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
这年,帕修底斯没有一株盛开的紫罗兰。
……
时值元历283年的冬天,战火已在东西大陆的边境上蔓延了整整二十八个月,然则东陆联盟与西方诸国两边完全没有和谈的意向。
即便一开始是西方大陆方面占尽优势,这场战争早已在两个月前陷入胶着状态,但双方依然没有放弃任何一处战略要地的打算,不断投入更多的兵力,军队在山林旷野中前赴后继。
这场战役因西方诸国的联合侵略而起,可是到了现在,哪里还有什么正义可言,就像一把巨型铁锯收割着人头,将一条条一秒前还鲜活如初的生命带入地狱,灵魂亦湮灭不再。
不管魔法一侧、还是科技一侧,对于前线的这些疯狂的士兵而言,忘却了生命的宝贵、亲人的等待、情人的期盼之后,所谓的荣耀即等同于奋不顾身的残酷。
由政府和高级军官教唆训练出来的他们,是经过洗脑程序的战争机器。他们将子弹扫入对方身躯,甩出大片大片的咒术焚烧野草遼原,以眼睁睁看着对面冲出战壕的敌人陆续倒下为快,耗尽所携带的弹药或体内的魔法元素后,便抽出钢刀光剑挺身交锋;终于,连他们手中的刀剑都被血肉磨钝得无法切入肉身,再改成枪林弹雨下最原始野蛮的肉搏。
无一天休止的战火,将整座原本花海遍布的青色帕底修斯平原染成了鲜血的荒原,尸横遍野。
——而罪恶的战争,继续进行下去。
……
战火横飞间,纵有无数短暂的间隔。
这无数之一的某天夜晚,会有弥漫成霾的硝烟被北风吹散,重新放晴。寂静又渺远,天上的星辰点缀于黑暗又无限的夜空,压得极低极低,宛若下一刻便会坠落的虚无希望;又似是在代替哀悼着,因为绝大多数的愚昧麻木习以为常的世人不懂得哀悼。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厌恶战争。战争的过程是残酷的,但它的结果或许令人期待:阵亡的士兵可以减缓人口压力,在战争时倒卖兵器来广收钱财,或者通过战争刺激本国的军事发展,吸取对方的先进科技或魔法以弥补己方之不足。
也许我们会产生疑问,科技不是在西方大陆上被称为异术吗?就像魔法之于东方大陆被称为无稽之谈般。
但必须认清事实。所谓对于科技与魔法的排斥,只是政府的某种控制手段,混淆民间,形成对于彼方异端文明的恐惧;实际上,两边都在悄然无声中互相融合。这种融合不可遏制,并且是先从边境军事上开始的。
谁落后一步,意味着将损失更多的战力。
东陆联盟的“异能”,与西方大陆的古典魔法书上的描述的“天赋魔法”大同小异。近些年来,西方大陆诸国军部也按照从战俘口中描述的图纸暗中制造了大量高端后现代热兵器,隐瞒着举国上下、包括国王本人,运输到了边境地区,形成魔法与科技混合使用的局面。
变革正在发生,然后,使得战争更加残忍。
——不过这些都是题外话了,让我们回到战场中央来吧。
故事发生的时候,这刚刚结束了一场战斗的荒原上,有不知道从何方出现的一道黑影,匍匐着,。
瘦弱的它不像是人类,脊背上被浩瀚的星光覆盖,有一头长长的乱发,尖厉的爪牙。近看些,才发觉它原来竟是在啃食着,嘴角淌下将近黑臭腐烂的血液,俯首又是一口。
然而魔鬼都会觉得恶心。
面对这摊惨不忍睹的糊状物干呕,蓝灰瞳孔厌恶地眯成一条缝,迅速放弃了完全吞噬这具躯体的念头。它扶着沙场立起身来,脑袋仰起,任凭明月无垢的皎洁月光映照而下。
原来它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魔鬼。
阴影驱散后,剩下的是不着寸缕的尘土覆盖的少女躯体,和一张尽被血污掩盖的脸。尖尖的舌头舔舐掌心,像只野生的猫般,她用被唾液与血迹濡湿的双手抚摸,清洗脸颊,逐渐露出纤细雪白的肤色。
环视周边数不胜数、堆砌成山的骸骨,她叹息。
……
漆黑色的身影行走在空无一人的战场上。这里没有清道夫,只有放任于寒冷干涩的空气中腐烂的尸体,散发出腐臭鲜血的气息,像是难以下咽的干货般、对她来说没有任何的诱惑力。
披着夜影与星光作为衣裳的她,是谁呢?她谁都不是。
在人类文明建立以前的久远时空便诞生于世,数千年前才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意识的少女,没有名字,本能是吸血,目的单单是祛除饥饿、保证机体生存。过去的她被无知俗民唤作“蔷薇鬼”。
穿梭于渺芜战场上,她偶尔望向那轮缺失一角的月亮,想要通过月盘的大小推断出经过了多少岁月。也许已经很久很久了吧?当时的她暴露了自身行踪,被教会的使徒追杀,启图孤身一人逃亡,却最终遭到曾经友人的背叛。
可惜本该被捆绑上火刑架,与那群人类异教徒们一起葬身火海的少女,无声无息地幸存了下来。她不是躯体脆弱的人类。即使只残存有一丝灰烬,也能在雨露风霜尘埃的滋润下缓慢复生,被名为大自然的母亲重新孕育。
