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他第一次失眠了。
凌晨两点的深夜,爬满青藤的褪色公寓内,昏暗寂静的房间里。
自他被校方辞退过后,每天晚上都难以入眠。
男人有气无力的坐在电脑椅上,拿起保温杯喝了口温茶。他那憔悴的面容映着显示器的蓝光,夜已经深了,他也已经累了,但却无法得到安眠。黑框眼镜从鼻梁滑落,视野再次模糊令他看不清眼前的电脑屏幕。他抬起颤颤巍巍的手扶正眼镜,镜片上倒是倒映着显示器中的画面。
一段视频,或者说一段录音制作的视频。班主任的声音尖锐刺耳,像是在责难着她的每一位学生:
“人家家长不是高管就是富商,就这届学生都是他妈平民百姓,干嘛的都有......”
那些充满铜臭味的言论对初中生来说未免太过残忍,甚至对一个成年人来说都是相当残酷的事情,但身为班主任的女性教师却能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他不明白是谁给她的勇气。梁静茹吗?
男人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就会喝茶,这是他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起初每个失眠的夜晚他都会喝上大量的温茶,但到现在,白天和黑夜已经没什么区别。黑眼圈让他看起来浑浑噩噩,原本一张还算俊秀的面容,因为长时间的失眠而变得消沉憔悴。尽管他的大脑在嗡嗡作响的悲鸣,但身体却没有丝毫睡意。这种感觉就像是,身与心被无形的手术刀割开,精神无比疲倦但身体无法安歇,就算服下安眠药闭上眼睛躺在床上静待,他仍然无法得到安眠,仿佛他的灵魂已然被黑夜所诅咒,永远无法得到安息与平静。
“......尼玛蠢蛋玩意儿。”
人民教师应该说出这些话吗?
如果是过去的他,恐怕会毫不犹豫的否决,但现在的他、被人诬陷之后的他,会在思考良久之后给出同样的答案。
不,绝不应该。
男人怀念上学的那会,那里是相当纯粹的象牙塔。尤其高中时代,他遇见的那位恩师,正是她引导自己走上了这条路。
可为什么呢?自从高中毕业后,他再也没有遇见像恩师那样的人。大学时代的教师准时进教室准时下课,从不提问也不答疑,愿意听的学生自然会听,不愿意听的学生摆弄着手机,甚至是缺席早退。老师从不在意学生,学生也不在意老师,除了上课之外,两者似乎没有什么交集。
有又谁会像他的先师那样,竭尽所能地打开每一位学生的心扉呢?
倾听心声并不容易,而打开他人的心扉,更是难上加难。
仔细想想,大多数老师都把工作当成养家糊口的买卖,有两分利才出一分力。而像男人先师那样愿意挂念每一位学生的人,在如今看来竟是如此的罕见。
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都不一样,润物无声之间,先师走进了每位学生的内心世界。那是何等的阅历与见识啊!有时候他甚至怀疑,先师是不是活了上百岁的老怪物。
很可惜,先师不过是奔三的大龄剩女,在她死的时候,也不过是三十来岁而已。
男人清楚的记得,先师能够记起所有学生的生日,甚至了解每一位学生的喜好,更难得可贵的是,她从不叱责成绩较差的学生的兴趣爱好是“不务正业”,也不鼓励成绩优异的学生在一条路上吊死。她曾亲口说过,他们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学生,从今往后他们的人生还很长,或许将来有一天他们会意识到真正想做的事情是什么,等到那一天来了,她希望她的学生们有足够的资本去实现那些梦想。
确实如此,她从不说努力奋斗、考上好大学、找个好工作之类的话。男人曾问过为什么,她说世间并没有“努力”的概念,一切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直至如今,他才深刻的意识到,先师那番话的含义是“道法自然”。
男人深吸一口气,脑袋里的嗡鸣声越来越响。如今的他不再是当年的二愣子,他意识到只有当一个人失去了什么时,才会意识到那些遗失之物的可贵。
恩师的葬礼是在火葬场的殡仪馆举行的。他从工资里拿出一半送做人情,却没有记上自己的名字。他在先师的灵堂前磕了几个响头,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殡仪馆。如果可以的话,他当然也愿意披麻戴孝送她最后一程,只可惜缘起缘灭,他与她的交集也就到此为止了。
男人永远记得与她的第一次见面。她侧身从窗口穿过时,眉眼被暮色晕染得像是打了一层彩蜡。那白衬衫映着天边最后那抹霞光,微微泛黄。像载入了陈旧的历史,从昏黄的暮色里走进天明。
好像就是有那么一种人,她一出现,你的眼里就只能看到她。
而死亡就像是一堵墙,将她和生者的世界永远隔开。
逝者如斯,活着的人生活还得继续,但生活对每个人来说都有残酷的一面。
诚然,他以恩师为目标,为他的学生倾尽心神,可到最后落到个被单位辞退、甚至还被撤销教师资格证的结局。
事情并不复杂。他的学生A和B早恋,他私下里找来A和B沟通了一番。这两孩子算是比较特立独行的人,成绩在年级属于拔尖水平,他没有劝说两人放弃早恋——只要加以适当的引导,任何事情都会向好的方向发展。学生A和B向他承诺,两人只是柏拉图式的恋爱,并且不会影响到成绩。他欣然允诺,并表示自己愿意支持两人的交往,可就是这一句“支持”,却为他引来了杀身之祸。
他不知道女方的父亲是从哪搞来的录音,但他的话确实被录了下来,并当作教坏孩子的证据一并交由校方,再加上女方家长的施压,校方不得不对他进行撤职处理,不过这还不够,校方只是撤职处理,而市教育局则吊销了他的教师资格证,这等于说是断了他的后路。
「你的恶毒和善良都不够纯粹,所以才会痛苦。」
他的脑海里又响起了这句话,但他却对此深恶痛绝。
这话的前提条件太过完美了——这世间哪有纯粹的善与恶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人人都有善与恶的两面,人人都会因此而痛苦。
有时候他又觉得恩师很幸运,能怀揣着信念与梦想死去,远比待在这残酷的现实中更令人满意。
自那之后,男人不得不接受社会性死亡的现实。他剩下的积蓄也只够维持一个月的生活了,更何况还有水电燃气和房租要交,这些钱怎么来?总归不能去偷去抢。没有什么好办法,他也只能去做点日结兼职来养活自己。
(好痛......)
