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府算是富贵人家,但府上却并不奢华。红瓦砖上泛着青苔,石板路上一尘不染。素白的丧幡插在灵堂前,屋内屋外尽是披麻戴孝的守丧人,低垂的脑袋间传来隐隐的啜泣声。老爷能够善始善终已经算是人生圆满,毕竟生老病死乃天理循坏,在世者的哀而不伤则是是对逝者的最好尊敬。
江风的眸子盯着灵堂,看上去很想一睹老爷遗容。这么多年来,她未曾忘却老爷的养育之恩。爷爷死的时候,她还有一分侥幸,以为爷爷只是患病总能痊愈,直至如今生息断绝,她才明白爷爷的的确确去世了。但不知为何,女孩的心间总有股不真实的虚幻感。
起初她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生性薄凉。到现在,她忽然意识到,爷爷已经不能再喊她吃饭、不会出现在家里、不会坐在摇椅上抱着她、也不会给她讲故事照顾她睡觉。她有一种错觉,以为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如常......就像是爷爷从未死去,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只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能见到他了。
死亡是什么?
死亡就像是永夜里的长眠。永眠时分不再寒冷、永眠时分不再饥饿。长眠梦里那通往远方金色乐土的道路,置身于一个空空如也的圆球,里面占满了直干云霄的天籁和从云间的缝隙里漏下的淡白色悠远的光线。诞于泥土之人要被泥土掩埋、生于雪中之人要被风雪埋没,尘归尘、土归土,从哪里来就回到那里去。
江风第一次历经亲人的死亡,未免有些多愁善感,但洛曦安却是平平常常,她活了这么多年,历经生死离别成百上千次,对于死亡她已经看得很淡了。
老管家领着两人一路深入江府,绕开正房和厢房,径直地朝着后院走去。老爷的灵堂布置在正房,他的遗体也在正房的棺材里,但管家并没有领着两人去见老爷,或许是江府遭遇的危机已经刻不容缓,期间老管家遣散了周遭的仆从和护卫,三人走至后院的一处角落里,老管家旋转墙上的机关,打开通往地下室的道路。
神识扫过江府,洛曦安早就察觉到了这一处地下空间。
“我们有求于您,自然不愿欺瞒您,就由我为您一一道来。”老管家边走边说,“老仆在江家供事已有五十余年,虽不是江府本家,但也落得个‘江’姓,老仆被老爷赐名‘林’,姓名合起来就是‘江林’。如不介意,就请仙子称呼我为‘林管事’。话又说回来,仙子您贵姓?能否告知老仆您师承何处?”
“洛水的‘洛’,晨曦的‘曦’,安危的‘安’,全名洛曦安。”她穿着一身道宗玄衣,本就没打算隐藏身份,“师承青阳山仙门归元道宗,不过是一介内门弟子。”
“归元道宗?道宗历史悠久,比整个合周国还长,屹立于祖州青阳山已有上万年,谁人不知道宗是除魔卫道的仙门圣地。”老仆林管事的语气略显惊愕,看来他也知晓道宗的威名,“原来是道宗下凡的仙子,难怪如此气度不凡,想必仙子的实力也非同凡响。老仆之前多有失敬,还望仙子大人不记小人过。”
