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天边挂着彩霞。繁华的城邦灯火初明，热闹非凡。
熙攘的长街中，我表情乏乏地坐在一间杂货铺外的长椅上，旁边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粉雕玉琢，可爱至极。她晃着黑亮的小羊角辫，努起小鼻子，然后，张开血盆大口，啃向手里的棉花糖。
甜甜地啧了啧嘴，还舔了舔手指，她突然仰起头，斜四十五度看过来，说：“我可以回家了吗？”
我合了下布满血丝的眼睛，抬手要摸摸她的头，但被她爽快地避开了，“咳，再陪哥哥一会儿好么，哥哥给你买糖吃。”
“不要！已经吃了三个棉花糖和两包蜜饯，再也吃不下了呢。”
“再听哥哥讲个故事好吗？”
“呃，又是那个好恶的‘你出卖了朋友’的事吧？大叔，你已经说了六十二遍了。喏，还给你，我要回家啦。”小女孩把棉花糖塞给我，蹙着短小的眉毛，一脸嫌弃地离我而去。
我不甘心地站起来，用埋了吧汰的手，抓住她的肩膀，“拜托，再听一次好吗？”
小女孩不耐烦地闭上眼，头也不回，冷冷说：“放开手。”
“再听一次……”
“痴汉、变态，救命啊！卫兵叔叔，就是她！”
小女孩大声嚎叫，路人们纷纷驻足围观，还吸引来了两个巡逻的治安卫兵，同时，她摆脱我，像兔子一样跳到卫兵的身后，眼泪汪汪地指着我，用可怜巴巴的哭腔说：“卫兵叔叔，他、他，呜呜……”
所有人似乎一下子理解了什么，对我投来复杂的视线。那两个卫兵立刻面色不善地向我走来。
我满脸黑线，举着手里的棉花糖解释：“我们刚刚在交易，我请她吃棉花糖，她倾听我的故事。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啊！真的啊！是真的！”
“啐，看看你那猥琐的脸。”
“听到没？他竟然跟一个小萝莉交易！”
“用好吃的骗小孩什么的，最差劲了。”
“卫兵大人，这里有变态。”
“天呐~没想到‘黎明之光’里也有这种无耻的人渣！”
“目测为禽兽无误。”……
不明真相的群众议论纷纷，义愤填膺。俩卫兵正气凛然，示意我别轻举妄动。而那个小女孩呢，坏坏地冲我吐了吐舌头，一溜烟消失在人群当中……我恨萝莉！
“啊啦~又给别人添麻烦啦？”
好听的女声打破嘈杂，九点钟方向的人群，有个美女挤了进来，她做作地捂着嘴说话，一边迅速靠近。
素色外套裹挟着她妖娆的身段，缀着蓝色花边的裙摆飘飘忽忽，随之，可爱的白色过膝袜若隐若现。她扭着纤细的腰肢，在众人近乎痴呆的注视中，站在我的身边。
“唉~”轻叹声宛若一颗星掉落时的哀怨，她拉起我的手，对两个卫兵以及围观群众们深深鞠躬，等直起身来，眼圈通红，满面悲伤，“对不起大家，是我没看管好自己的丈夫。”
哦——
所有人都若有所思地惊叹出声，静等下文。只有我痛苦地闭上眼睛，扭过头去。
“都怪我，如果一年前我的宝宝……”美女欲言又止，陷入哽咽，同时浮夸地捂住自己的肚子，“我的丈夫因此得了病。但我可以保证，他、他只是很喜欢小孩子而已，绝对不会对萝莉做奇怪的事情。”
所有不明真相的群众都感动不已，看我的眼神也从厌恶变成了怜悯，还有几个羡慕嫉妒恨的。
“人生无常呐~”
“真可怜，看来错怪那家伙喽。”
“咦？刚才的那个小女孩呢？”
“走吧，是误会。”
“啧啧，那货有妻子还不呆在家里造小人儿，跑出来瞎撩拨别人家孩子干嘛~”
“你要不行我上！”
喂，最后一句谁喊的，站出来，保证不打死你！
两个卫兵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对我说：“下次注意！”然后，就挥舞着手驱散人群。围了一大圈的人纷纷抒发感想，又瞅了那美女几眼，哼着酸曲儿散去，石板长街也再次恢复之前的秩序。
