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重地,许多地域不得擅闯,例如位于成周城中央偏北的皇宫,以及正中央“新月高地”,而百云台与皇陵就位于此处。皇宫与高地周围环绕着一圈护城河,只有三处桥梁跨过护城河通往外界,两处桥梁用来连接皇宫和外界,而最后一处桥梁由外界直抵皇陵和百云台,但是不到祭祖祭天的日子,这一处桥梁是不可以对外开放的,哪怕皇亲国戚也无法擅闯这一处桥梁。
三处桥梁名曰“天地人”,分别是人桥、地桥、天桥。人桥往来人流最多、地桥专供军事通行、天桥平日则不对外开放,洛曦安要去的便是这天桥,虽说天桥入口有重兵把守,但一旦跨过检查点就没人来烦她了,可以说是进入百云台的最佳捷径。
“黄泉水不是鬼邪殿特产吗,他们哪弄来的?”
洛曦安慢步走在大街上。下雨天街上人很少,尤其是雨水里还掺杂着黄泉水,而黄泉水又会让人昏昏欲睡,从而思念已故的亲友。黄泉水对任何人都有效,哪怕是修为高深的修仙者,也会受到黄泉水的影响,回忆起踏入仙途之前的凡尘往事,甚至因此唤醒自己的心魔,好在雨水里的黄泉水浓度很低,能用真元壁障弹开空中落下的雨滴。
“说起来,很久没有用双腿走过路了啊。”洛曦安走得很慢,像是在雨中散步。十六岁那年,张源永远失去了下地行走的能力,如今的他已是二十四岁,这么多年来他的下半身全无知觉。现在,多亏了二师姐的礼物洛仙傀,他才能再次感受到脚下石板路的硬度。
女孩子的身体既轻盈又柔软,洛曦安就像是他的一具分身,能够让他以全新的视角审视这个世界。
“呜呜...呜呜呜......”
空荡荡的大街上突然传来小孩子的呜咽声。洛曦安定睛看去,不远处的屋檐下,稚童背对着她独自一人蜷缩在墙角,只见那孩子用残烛点燃黄纸,像是正在为死人烧纸钱。
洛曦安美目一横,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就要从那孩子身旁走过。
“爷爷...呜呜......”
稚童只是呜咽着并没有哭泣,她不断地点燃手中残存的黄纸,仿佛是在这冰冷的雨天里为自己取暖。
“这他妈的东方版卖火柴的小女孩?”
洛曦安当然注意到了稚童的穿着相当破烂,连乞丐的衣服都比她的好。乞丐的衣服上只是补丁多了点还能保暖,她的衣服又脏又破,而且只披了一层素衣,根本就没穿内衣保暖,或者说这孩子根本就穿不起什么像样的衣服?
小女孩看上去无依无靠的,如果继续放任她不管,恐怕某天饿死或是冻死都没人收拾吧。
难道要见死不救吗?
她倒是想这么做,但在那之前,有必要确认女孩的想法。
就算她出手帮了女孩这次,那又如何?因为丝毫的怜悯与施舍而愈发高贵吗?还是说,让她别死在自己眼前,落得个眼不见心不烦的结果?诚然,她可以帮女孩一次,但她又不能一直帮下去,兴许等到她一转身,女孩就会死在某个无人的角落——她见过太多这样的事情了。就算是帮了那些没有求生欲望的人,也无法阻止他们在将来迈向死亡。
洛曦安轻叹一声,转过身去走上回头路,来到呜咽着的稚童身旁。
女孩蹲在地上,手里拿着几张剩下的黄纸,身前是燃烧着的残烛,残烛前摆放着亲人的遗物,显而易见,她是在祭奠已死的亲人。
洛曦安没有打扰小女孩,她默默地撑开真元屏障,弹开落下的雨滴和冷风。无言之中,她看着女孩烧完手中的黄纸,残烛的余火也在最后一刻燃尽,女童仍旧蹲在角落里,蜷缩着身子将双手放在膝盖上,似乎在拥抱这来之不易的温暖。
洛曦安又想起了长公主姬月奴。长公主在世时最见不得此般景象,虽说长公主的摄政时期被史官评价为“权倾朝野”,但她的的确确在干着些实事,从削减皇族遗老们的权益到恩泽黎明苍生,因此得罪了一众士族。长公主在摄政的第一天,立刻下令处死军机大臣秦怀明,并罗列了数百条罪证,然而朝野上下无一奉命,无奈之下,长公主手持青锋,亲自斩下了罪臣的脑袋,满朝上下无不为之惊恐愕然。
秦家因结党营私、聚敛钱财等罪行落得个满门抄斩的结局。然而长公主念及旧情,犯了斩草不除根的大忌——她饶了秦家年仅八岁的幼子秦天明,将他流放至合周国边疆抵抗兽潮。哪知这秦天明非但不领情反倒怀恨在心,机缘巧合之下拜入魔门踏入仙途,待到他魔功大成步入金丹境后,回归京城向长公主寻仇,可怜长公主红颜薄命,趁着天师回到她身边之前,就已经被秦天明这魔子夺去了性命。
长公主做错了吗?什么都没做错,秦家作为遗老已经腐败到了骨子里,如不连根拔起只会贻害无穷,更何况长公主初涉朝政亟需杀鸡儆猴树立威信,令那些皇族遗老不敢轻举妄动。只可惜她犯了一个严重错误——为君之道切不可仁慈,而且她本就不是名正言顺的“君王”,只不过是因为先皇长子夭折而被迫上位,所以她的脑海里还残留着作为公主时的温柔。
