只是有着不俗的洞察力和想象力。
譬如刚才的那一段文字，凭借三个线索，我马上就可以知道凶手是谁。
第一，“凶手清理头发”在推理小说里只能代表五件事情，清理头发泥土混淆作案地点，清理头发血迹混淆作案人，有时候凶手会用热水清理尸体来缓解尸僵，也有时候当被害人用的洗发露太过特殊，清洗头发来让香波不那么明显。
而这次的事件，明显属于第五种，清洗头发里的汽油。
第二，从出场角色来说，Yue作为系列推理小说的主人公，肯定不是凶手。
麦保险是负责怀疑和提问来推进剧情，肯定不是凶手。
魏科技是辅助推理，也就是侦探助理的角色，肯定不是凶手。
楠晓叁是死者的朋友，嫌疑最大。作者会故意让所有角色怀疑他，以此混淆读者，其实凶手另有他人。
第三，房东太太一定不是凶手。
没什么理由，在侦探开始推理之后第一个说话的，一定不是凶手。
所以，出场角色里没有人会是凶手。而根据小说倒数第二行“可惜全场只有五个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瞪着自己”这一句来看，凶手应该是未出现的某一位。
既然有房东太太，想必也有房东了。
之后作者的任务就是编造一个合理的动机自圆其说就好了。
推理小说大多数的写作逻辑都是这样无聊的，因为我也这样写的。
我重新看了看扉页，作者是我自己。
我叫纪一，推理小说作家。
“是神经科副主任许大夫吗？”
“呦，是是是，是什么问题？”
“失忆。事儿记不得了。”
“哦，你就是前几天跟奥拓撞车的那位推理作家是吧？”
“我不记得什么车。”
“报纸上都写着呢！”许大夫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的病历，“撞得那叫一个脆，轮胎把银行那玻璃都撞碎了。您这车技也够可以……”
他说着，打开一个电筒，扒开我的眼皮。
“您忘了多长时间的事儿了？”
“我哪知道。”
“您不妨换个角度想想，您忘了什么事情，您又记得什么事情。”
我把目光投向我手里的样书。
“这是今年计划出版的书……”
“呦，您的作品啊？”
“可我不记得内容了。”
我翻开书。
*
名侦探Yue紧张极了，接下来她说出的名字，将改变所有的一切。
“凶手就是……她自己！”
“什么？”研究生魏科技机敏地瞪大眼睛。
“我可没说凶手是自杀，她只是不幸杀死了自己。”
“哼，这怎么可能呢？”麦保险轻蔑地瞟了一眼名侦探，“这位名侦探，你有什么证据吗？”
“我当然有，证据就在她的头发里面。”
“可怜的孩子……”房东太太继续捂住脸。
“她……她不可能是自杀啊！”楠晓叁焦急地说道，“她不是那种女孩子……”
“那可能是你不了解她。”名侦探Yue高傲地说道。
“哼，笑话。那你说说，你了解她什么？”
“我知道在她头发里的**。”
“**？”麦保险不屑地说道。
“**？”房东太太捂着脸。
（“**？”我搔搔头。）
“**……难道死者是贩毒人员？”研究生魏科技推了一下眼镜。
“你……别血口喷人！”楠晓叁哭喊道，“她不是那样的女孩子！”
“听我讲，”名侦探Yue懒洋洋地说道，“的确，她可不是贩毒人员，她只是普通人。”
“哼，难道平常人头发里会有**吗？”麦保险不屑地翻白眼。
“当然不会，因为不是她放进去的。别演戏了！在她头发里放**的，就是你！楠晓叁！”
“什么？”魏科技大吃一惊。
“什么？”麦保险大吃一惊。
（“什么？”我大吃一惊。）
“可怜的孩子……”房东太太捂住了脸。
楠晓叁的神色慌张起来。
“不，不是我……怎么会是我呢？”
“哦，这么说，你承认**是被人放进去的了。”
“不！不是！”
“那么是她自己放进去的？”
“不……呜呜呜……”楠晓叁突然变得沮丧起来。
“哼，害怕了，”名侦探Yue很满意看到现状，“我想，都是因为你这个瘾君子才会害死她。”
“那么，名侦探，嘿，说你呐，”麦保险用高跟鞋不耐烦地敲打地面，“你说说，她是怎么死的啊？”