“客套话到此为止吧,”洛曦安可没闲工夫和他寒暄,“你们江家倒是有不少秘密,不过既然要请我帮忙,那就乖乖把事情交代清楚。”
“自当如此,”林管事没有隐瞒辛秘的意图,或者说,他只准备告知洛曦安相关的秘密,“江家本是平阳氏一脉支系,当年平阳氏得大匠师‘无庸子’的毕生著作《天工地器》,由此走上了削铁铸剑的匠人之路。老爷他名为‘江依斐’,年轻时废寝忘食的苦修铸器之术,乃是大器晚成之才,年老时终成一代匠人大师。他曾为王族献上名器若干,甚至王族祭天祭祖时所用的礼器都由老爷亲手铸造。”
三人穿行于地下室的走廊里,洛曦安注意到墙上挂着江依斐生前所铸的兵刃。
林管事注意到洛曦安的视线后,开口向洛曦安介绍到:“‘均成剑’,浑然中庸;‘白芜戟’,十步一人;‘蕴漓刀’,漓火万丈。这些利器通通出自老爷之手,不过只是老爷的练手作,如有需要您可以自取,就当是江家为您提供的报酬。”
修仙界的法器共分为四种品级——逸、灵、圣、仙。均成剑,中品灵器;白芜戟,下品灵器;蕴漓刀,上品灵器。这些法器让筑基、金丹期的修仙者用还算不错,但对于她来说却没什么作用,甚至还会拖累她战斗时的发挥。
“我就不用了,”洛曦安摇摇头回绝了林管事的好意,“既然这些兵器出自你们老爷之手,还是留着给你们当纪念为好。”
洛曦安又补了一句:“看来你们老爷也是个修道之人啊。”
“老爷他生前只达到金丹境初期,虽有寻仙的灵根但却疏于修道。”林管事多少也知道修仙界的事情,“他志不在此。从少年到白头,老爷一直醉心于打铁铸器,这是他的钟爱也是他的职业。不过老爷这一走,就看少爷能否扛起江家的重任了。”
洛曦安询问道:“所以这和江风有什么关系?”
林管事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向江风。老管事眼中透露着复杂的神色,他选择沉默,而沉默又是最好的回答。洛曦安没有追问,至于愿不愿意开口解释,全在管家的一念之间。
“小姐在她五岁那年被老爷收养,但谁也不知道老爷为何大发善心收养孤儿。”
林管事深吸一口气:“老爷有善心行善事结善缘是好事,对养女的态度也无可挑剔,甚至在他人看来,老爷把所有的慈爱都给予了小姐,这让大少爷和二少爷多少有些嫉妒,府上不少人认为老爷只是想要个孙女来疼爱,但事情没这么简单。”
“直至大少爷整理老爷遗物的时候,大少爷才明白老爷为何要领养小姐。”林管事继续向着地下室深处走去,“老爷有一本《铸器心得》,记载着从年轻到年老时的经验之谈,小姐的由来也和老爷的铸器梦想分不开干系。”
洛曦安点点头试图了解江依斐的想法:“那本《铸器心得》呢?我看看。”
“前面就是地下工坊,少爷在此遵嘱老爷的遗命未敢妄动,老爷的《铸器心得》也在少爷手里,仙子若有需要可向少爷借阅。”
穿过走廊推开门扉,一行三人抵达地下工坊的最深处。此处空间偌大足以容纳上百人并肩而立,炼铁铸器的设备齐全,不少设备都是定制产物。洛曦安刚一进入工坊,立刻感受到环境温度骤升,对她这种修仙者来说待在三四十度的环境里没太大的问题,但普通人无法长时间在这种环境下工作,不然就得中暑休克。显眼之处便是那泛着红光的巨大熔炉,熔炉有一烟囱直通地表,用来排气和导热,而后打铁的清脆响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光着膀子的男人在砧铁前敲打着剑胚,弯着身子一心一意的模样看上去丝毫没有察觉到三人的到来,直至林管家上前出言提醒,男人这才回过神来暂且放下了手中的工作。