我对他们每个人送上中指，同时吐槽：难道你们看不出来，在萝莉、美女和我之间，我才是真正的弱势群体！你们那没用的眼睛，真应该挖出来喂狗。
这个略显邪恶的念头升起，我的右手突然如被火灼，埋了吧汰的手背上，一块灰色印记慢慢发亮。
旁边的美女见到这幕，二话不说地掏出荷包，取出一枚金币扔在地上。
我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纠结了一小下，俯下身捡起金币，同时，手背上的印记暗淡下去，一切恢复如常。
“谢谢你，约瑟芬。”我将金币摊在手心，僵硬地递给美女。
美女白了我一眼，夺走金币，“走啦，回旅馆。还有啊，如果你再偷跑出来给小孩子讲奇怪的故事，人家下次就告诉雪莉了。”
“哦。”我跟在她的身后，轻轻问：“俺还要在这儿呆多久？”
“那要听雪莉的，不过，听说明天参见过神廷主教后，雪莉会还你自由……呐~笨蛋，你究竟要消沉多久，难道还不明白吗，豆芽菜的事不怪你。”
我突然定住了，心仿佛被小刀一下下剐着，“你，为什么从西大陆跟过来？”
“当然是放心不下某个笨蛋。再说，王已经把人家赐给......”
“让你担心真的很对不起了，”我突然低声打断她的话，“抱歉，你在这，只会让我感到困扰。”说完，自己深深埋头，快速往前走。
约瑟芬没有跟上来，即便不去看也知道，她的心被这话刺痛了。我承认是故意的，因为她当初对小茴香见死不救。更为重要的是——自己不想让她也遭遇到同小茴香一样的事情，自己是个卑鄙又无耻的家伙，只要孤独地死掉就可以了，不能再给其他人带去厄运。
*
东大陆面积是西大陆的三倍，而我现在所处的地方，是东大陆乃至世界最闪耀的明星，无数人顶礼膜拜的圣地。
月影婆娑，静默伫立的城墙披上一层银纱。时至深夜，这里却像不夜之城，到处灯火辉煌，香烟缭绕，一派盛世。紫色的鸢尾花和神廷使徒充斥在大街小巷，为每个人送上福音。
这里是‘黎明之光’，人口高达三十万的庞然大物。它不属于任何国家或部落，而是神廷的最高权力机构所在。
四十多年前，大魔王蒂萨横扫细细亚，所有生灵都被逼上绝路，危难之际，希伊娜以牺牲一切为代价，暂时驱散了海水。然后，奥尔罕、菈法，带领着所有生灵踏上旅途，历经漫漫长路，终于来到东、西大陆。奥尔罕和菈法是当时仅剩的神之力拥有者，自然而然成为所有生灵的领袖，二人合计之后，将信仰和希望播种在了东大陆。他俩带领所有生灵，在灾兽和妖精横行的世界安身立命、在荒芜凄凉的大地重塑家园。最终，建立起偌大城邦，取名为——黎明之光。意喻终有一天，黑夜必然迎来破晓，苦难会宣告终结，所有生灵将沐浴在充满希望的光辉之中。
经过四十多年的积淀，文明渐渐复苏，神廷的教义深入人心，而这里也成为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圣地。
我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该追溯到小茴香被雪莉和多洛大帝等人杀害的7月7日。那天，当我从昏厥中恢复清醒时，看到的是已经成为尸体的她。
她被魔法冰封，稚嫩的脸庞染着点点鲜血，蕴藏着巨大力量的娇小身体一动不动……抱歉，我实在不想回忆看到小茴香尸体的画面。
后来，大批神廷的使徒赶到勃朗格。我看到带头引路的，是个身罩长袍的光头大胖子。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光头大胖子是神廷派遣到多洛的使徒，我曾在勃朗格的地底见到过他一次，那时他被中二王子气得拂袖而去。