那么是秦天明做错了?倒也不是,在张源看来,他也什么都没做错。秦家虽说在外腐朽不堪,但在内却是其乐融融、纵享天伦之乐,也因此秦天明的家庭观念很强,尤为珍重他的家人亲友,所以即便他意识到了自家亲友在他人看来不是什么善人,但他仍愿意为家人复仇,好在这复仇的对象仅限于长公主姬月奴,秦天明并未牵连到其他人,心愿已了的秦天明甘愿被张源手刃,不过在那之前他还嘲弄了一番所谓的“正道”尽是些虚伪假善,唯有魔门才敢快意恩仇。
长公主的心愿便是黎民百姓不再流离失所。如果她亲眼瞧见稚童孤身一人祭奠亲人,那恐怕是无形中对她所做一切的否定,她的愤怒与傲然决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可张源终归不是长公主,他早已步入仙途,无暇顾及凡尘往事,或者说,他的世界里,重要的人就那么些,不像长公主的世界能装下黎民苍生。
“这黄泉水也没落在我身上啊?怎么还会想起些往事来?”
洛曦安轻声说道。稚童这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身边来了位气度不凡的“仙子”。
尽管面纱遮住了洛曦安的容貌,但她的气质可绝非凡尘之人。女孩一时盯着她的脸看呆了,一时半会之内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这样子......”洛曦安无奈地笑道,“倒让我想起了初见师傅时的模样。”
或许是因为二师姐脸皮厚的影响,被女孩这样直勾勾的盯着,她倒也没什么不适。
“仙子姐姐?”女孩眨了眨眼,这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你是来把爷爷带回来的吗?”
洛曦安看了眼女孩祭拜的遗物:“你的爷爷是刚过世没多久吗?”
女孩点点头:“爷爷昨天过世了,我都没来得及见上他最后一眼。”
洛曦安抬头看了眼宅子的门匾:“你家爷爷是江府的人吗?”
“爷爷他是家......”女孩意识到或许“家”这个字已经不合适再说出来了,眼帘微垂着改口道,“...以前是江府的家主。我原先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后来被爷爷收养当做江家养女,爷爷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做‘江风’,希望我随风而来随风而去......”
“你今年多大了?”
女孩回应洛曦安道:“江儿今年十二岁了,爷爷陪着我度过了六个年头,我却连他的最后一面都不能见上......江儿不孝、江儿不孝。”
洛曦安轻叹一口气:“那你希望见他最后一面吗?还是说,你想和你的爷爷继续一起生活下去?”
“仙子姐姐能把爷爷带回来吗?”
洛曦安摇了摇头:“生死有命。我可以告诉你,并非只有活人的世界,死人的世界同样存在。”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你如果想与爷爷再度相聚,那么唯一的方法就只有死亡。将来的某一天,你也许会饿死、冻死,那会无比的痛苦,而我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让你在幸福中死去。但如果你希望见到他最后一面,并不希望在死后的世界与他相间,那么我能做的事情就只有,为你引来他的魂魄,这最后一见便是人鬼殊途的永别。”
“......”
洛曦安话音落下,沉默弥漫在空气中,唯有雨水打在屋檐上的声音如此刺耳。对于十二岁的女孩来说,思考生与死的含义未免太过残酷。她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时光去丰富人生阅历,然后再选择生或死——或许有人会这么说,但那是逃避、是懦夫的举动。人生阅历这种东西,只要时间还在流逝就必然会增长,用它来填补生与死之间的空隙不过是大梦一场。是的,没有人有权利选择自己是否愿意出生,那么人也应当有权利选择是否愿意去死,这不是什么“自杀者无法进入天堂”之类的谎言,而是一个人与生俱来对自己生命的审判的权利,毕竟谁都不愿意生活在一个不能露出笑容的世界里。
想及如此,洛曦安又觉得有些可笑。
那些标榜生命可贵的人大部分确实是在尊重生命,但少部分却是在将他人的生命视作工具——毕竟赚钱工具没了的话,最后饿到的人可是自己。
比起被当成工具人使唤一生,当然还是永恒的长眠更让人舒适。更何况,在那永夜的梦里,每个人都会遇见令自己露出笑容的事情。
“我......想活着。”女孩下定了决心,抬起头来望向洛曦安,“想见爷爷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