而这一次,伊醒来得太早了。
大颗大颗的炮弹坠落与爆破,大批大批军队的践踏,金戈铁马,电磁、火焰、冰雹、雷电等混乱的天然元素,促使无法继续安眠的她不得不提前苏醒。刚醒来的少女,经过千年沉睡后难免饥渴乏力,被混入泥土中的鲜血气息诱惑着,本能地双手掘土,费尽浑身解数钻出了泥泞的积水地面。
怀有某种洁癖,伊人从未吸食过亡者的鲜血。但此番她实在是太饿,忍不住犯了禁忌,然后在尝试过它们的恶心味感之后、发誓绝不再碰触。
没错,现在她的体力已经因为先前吸食过的“劣质血液”而稍有回复,想必可以坚持到寻找到下一位值得变成她的祭品的、稍微新鲜些的目标。
所以她持续弯腰高速前进,以野兽天生的姿态。
——直到一束格格不入的紫色影子从视野边缘处飞快掠过,差点逃脱那双毫无人情味的冷漠灰蓝瞳孔的捕捉。
停下脚步。此刻虚弱的她尚未恢复完全,体质与常人无异,高速运动后不住地喘息着。半晌后才重新舒展挺直了身躯,被月光映出一道孤独又妖娆的纤细黑影,困惑惊异地回过头去。
鲜艳的紫,像罗兰花瓣般纯粹无瑕,是这座废弃战场上唯一的、也是她最熟悉无比的色泽。
…………
蔷薇——我们姑且如此称呼她吧——在帕底修斯高原上埋葬了无尽岁月,哪怕身体沉睡着,她的灵魂始终维持着活跃,与自然融为一体。对于这片土地,她有着独属于自己的眷恋,看到其面目全非的时候也会感慨惋惜。
海拔两千五百米的帕底修斯曾经是一块多么和平的土地,很少有人类涉足,即使有、那也只是淳朴的乡民或长途跋涉的旅行者。这里是东陆与西方的分界线,是政府与国家爪牙伸不到的净土,天然的草场及花海,其中对于蔷薇而言,印象最深的莫过于漫山遍野的罗兰花。
一到秋冬两季,气温稍降的高山上便会下起雪。或许外人听来觉得诧异,但帕底修斯的紫罗兰是只在寒冬开放的,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品种。低温无法阻碍罗兰的繁茂生长,它们遍抢每一块没有积雪的土地,撒播着,并且偶尔会落到泥土下深埋的蔷薇身上。
春天时的紫罗兰种子生长时需要养分,便依附于少女的形体上,扎根吸取。蔷薇不打算拒绝,另外也没有能力拒绝——这是大自然母亲的指示,而她又是在母亲的呵护下诞生及新生的,为此蔷薇心甘情愿。于是她等了一个月,又一个月,风吹日晒,同时通过它的根茎知道了罗兰正在茁壮成长。
她看不到外界,所以对罗兰的形态心怀好奇,像一位对寄养在外的女儿充满无限期望的母亲。她能嗅闻到从泥土表层积淀下来的,只属于她的紫罗兰的芳香。
是的,她只需要继续等待下去,等到她苏醒,等到她亲眼看到罗兰的美丽……
岁月的齿轮转动个不停。期间,苏醒与昏睡的时间相交,混乱不清,但始终有花香与蔷薇相伴,令她在紫色的梦乡中安然入眠。
千年后的今天是最后一次复苏。
结局,是时间给她递出了残酷的答案。
历史的轨道不知为何被弯曲了,通向战争。被惊醒的她只感受到周身的丧失了原本活力的泥土,没有生机,只有血腥。
蔷薇不是人类,不会落泪。爬出凝结成块的土地的她默然无言,因为蓝灰色的瞳孔仅映出永无止境的焦土,哪里还有一丝半点的紫罗兰的影子。
——哪怕夜空还是和千年前那样璀璨。
…………
现在呢?没有一个单薄的词语能够形容她的心情。这大概是希望被粉碎后的重生吧。
少女是奋不顾身地跑过去的。她越过两块已经被晾成狰狞白色的骨架,翻过一大块建立在低洼地上的破败堡垒,黑发舞动着将两三杆枪管折断的挡路步枪扫到一边去。
她摔倒了,被壕沟的砖块所绊。紧接着她慌慌张张地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前冲过去——重复好几次这样的过程之后,来到紫色显现的地方。
这里像战场的其它地方一样,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名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生死不明的紫发女孩,以及甩落于侧旁的一张白磁卡片。
把战斗服当作大衣披着的紫发女孩睡眠得如此安详,微笑展现于泥泞血污混合的脸上。她怀中紧紧抱着一束紫色的罗兰花,昏迷的时候也不曾松开。
在军人女孩的呵护下唯独存活下来的它们,瓣片鲜嫩欲滴,没有沾染一丝一毫的硝烟。
“丽缘”——蔷薇只在那张残破卡片上读出这两个字,是用东方大陆的独特文字书写的,大约是女孩的名字。
低头,哀叹似地深呼吸一口气。
绝非人类所能拥有的蓝灰瞳孔闭合,蔷薇弯腰,取下那束罗兰花;她抱起女孩来,月夜下黑发荡漾,妖影绰绰,双唇翕合,吻上了女孩纤白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