“哦，死因啊……”
*
这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合上书，发出了一声感叹。
虽说作者是我，但是我还是想说，我的文笔未免太糟糕了。
我不知道这之后我到底写了什么，但是这样写下去，这小说肯定卖不出去吧？乱七八糟的推理，谁会有信心往下读啊？这么下去，我恐怕就要被挤出三流推理作者的阵营里面了。从此只能沿街乞讨，用街边找来的树叶写作，孤独终老……
为什么死者头发里不是汽油啊？
我完全搞不懂那时候的我是怎么写作的。
想想看，如果死者是房东的女儿，剧情往家庭悲剧上靠一靠，作品就多有魅力。
如果是汽油，我就可以这么写：死者生前或许想自焚，自焚来点着自己，报复这个家庭。啊，这个剧情那才叫完美……还能反应社会现状什么的，多好。
结果呢？头发里藏**……
但是，这毕竟曾经是我的作品。
冥冥中，我觉得我似乎认识这个名侦探。古灵精怪，纯真可爱的女生。出门总是戴着兜帽和口罩。
Y——U——E
什么意思呢？
我想那可能是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子，或许是曾经的一段往事。
说到这里，我甚至还不知道我有没有女朋友。
“金策划，您知不知道我有没有老婆？”
“呦，您这儿日子过得够潇洒，连有没有老婆都不知道。昨儿去嫖了吧？”
“别乱讲。”
这么一听，应该是没有。
金策划是我的编辑。出版社的王牌策划，所以叫金策划。
“要我说，您这书是好书，”金策划亮着他那口金牙，“就是您在后面着着墨。”
“我是想着也着不了，我不记得我怎么写的。”
“怎么的，您自己的书自己的想法，您还没这信心呢？”
金策划站起身，从公文包里掏出档案夹。
“您瞅瞅，您瞅瞅，都准备付印啦。人印刷厂的伙计都盼着您这趟活，您要写不了，砸的不只是您这饭碗。”
“我晓得。”
“所以我说，您的东西，您还在乎您自个怎么想。听着都新鲜。”
金策划站起身，打开房门。
“您要实在写不了，能写的有的是，我给署上您的名不就完了。下周五，必须交稿了。要是晚了，您硬憋也是得憋出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袋东西，丢在我的桌子上。
“这个您先拿着。撑着点。”
他走之后，我捏捏他临走时候丢下的袋子。这是一个塑料包，里面是白色的粉末。
**？
想到这几个字，我的手指禁不住颤抖起来。打开塑料袋，这里面的味道让我胸口发闷，牙齿也哆嗦起来。
似乎是控制不住身体，我把粉末倒在镜子上。我的胳膊自己开始移动了，连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我娴熟地打开柜子，从最下面的木板隔间拿出一个铁盒。
我不知道铁盒里面是什么，但是我就想打开它。因为我知道我打开它，我就不会牙齿哆嗦，拼命流口水了。
铁盒里是针管。
我一阵头晕目眩，倒在地上，手脚抽搐。桌子也被我踢翻了，镜子和铁盒都摔在地上。
好想去死。
面前浮现出了Yue的样子，那个啰啰嗦嗦、得意洋洋的名侦探，正站在我的房间里，指着我。
“死者生前用吸毒换取灵感，”她说道，“而后吸毒过量，死在自己的手稿里。”
“我没死……”我哆哆嗦嗦地说道，“我还活着……”
“哦，是吗？”名侦探Yue背对着我，“那么你又在哪里？”
“我在自己的家。”
“你没有家。”Yue突然说道。
是啊，这是我的家？
我突然对这里产生了怀疑。
只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房间，一个不大不小的床。如果这是我的家，那么我应该至少熟悉这里。
我用手触摸着地板，这种材料……是粗糙的水泥地。地面上一根长长的头发让我觉得，这里住过一个女孩子。
如果我的生命是一本小说，我应该会死在女孩子的怀里。这是我最想要的结局。