——回忆到此结束。
他的身体被泥头车撞飞,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长时间的失眠为他的生命安全带来极大的隐患,以至于他连人行道的红灯都没看见就走了上去。
男人喘不上起来,应该是胸骨断裂刺进肺里去了,随着窒息感涌上脑海,眼前的一切都逐渐模糊。他听见有人在叫救护车,但已经无所谓了,因为就连疼痛感也逐渐消褪,灵魂似乎离开了身体,周遭尽是白茫茫的一片,他忽然感觉到一股倦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男人一直被失眠所困扰,但现在的倦意却是安息的预兆,他又有什么理由不接纳这份安息呢?
记忆似乎被剥离,周围暖洋洋的,就像是浸泡在温暖的泉水里,等待他的将是一场永恒的安眠。
他听说人死的时候会回顾自己的往事,但他却听见了奇怪的声音。
「......吾等所盼乃七之哀叹。」
「......吾等所亿乃杰里科的古则。」
隐约中,他能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烙印在了他的灵魂之中。
「醒醒......」
「......老师。」
有人在呼唤他,即使是他这样的人,也会被人所需要吗?
那两个早恋的孩子后来怎样了?有没有继续坚持他们的恋情?还是因为父母双方的压力,不得不放弃年轻时的这份纯粹的感情?
他不知道,因为这些记忆连同他的姓名被无形的伟岸意志剥离了。
选择吧!命运给予了你无穷无尽的选择!
是就此放弃闭上双眼,享受永恒的安息。还是继续挣扎,努力睁开眼睛,去探寻谁也不知道的未来?
「......是我失算了。」
他忽然听见女孩的声音,尽管记忆已经模糊,但他仍对这声音感到熟悉。
「我的选择,以及由此引发的所有状况。」
他做出了选择,挣扎着、努力着,拼尽全力睁开双眼。从残酷的命运中,篡取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愿力。
断断续续的画面从他眼前闪过,他却无法明白那一幕幕的画面究竟有什么含义。
「结果,到达了这种结局,才醒悟过来您才是正确的......」
电车的玻璃外晨曦的光芒如此耀眼,以至于他无法看清背对着晨曦、笼罩在阴影中的女孩的脸。
「......虽然事已至此这么说有些厚脸皮,但还是拜托您了。」
「老师。」
「您一定会忘记我说的这番话,即便如此也没关系。」
女孩的话语里透露着她对自己很了解。
「因为即使什么都想不起来,恐怕您也会在同样的状况下,做出同样的选择吧......」
少女的脸微微低垂着,他看见女孩的脸上划着伤痕。她抿着嘴一言不发,但温柔的声音却传入自己耳中。
「所以......重要的不是经验,而是选择。」
「只有你能做出的种种选择。」
「......」
寂静之中,他开始思考自己究竟是谁?
女孩称呼他为“老师”。对了,他隐隐约约记得自己是一名教师,除此之外的记忆,像是笼罩在一层迷雾之中模糊不清。
「您说过关于肩负着责任之人的话吧。」
「虽然那个时候我还不明白......但现在的话已经能够理解了。」
「作为大人的责任和义务。还有在这样的延长线上,您的选择。」
「以及做出选择的心绪。」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中的一切都被晨曦的光芒染上了刺眼的白色。
「所以呢,老师。您是我现在唯一能相信的人,如果是您的话......」
「请将这个被扭曲的终末,引向另一种结局......」
「与此相连的选择......您一定能找到的。」
「所以老师...请您务必......」
晨曦的光芒眨眼间黯淡,眼前的画面再次被黑暗与寂静所笼罩。
「......老师,请您醒醒。」
「老师!!」
——睁开双眼,他醒了过来,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