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列车的那一刻,威廉医生感觉自己的双手还在不听使唤的颤抖。
肮脏,污秽的车厢空气让他几乎在路途上窒息——几乎所有人都在大吼大叫,发泄着不满,或者长一声短一声的痛苦呻吟。
拜那些脑满肠肥的官僚所赐,所有解除动员的二三线及预备役部队都只能坐着最次的列车回家。
拥挤狭窄的铁皮车厢,粗鲁野蛮的农村士兵...威廉的眉毛皱的更深了。
他还记得那个大腹便便,满目贼光的官僚。
“什么?军列?”那官僚吹胡子瞪眼的拍着桌子,对着威廉大喊,“够了,先生,你们现在已经不是士兵,军列要运送更重要的战争物资去南线战场!”
似乎是这样不能彰显他的权威,又好像等待着什么,那胖子抬起头看着威廉,而一脸茫然的威廉也只好尴尬的与他对视——直到胖官僚气急败坏的指着门外:
“现在,转身,出去!下一个!”
够了,现在这些都不关他的事了!
威廉想起排在他后面的人,用看傻瓜的眼神看着他——他们的手在干瘪的口袋里紧紧抓着什么,提防威廉就像防贼。
“嘿,你和他讲道理,那顶个屁用!”
威廉想起,颠簸的车厢里,同一个班的战友摩伦将右手放在他面前,拇指和食指不断搓动着。
“得有这个才行!你可不能学那些乡巴佬,一点钱不存怎么行?”
威廉想起自己恍然大悟的看着摩伦,点头称是。
在战场上结识生死之交并不困难,可贵的是遇到沾亲带故,或者至少是同地的生死之交——摩伦是他的邻居,一个长相很秀气,也很有才华的小伙子。
只可惜,威廉好不容易才走出列车,回头时却没看到摩伦,只好先行一步。
被熙熙攘攘的人潮挤出车站,威廉摸了摸口袋,发现他身上剩下来的东西实在少的可怜。
一张据说能在安达克共和国银行兑换出五百弗勒斯纸币——据说一线部队有八百弗勒斯,但必须在一年后才能进行兑换的复员补贴券——据威廉把它缝在军衣里侧的口袋。
一件共和国部队的标准军大衣,满是硝烟的味道,沾满血迹和烟尘,破旧的已经不成样子——但安达克政府要求复员士兵妥善保存军衣,以便需要时重新动员。
一个行囊,装满了他的战壕生活,还有必须的生活用品。
一个父亲传自爷爷,又传给他威廉的怀表——作为体面的职业医生,没有怀表彰显地位是不行的。
别的什么也没有剩下。
但威廉还是很高兴,他们胜利了。
“喂,路上的快点回家,政府命令全国进一步管制!”
威廉看着几个身穿蓝色制服的宪兵冲过他,把身后的人潮驱散成一盘散沙。
威廉知道,都是厄尔尼人的问题:
虽然在正面战场节节失利,但厄尔尼间谍却日益频繁的在共和国腹地活动,制造着恐怖事件,威胁共和国安全。
啊...南边的厄尔尼帝国,西面刚刚被击败的列德防御委员会...这世界上怎么这么多奇奇怪怪的疯子?
裹紧自己的大衣,威廉低着头离开——他现在可不是士兵了。
得罪了宪兵才叫惨呢!他们可不会把你带回去关起来——所有人都知道典狱长把监狱的政府补贴据为己有,宪兵们只会拿着警棍,没头没脑的打你一顿。
光是参军前,威廉就接诊过好些被宪兵打伤的家伙:
郊外来的乡巴佬手脚不安分,打。
城市里的学生社团胡乱说话,打。
喝醉酒的穷鬼冲撞贵族车驾,打!
被路过的爵士把痰吐在脸上,嗯...
不过威廉知道,那些都不是自己该想的事!
“说起来真奇怪...”威廉这么想着,“一到打仗,城市就好像翻过来的口袋——热闹的市中心变得门可罗雀,偏僻的车站倒是人满为患了。”
可不是吗?他走了这一路,越是向城内走,心里就越没底。
路上的行人变得稀疏,越来越多的废墟堵塞了好些熟悉的道路,让威廉绕了好些弯路——他几乎认为自己下错了站。
不过,他最终还是到达了家门口。
他转头看去,摩伦家的门紧闭着——看来这个倒霉的家伙还没找到路。
居住在城市内高级社区的对面有许多好处,比如经常接诊这些矜持优雅的病人,会让威廉觉得自己也和他们有了些交集,算半个“上流人物”了。
又或者...威廉好不容易从隐蔽的缝隙取出自己藏好的钥匙,推门进入家中。
不流通的空气肆意散发着陈腐的气息,看起来他的小房间连小偷都懒得光临。
如三年前的每一天一样,威廉立刻就回归了正常的生活节奏,似乎三年的战争阴影早就被他抛在了脑后。
他仔细的洗干净双手,又好好的洗了个澡——一路上的颠簸,疲劳,在这一刻似乎都被消解了。
那件大衣,当然也被他小心的清洗干净,缝补整齐——他学缝纫的技术是和另一位战地医生学的,那是一位手术医师。
现在,威廉将大衣挂在衣架上,长出了一口气,端起了自己刚刚买回来泡好的茶——好茶早就买不到了,不过随着战争进展喜人,劣质茶叶碎倒是放开出售。
他坐在窗前,呼吸着城市污染严重,但仍然比战场好千万倍的空气,脸上挂着从容的笑容。
现在没有什么士兵威廉了,威廉·维森医生——或者应该说,尊敬的威廉先生回来了。
他就这么静静的坐着,直到黄昏褪去,夜幕缓慢的来临。
“镗!”
毫无征兆的,威廉的眼前被刺眼的光亮所笼罩,他挂在脸上的柔和笑容僵硬了。
“嘟!嘟!”
刺耳的噪音传入耳朵,威廉的双手颤抖起来,他努力想把茶杯盖上盖放下,但他头不收控制的低下来,他的双眼剧烈的震颤,思绪一团浆糊。
“哒!哒!哒!”
楼上的作家开始熟练的敲打他的打字机,富有节奏的机械声一下下敲打在威廉的心脏。
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几乎是粗暴的将窗帘拉上,把电灯熄灭,任由黑暗笼罩他的房间。
接下来,威廉向房间的角落冲去,把衣架推倒,自己缩在角落,双眼紧张而凶狠的扫视着每一个角落——若不是地板上传来金属碰撞声,恐怕他连那件军大衣堆在地上也没有发觉。
借着一点透过窗帘的月光,威廉伸手拿起了两个冰凉的东西。
那是两个铝制的空心牌子,中间塞着两张被深色液体打湿过,因而字迹有些模糊不清的硬纸片。
一张纸片上简单的写着:“威廉·维森”。
另外一张纸片则用漂亮的花体写着:“摩伦·汉尔森”。
威廉慢慢捏紧这两张牌子,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终于跪在地上,轻轻的捂着脸,无声的抽泣起来。
楼上的作家挥舞着手稿,不耐烦的呵斥着司机缺乏耐心,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步伐,火急火燎的冲下楼去。
“这一次报社必须刊登我的文章!”
坐在车上,作家得意洋洋的对他的司机宣扬着,“我敢打赌,这篇文章能得国际大奖!”
“是,先生,您说的有理!”司机只是敷衍着,这种高级社区新安装的探照灯让他很不舒服,“您想好这篇文章的大名了吗?”
“当然。”汽车向前驶远,作家为自己点上一支烟,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这是我们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