从针管里抽出我的血液，混合了白色粉末，我长舒了一口气。
女人、女人……
许多女人的身影在我前面乱晃，摇动她们诱人的躯干，牵引过客的灵魂。
Yue，或许是“月”的意思。
但是从读音上，更像是Yuri，像个俄国女人的名字。不过我肯定我不认识俄文，我张开嘴，想试着讲出一两句俄文，却只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如果这是个字谜，那么名侦探的名字至少跟“月”有关吧。
记忆中，我觉得我不认识这样的人。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似乎是我在逼迫我自己否认这个说法。
当我躺到床上，我又开始嘲笑自己，我到底在想什么呢。
名侦探Yue怎么会是一个人，那只是曾经的自己创造的角色而已啊。虚无缥缈中，我似乎真的听到了Yue的声音。
她失去了身为名侦探的尊严，在惨叫，在床上挣扎，许多蚂蚁在她身上爬过，噬咬她的头骨。从那单纯的白色骨头中，出现了一道道黑色的蚁穴。那是腐烂的记号。
“好疼啊……”她轻声说道。
“我的头也很疼，嘿，你在找什么呢？”
那个骷髅坐起来，抖落身上的蚂蚁。她只有半张Yue的脸，虽然是这样，伤口的间隙却没有血迹流下来。它站起来，打开床底的柜子，钻了进去。
“找到我了吗？”
“我看到你啦。”我喊着，扑向地板。
接着我用力推着床底的柜门，它纹丝不动。Yue一定从里面拉上了把手，可是床底的柜子有把手吗？我思考着，突然睁开眼睛。
已经是半夜了，我依然趴在地板上，针管就在我头部不远的地方。脑袋刚从**的刺激中清醒过来，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是什么时候。可能睡了一个白天，也可能睡了一天一夜。
当我看向我的床底的柜子，我真的看到了一个柜门。隔着厚重的木板，我能微微嗅到一股尸臭味，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难道是Yue在里面？
想到这里，我不禁又哑然失笑。Yue只不过是我脑海里的一个虚拟的角色，怎么会在我的床底下呢？
我爬起来，打开台灯。
*
“死者是由于**吸食过量死亡的。”名侦探Yue郑重其事地说，就像是一个推理剧恰恰开始了正式的推理。
“我们可以这样假设，死者的男朋友——也就是嫌疑人楠晓叁——是个瘾君子，在事发当天晚上跟死者共同吸食毒品，因而导致死者吸毒过量死亡。嫌疑人楠晓叁清醒后，追悔莫及。他虽然不是直接杀死了死者，但是恐怕脱离不了诱人吸毒的罪名吧？像死者这样的女孩子我是很了解的，因为我也是女生……
“通常女生都是因为男生的接触才会沾染毒品，当然这是我的推测，说是妄想也不过分……死者死亡的原因，恐怕都逃离不了楠晓叁的关系。所以他才这么着急撇清自己。对不对？”
“不……不可能！”
“哦？你还想抵赖吗？毒品这个东西可不是那么容易就清除体外的，现在我带你去做司法鉴定。血液里确实什么毒品的痕迹，那么就是我的推理失误，如何？”
“不……不对！就算是我吸毒，那又能怎样，我又没杀死她！”
“对啊，这位名侦探，既然死者是意外死亡，又跟楠晓叁有什么关系呢？”研究生魏科技扶着眼镜。
“那这就要问他为什么清洗死者的头发了。”
“我……我……“楠晓叁突然不说话了。
“哼，我来替你解释吧。当天晚上，你也吸食毒品了对不对？“
“我……我……”
“这片镜子上有水渍，明显是最近清洗的，”名侦探Yue走向桌边，“恐怕是跟死者的头发一起洗的吧？告诉你，这种高浓度的**是不能直接吸食的，要通过推针来解决。当天晚上，你误食毒品，进入昏迷状态。而死者……就没那么幸运了。
“我也许可以做这样的假设，你第二天早晨醒来，发现死者因为吸毒过量头发倒在镜子上。这一切就已经变了，这就是过失杀人了。你不得不清洗死者的头发，因为上面沾满了白色的**。而这一切的凶手就是你！”