洛曦安姑且打量了一番男人。男人看上去四十来岁,留着一头短发长得孔武有力,肌肉棱角分明却又不过分精壮,肤色接近古铜色相当健康。作为一名铁匠,男人手上结着老茧,拇指关节微微肿胀,被洛曦安怀疑是用手过度得了腱鞘炎。
“大少爷,您要找的人我请来了。”
男人似乎不喜工作中被人打扰,身形一滞的同时双手微微颤抖,恐怕是因为突然停止活动而犯了腱鞘炎疼得不能自已。他直起身回过头来看向林管事,而后视线又在洛曦安脸上停留了片刻,被洛曦安捕捉到一瞬间的失神,最后他看向藏在洛曦安身后的江风,微蹙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看样子他也不怎么喜欢父亲的养女。
“这位是来自归元道宗的仙子洛曦安,她一眼就看穿了小姐的体质,或许她正是少爷您要找的人。”
男人脸上波澜不惊不感意外,他注意到洛曦安的一身玄衣,这身玄衣无法作假正是道宗服饰,也就是说眼前的仙子确实是道宗里的仙人。
男人左手握拳右手在外,向洛曦安行拱手丧礼:“道宗的仙子来我江府做客,令府上蓬荜生辉。不过守丧期间我却不能亲自接待,还望仙子见谅。”
“在下江天,家父过世后,由我接任府上家主。既然仙子是来帮忙的,那有什么需求尽管向我提便是。”
江天言语之间甚是豪爽,也不像是什么坏人,但却做出了逐出老爷养女的举动,看来这里面的缘由比洛曦安想象得更深。
“江少爷,我也不是来敲竹杠的,既然你快人快事,那就直入正题吧,把《铸器心得》拿出来让我看看。”
“......”江天再度皱起眉头,“仙子可懂铸器之道?”
“略懂。”洛曦安如实回答,并从纳戒里取出一把上品灵器交由江天鉴定,“拙作一把。不过,你是不是在想,看穿江风的体质没什么大不了,但你要找的人,必须精通铸器之道,对吗?”
其实洛曦安的纳戒里还有更好的作品,但她只有筑基后期的实力,还是不要把那些圣器和仙器拿出来为好,一是担心吓到人家,二是担忧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既然仙子是个聪明人,那就简单了。”江天也不遮掩,还回灵器的同时,点点头承认了自己的想法,而后从储物戒指里拿出《铸器心得》,“这本心得是家父的毕生心血,也是我江家立足之本,还望仙子不要外传。”
洛曦安速览了一遍《铸器心得》,这上面的经验之谈对她来说算不上什么新鲜玩意儿,理解起来更是耗不费劲,两分钟后,她阖上《铸器心得》交还给江天。
“仙子这就看完了?”江天有些疑惑地看着洛曦安,这可是家父的毕生心血,即便他从小对打铁铸器耳濡目染,要完全理解这篇心得的内容,也得耗费相当多的时间。
“我又不是来学铸器法门的,”洛曦安给了他一个可以接受的理由,“准确来说,我不是在帮你们江家,而是放心不下这女孩。”
江风从进门起就盯着江天的手,这时候更是插嘴说道:“哥哥的手疾还没好吗?”
江天看了眼江风,没有回答她的疑虑,而是反问洛曦安道:“对于此事你可有把握?”
