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
这天,拉斯托威尔号(Lastorwier)一如既往地,从雨线绸寥的东水都市上空穿行而过。
……
尾翼部分安装的螺旋桨旋动着,为这机械大家伙提供充足的前进动力;侧身的宽阔屏幕上,关于天气情况的播报栏,给出“21:39”作为具体的雨停时间。
——然而依据城市中最高的那栋摩天大楼的LED组合灯所显示的,现在不过堪堪下午五点。
又是难以归晴的一天。
浮空艇身中,身穿白衫马甲与紫色长裙的少女倚靠于侧壁、朝外呈一定角度倾斜玻璃的幕墙,视线向下,紫色瞳孔端庄宁和,将艇下六百米处的东水都市全景收入眼帘。那一幢幢高楼接连彼此,起伏迅速。俯瞰之下整座城市都变得尖锐起来,像是水泥制成的刺板。
这种情况直到极远处才稍稍平缓,因为偏离市中心,建筑物的高度逐渐压缩,最后仅有青色的山峦与海洋依稀可见——那里已经是东水都市的边缘,再过去点便是东陆联盟的地界了。
她大概已经站了好久,直到夜幕徐徐笼罩下来,从远方山海交接的地方渐渐侵蚀包围起这座繁华都市,一辆从暗夜延伸而出的磁浮电车从拉斯托威尔的正下方呼啸而过。少女的眼神被迷茫空洞占据,脑海中也逐渐有什么深藏的东西蠢蠢欲动。
“绢缘啊,这座城市全部都属于你的那一天、迟早会到来。所以尽快成熟起来吧,我天真的妹妹。”
紫发少女猛然咬住下唇,抬手轻捶一拳,转身甩开这面将整座东水都市缩小到一览无余之程度的澄澈的钢化玻璃墙。
愚蠢。
……
穿过不长的过道,平稳的飞空艇舱内灯火通明,走于其上也平稳得如履平地。
廊中未曾碰到过一个人,哪怕是那习惯背着一杆黑枪的绝顶冷酷的男人。因此少女没有被搭话问候的麻烦,很快来到了浮空艇的最底层,在瞳孔扫描程序认证完毕、两扇玻璃自动门开启之后跨入。
自动门合上,有真空夹层的双重磨砂玻璃隔开了两个世界。这难得的寂静,作为东水都市治辖会长的绢缘便有了独处的机会,卸下肩膀上沉重的担子和伪装,像个平凡又孤独的少女观察起周围。
鸟语花香,唯有人间仙境方可形容。
不同于秋雨萧瑟的外界,这里是温暖的。紫色的罗兰花从人工铺上的泥土草甸间生长出来,茁壮,花瓣铺盖了整个浮空艇底层、这独属于绢缘一人的秘密空间。
她所有关于孩童时的回忆都在这里重现了。藤蔓编成的小椅子,木头做的一人高的秋千,常春藤攀附上一张雪白的贵族式茶桌,上面端放的茶具排列整齐,两张小椅子上各坐着玩偶。
左边是一只褐色毛绒的泰迪熊,右边是拥有一双紫色眼睛的白毛小兔。它们身上有所积灰,但毛发还没有褪色,椅子腿几乎被茂盛的青草和罗兰花掩埋。
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拉斯托威尔号的底舱,其实是父亲大人赠予自己的五岁生日礼物。另外据说这艘飞空艇建成启航的时间与她的出生同日,这正是前任治辖会长东川明安排好的,也就是说,拉斯托威尔号的服役时间与绢缘同岁。
其实东川明是一位无论如何,希望自己女儿们能够像天空的飞艇般自由自在不拘约束的溺爱的父亲。
——可惜事实总与愿望相违。首先是妻子患上绝症早亡,数年之后父亲大人自己亦英年早逝。他想必是要要去追随母亲的脚步,然后在另一个世界与她再度相遇,所以便不得不抛下这个世界的两个女儿。他在姐姐的十七岁生日宴会、与绢缘的九岁生日宴会上双双缺席,并且未来永远不可能来参加了。
历史上,会长任期未满便已过世的情况从未有过,何况东川明还是当时东川氏本家的家主。即使治辖会早已做好相关的保险预防工作,高层方面仍措手不及,导致产生了内部混乱的迹象。
为应对克服这一危险局面,审查团长老共同提议设立临时会长,由推选的方式决出。
而出于各项任务的具体表现及天赋、领导能力的评定,治辖会中绝大多数人居然推选姐姐作为该职位的最佳胜任者。迫于审查团、治辖会幕后组的压力和悲伤中觉醒的强烈责任感,风华正茂的十七岁少女最初是打算应允的。
结果呢?
……
从中断的回忆脱出,紫发少女幽幽叹息。
明明不过是六年前开始发生的一系列变故,眼下回想起来却感觉更像是隔了很长时间,画面变得此般模糊,仿佛冥冥有股力量在阻止着她重新翻开这本破旧泛黄的账簿。
大多细节丢失的同时,一系列事件所给她剩下的唯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与麻木却僵硬的主线。
绢缘接替成为治辖会长,如今算下来有三年了。她并不是天才,拥有的“基因鉴定”能力并不出色,但是始终想要像向父亲与姐姐的身影靠近,根据孩童时期刻着酸涩的记忆中努力复刻他们对于事务的处理方式,井井有条。
她做到了。因此她获得了被认可的资格,受到治辖会上下的一致尊重,被现在的东川氏家主、父亲的表亲东川权刮目相看。
可她也失去了太多。
短筒靴子前踏,紫色长发末梢摇曳,与罗兰花融为一体;她与藤椅、秋千、茶桌、玩偶擦肩而过,不曾着一眼,低头自顾,用随身带着的缎带扎紧那株途中信手采下的紫色罗兰花,最后悄悄地来到了开阔空间的尽头。
那里竖着一块褐衣石碑,石碑后的花丛中央安置着一架水晶外壳的棺材,三年来不曾动过。
于是绢缘在碑前跪下,将花束搁于碑顶。
看到其上所刻的“东川丽缘”这四个字的时候,她的视野再度模糊了,仰起头来拼命使自己保持微笑,像喜极而泣的悲哀。因为姐姐曾经说过要她坚强,所以她不能在姐姐的永恒沉睡之地前落泪。
(尽快成熟起来吧,我天真的妹妹……)
水晶箱棺被氤氲湿气覆盖表面,朦朦胧胧倒映出石碑前,倒伏恸哭的紫发女孩。
沉寂的已亡人不会说话,更不会责备或呵护。
……
姐姐最终还是没能回到她的身边来。
她是在路上被暗杀的——从东陆联盟西部边境到东水都市的半道上——因为那场“朱利安导事件”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