使徒们来了，得知小茴、得知恶魔之子被杀的经过后，立刻将情报传播出去。没过多久，得到神廷的回复——大主教菈法要亲自接见‘除魔勇者’，还要以恶魔之子的尸身举行弥撒。
就这样，雪莉以及斯卡而特等人、多洛大帝委派的中二王子和科勒将军，都跟随使徒们来到‘黎明之光’。在这里呆了一个星期，他们明天获准进入圣堂，晋见大主教菈法，参加弥撒仪式。
小茴香的死，我难辞其咎，不，是罪魁祸首，因为是我一次次的给雪莉传递情报，才导致如今的结局。我陷入到深深的愧疚当中，只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捋顺过去的总总，然后用生命去忏悔、去赎罪。但，那个曾经自己爱慕又尊敬的赫迪拉公主，不允许我这样做。
雪莉称我为英雄，她把除掉恶魔之子的功劳，全部推到了我的身上，而且强行带我来到这里。她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是最残忍的折磨，我因此而抗拒。不过后来，当我发现小茴香的魔法行囊还在手中时，不由得想到了那个叫做‘梦境重生’的巫术药丸，立刻就同意了雪莉的意思。遗憾的是，我的小伎俩很快就被雪莉识破，而且被她无情地收走了魔法行囊。
最终，绝望的我如同行尸走肉一样，跟随神廷使徒、雪莉和中二王子他们，还有小茴香的尸体，一同长途跋涉，来到了‘黎明之光’。漫长的行程中，我每天望着冰封的小茴香，痛彻心扉，到了晚上夜不能寐，因为我怕在梦里梦见她。还怕在梦里碰到蒂萨，是我害死了她的女儿……可能远在细细亚的蒂萨还不知道吧，所以他并没有像在恶龙巢穴中一样，在某种梦境中现身。这让几近崩溃的我，稍稍喘了口气。
值得一提，在我离开勃朗格时，约瑟芬也脱离了吉利纳什山脉的龙族，她遵从老龙王的意思，跟在我的身边。还有仙奈，她被精灵大叔委以森林精灵的代表。真是讽刺，多洛、精灵、龙、雪莉他们，还包括我，都成了除魔勇者。而实际上，当初杀掉小茴香的就只有雪莉等九个人，真不知道该感谢神廷的慷慨，还是揶揄神廷太过小题大做了。
明天，也就是9月8号的一早，我们将进入圣堂，瞻仰万人敬仰的神廷大主教菈法。
*
初秋的晚风总是那么温顺，宛如女子的手，轻柔且微凉。
我漫无表情站在旅馆高层的阳台，手搭上螺纹栏杆，眺望城邦中心处的建筑群。那里气势恢宏，祥光缭绕，在如此黑暗的夜里安然若素，只遥遥看上一眼，就能感觉到无比的宁静。
叹了口气，目光转移到旅馆外的街巷中，寻找着那双白色过膝袜。
这时，“还没睡吗？”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女声，不必回首也知道，声音的主人是雪莉。
我们这些所谓的‘除魔勇者’，都被安顿在这个旅馆，一人一间单人房，只有我的房间成了公共区域，一天下来中二王子、科勒将军、约瑟芬没少打扰，不过雪莉还是头一次来。
“小茴、恶魔之子的尸体是存放在那里么？”我再次望向神廷的建筑群，眼睛不自觉的湿润了，“那些神官不会……”
“放心，冰封恶魔之子的魔法是麦莎施放的，如果有谁破坏了魔法，麦莎会第一时间感知到并通知我，”雪莉缓缓站在旁边，也把手搭在了螺纹栏杆，扬起漂亮的脸蛋仰视天际，“况且神廷里的人们都品行高尚，在主教大人没做出决定之前，没人会私下破坏那孩子的尸体。”
这平淡的话仿佛长矛，狠狠刺进我的心房。我颤着吸了一大口气，然后转身，向房间走去，“抱歉，我要休息了。”
“刀勒先生还真是失礼呢。”雪莉轻声抱怨，跟着我的脚步离开阳台，走进了房间。她自顾自地拾起一把椅子坐下，双手优雅地叠在一起，放在修长的腿上。
她仿佛没弄懂我的意思，或许她根本就无视了我间接送客的举动，就那么饶有兴致地笑着看我。