“先让我梳理下事情的脉络,或许你会有新的发现。”
洛曦安徐徐道来:“江风在七年前被你们老爷领养,那时的她只有五岁对什么事情都懵懵懂懂,好似一张可以被人随意涂抹的白纸。”
“但她并不是普通女孩,你们老爷也不是大发慈悲之心,而是看中了江风的‘人屠之身’。这种魔体终生缠绕着血煞之气,可以说是魔修的最佳体质,同时也是用来炼制魔兵的不二之选。”
江天皱起眉头略微不满。这话说得,他的父亲像是个十恶不赦的坏家伙似的,但江依斐到死为止可都没把江风作为血祭的对象,要说为什么的话,恐怕是在这七年的相处之下,江依斐早就把江风当做了自家女儿。
“君子论迹不论心。诚然,你的父亲有过血祭江风铸魔兵的想法,但到后来,他意识到自己的鬼迷心窍,从而放弃了这种想法。”
“但事情往往不遂人愿。”洛曦安用玩世不恭的语气说道,“江风不是因为人屠之身才成为铸器的最佳素材,而是你们老爷后来发现......江风首先是魔兵之胚,其次才是人屠之身。”
“......”江天点了点头,承认洛曦安的推测没错。
“江风的心智尚且年幼,还意识不到自己本是一把魔兵,也控制不了煞气,因此,你们老爷在长期的接触下,才落得个猝死而亡的结果。如若把江风继续留在府内,随着她的年龄增长,煞气会愈发的强大,但她又没办法控制住煞气,时间一到恐怕整个江府都难逃一劫,所以你才狠下心来将她逐出家门。”
“但问题来了,”洛曦安耸耸肩,“如果把江风逐出家门就能保得家族平安,那你也不会如此苦恼。”
“江风本是魔兵之胚,但这魔兵的本体还留在江府之内。这把魔兵本是你们老爷意外所获......嗯,或者说必然的结果,江风乃魔兵之胚,魔兵自然会如影随形。心得上记载江依斐的最后心愿便是完成这把魔兵,于是将其锁在了江府的某处,你甚至不知道这处隐秘之地在府上何方。一旦江风远离魔兵,那么当魔兵醒来之时便是江府的血光之灾,但如果不放逐江风,那么煞气便会吞噬江府的任何生灵。”
洛曦安继续剖析道:“所以你没有太好的办法,将江风逐出家门也是无奈之举,至少能换得家族的暂时平安,至于要如何解决魔兵苏醒时的血光之灾,则是日后的问题了。”
“这正是目前的困境。”说到这,江天深吸了一口气,“不过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但我的能力实在是太过低微,无能为力。”
“其实还有你力所能及的办法,不是么。”洛曦安笑了笑,笑容相当的邪性,“问题在于,江风无法控制煞气,魔兵未醒不能远离江风。那么用江风血祭魔兵强行唤醒也不失为一种解决办法——牺牲一人拯救全家。屠之身的煞气得到遏制,魔兵苏醒的血光之灾不再,这种事情你总该做得到吧?”
对江天来说,这可是经典的电车难题,没有血祭江风以换得族人安全,这已经是他最大的仁慈了。
“......”江天沉默片刻,而后质问洛曦安,“你真是道宗的仙人?怎么说起话来百无禁忌和魔修一样?”
“还有一件事你没意识到,只要江风不信任你,你永远都别想找到那把魔兵。”洛曦安没理会江天的质问,她本就是亦正亦邪、行事全凭喜好的老怪物镇玄老祖。屁股决定立场,只不过是因为她的师傅是正派人物,她才会被归纳到正派,如若当年她的师傅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那么现在的她恐怕就是修仙界的新一任魔头了。
“魔兵是她的身体,而她则是魔兵的魂魄。有两种情况下魔兵会现身,其一是获得江风的信任;其二是江风的性命攸关,但如果将江风血祭魔兵则不视为性命受到威胁,毕竟两者本就是一体双生的存在。”
洛曦安手持上品灵剑,杀意随着剑尖指向江风骤起。霎时,闷热的工坊内温度降至冰点,刺骨的剑意令众人汗毛倒竖,尤其是被寒芒指着的江风,十二岁的小女孩哪经受得住修仙者的杀意,双腿打颤的一瞬间触发身体的应激反应,江风立刻双眼翻白晕了过去。
赤红的血光自江风的身体中升起,这是引来魔兵的讯号。魔兵即将现世,整个地下工坊都在震颤。谁也不知道魔兵被江依斐藏在了哪里,但洛曦安不需要知道具体地点,只要江风的性命受到威胁,魔兵就会立刻挣脱束缚赶来江风的身边。
“剑来!”
洛曦安不再藏拙,纳戒幽光一闪,顿时取出六把灵器级别的长剑,这些灵器在他人眼中或许珍贵,但对她来说却是消耗品。
七把灵剑落在工坊的七个角落,在洛曦安的有意操控下组成剑阵,接下来,她要做的就只有等待魔兵降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