“证据呢？说我杀人的证据呢？”
“证据就在这镜子里，”名侦探Yue举起那片镜子，“吸毒过量肯定会导致面部流血吧？而混杂了毒品的血液就在这镜子的缝隙中，那可不是那么容易清理的。认罪吧，楠晓叁。”
楠晓叁讶异地看着名侦探Yue，浑身颤抖。
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
后面都是“吧啦吧啦”的凶手忏悔了，这一段我向来不看，我觉得没几个读者会读。大体的内容都是“哎呀，我好后悔啊……不是我的错……都是生活所迫啊”之类的东西。
没办法，推理小说里的动机总是这么粗糙。作者把太多的时间都放在谜团上了，谁会去考虑“犯罪”这件事情。
不可思议的是，这篇小说确实要比我想象得好一些，只是好一点点。起码前后能说得通，不至于太差……我起码能保住三流作家的名号。
但是现如今，什么都不记得的我，能想到更好的、更优秀的东西。
改成贩毒人员的故事不是更卖钱吗？
如果写成贩毒人员，把它改为社会人文类读物，卖给更多书商。哈哈哈，从此逃离商业作家的队伍，不必沿街乞讨，用树叶写作……
曾经的我多么迂腐，现在忘记一切的我又是多么优秀。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去过医院，也没去过神经科。忘记的记忆趁早忘记好了，我不需要它。虽然我再也没法记起那位名侦探的样子……但是，现在的我说是什么样，她就应该是什么样。
这样写着，我就动笔修改起来。
与此同时，我的毒瘾越来越大了。
想必这也不难理解，曾经的我本就是一个可怜的伪君子。而现如今的我失去记忆之后，心理成瘾本来已经消除，现在却被金策划唤醒了。再要满足生理上的毒品需求，怕是难上加难。
金策划偶尔会来看看我，给我带来一两包“救援物资”。他没来的时候，我就会典当家里的物件，找许大夫换一点安眠药渡过毒瘾发作期。
而我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把万事万物都抛到脑后，着手改造自己那篇推理小说。
因为……因为每晚睡觉的时候，我都感觉，那床下的尸臭味越来越浓了。
而每次吸毒之后，我都会看到名侦探Yue的幻象。这让我一次又一次地感觉到，自己就是那位楠晓叁。
证据就是，名侦探Yue推理时，现场的第五只眼睛。
最真实的推理，怕是来源于生活吧。
似乎，楠晓叁的事情真的发生在我身上。当我写作的时候，不止一次询问了自己这个问题。
曾被遗忘的、那位叫Yue的名侦探，在我的幻觉中对我说道:
“这位依赖毒品的可怜作家，因为吸毒过量，发作时分居然还开车出行，结果行进途中昏迷，跟一辆奥拓相撞。自己的情人也因吸毒过量死于家中，尸体倒在镜子上。该作家丧心病狂，居然要把尸体藏于床下，每晚与其共枕安眠……”
当我醒来的时候，依然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动笔修改自己已经修改过无数次的小说。
这是那时候我的预言，还是忘记了呢？
有那么一阵我也糊涂了，过度沉迷于毒品而导致的记忆衰退……
现实中，真的会有名侦探Yue出现吗？我看不见得，就算是有具尸体在我床下又能怎样。只要与世界隔离，没有人会来留神你的生死。警察不会来管，侦探不会来管。
名侦探，怕是被世人遗忘了吧。
*
合上书，我叹了口气。
这是我什么时候写的破烂玩意儿。
我是作家纪二，是个严肃题材作家。
为什么要写一篇吐槽推理形式的小说，这不是等着被本格派那帮老学究吐槽吗？早晚会有人来跟你说，这算是推理吗？跟推理有关系吗？
这种小说，明明就没有道理嘛。床下有只眼、车祸失忆、吸毒过量，这些都是故事片玩烂了的梗。
我这样想着，动笔修改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