如果是以前，我肯定会借着这种机会对她展开行动，但现在，自己的脑子里充满了那抹红色的火焰，再容不下其他任何东西。
我大刺刺地趴在床上，将脸深深埋进松软的枕头中，一言不发。
良久良久，雪莉再次开口了：“能叫我一声‘小七’吗？”
我不知道这是没话找话，还是她在戏弄我，所以连呼吸声都竭力放轻，像睡着了一样。
“你是讨厌我吗？或者恨我？”
她的声音在房间中回荡，却没得到任何回应。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椅子脚和地板摩擦，发出轻微的嚓嚓声，然后，听到她的脚步慢慢远去，直到房门处停下。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她淡淡说：“等明天参见完大主教，我会还你自由。所以，别再烦心了，只要挺过明天就好。”
挺过明天？不再烦恼？开什么玩笑！
一种冲动砰然爆发，我腾地爬起来，瞪着她，嘶哑地吼道：“对你来说杀掉一个人或一只恶魔，是件微不足道的事吗？所以才会那样轻描淡写？！！！小茴香那家伙连妖精都不忍心杀掉，而你们……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抛却小茴香的品格不谈，只口口声声认定她是该死的恶魔？她究竟伤害了谁？这太不公平了！”
雪莉一凛，她没有转身，仿佛蜡像般对着房门，让我无法看到她的表情。
她顿了好一会儿，突然低沉发声：“刀勒先生，这个世界从来不存在公平……至少，从某人生下来那一刻起，世界就没对某人公平过。即便某人是赫迪拉的小七公主。
母亲大人死于皇后的毒手，从我记事儿起，就是孤独的一个人。也曾有对我好的人，不过除了父王外，他们都莫名其妙的在某天消失了。我被皇后虐待，被兄妹们羞辱，甚至连父王也开始讨厌我。直到有一天，我被神廷选中，噩梦终于结束。
离开冰冷的王宫，只身来到这座充满光芒的城市。我结识朝气蓬勃的骑士斯卡而特、与整天吵着要当游侠的萌萌成为闺蜜、还与盛气凌人的麦莎做了朋友。我仿佛重获新生，疯狂崇拜光明女神，虔诚信奉神廷的教诲，甚至发誓为神廷奉献终生，因为，是祂和象征着她的神廷，赋予自己充满希望的未来。
时光荏苒，我从苦修者变成使徒，从使徒升为传教士，直至现在成为神廷的七十二白袍神司之一。无论到哪儿，我都受到不亚于王者的礼遇，再也不是那个赫迪拉王宫中任人欺辱的小七。我因此满怀感激并愈发坚信着祂，矢志不移。
然而，当某个燥热的夏日午后，我接到菈法主教的召唤，从那一刻起，我的一切再次被摧毁……我被自己的信仰背叛，被现实重伤，被祂欺骗。然后，又被一个女巫领走了……”
幽幽的自诉戛然而止，雪莉没再说下去，她依旧背对着我，用那微微发颤的手拧开门锁，“刀勒先生，这个世界永远没有绝对的公平。如果你能理解，并愿意成为英雄，明天请务必听从我。如果不能，请在启明星升起之前离开吧。雪莉以及这个世界，不需要活在理想中的同伴。”说完，她很有礼貌地补充了句‘晚安’，然后离开。
我呆呆地坐在床上，直愣愣地望着合死的门扉，心里一片茫然。老实说，她自述的前半段很容易理解，但到了后面却含糊不清。尤其是在大主教菈法召唤她、一个女巫带走她的两个节点上，让人摸不到头脑。
不知道为什么，在恶龙巢穴时，与大魔王蒂萨梦境相见的经过不断在脑海里回放……难道二者相互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也许，明天会知道答案。我合眼，重重躺在了床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