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略。)
“真的是……好久没有看到这样的夕阳了呢。”
枕在我膝上的少女如此说道。
金色长发披散着,在夕阳落日的余晖下散发出耀目的光芒;只是为何,这种光芒更像是回光返照般、让人感觉不需要多长时间就会消黯下去。
——如同夜空中的流星,稍纵即逝。
“……是呢。”我垂下头,低声而又艰难地道出这两个字音;额前的黑色刘海正好挡住双眼,使脸上的一小部分隐于黑暗之中。
也许,只是单纯地不想让她看到此刻我的表情吧。
天际被夕阳之霞染成绯红,比之于鲜血还要艳丽,教心头发出一阵阵绞痛、像是正在滴血一样。
一滴,接着又是一滴。
……
(你知道吗?我们所看到的这些星辰其实大多数都是追溯到几百亿、几万亿年以前的。)
曾几何时,仍旧对她一无所知的我,在高高倾斜的屋顶上、被她这样问道。
端坐于坚固粗糙的砖瓦上,素来高贵得比公主还要优雅的少女,任凭金色的、不加扎束的散漫长发披下肩头盖住腰间,再倾泻于座下屋顶上、盘成一团。
一如平常地微笑着、金色双眸略弯,看着我。
但那一刻,又感觉它们之间增添了某种不易觉察的情愫,让我蓦地楞了一下,不知说什么好。
(光的传播速度也是有限的,即便它是这世界上最快最轻灵的东西。)
眯起眼,她顽皮地侧了一下脑袋。
(所以呢,由于距离太过遥远的关系,等到它们的光芒跨越过数百亿光年的漫长距离、最终抵达到我们两个的视野里时,时光早已飞逝不再……)
(也许在这段光阴中,它们早就因为寿命消散的原因化作一片飞灰尘烬——但这是不是很奇怪?即使亿万年前它们便已死亡,在我们的眼中、我们的认知里,“它们”还是存活着的,并且……)
抬手轻轻撩了一下耳畔垂落下来的发丝,她仰起头、伸长天鹅般白皙的脖颈,目光朝前上方那遥不可及的漫天星光望去,柔声道。
(当它们的光芒到达这里的时候,这些光芒如今亦完好地呈现了它们曾经的讯息,譬如形状、大小、体积、质量、距离等等。所以若是我们从这些星光开始研究的话,研究的星星也变成了亿万年前的星星。)
作出惊叹状,粉唇张大,脸上的表情全是激动与憧憬——这类以往时候不曾出现在她的脸颊上、像个纯洁小女孩般的天真情感。
“嗯,这样一说的话、我倒觉得我们可以当考古学家了,”耸了耸肩,放松且不怎么在意的我回复着,“只需要探究一颗星粒,就绝对能比那些什么还在泥土里挖掘几千几万年前之遗物的考古学家要厉害好几倍。
“再怎么说,万亿年和千万年根本就不是可以相互比较的单位。”
“嘻,又在调皮!”金色双瞳的视线从天边黑幕收回,朝半坐在她身边的我眨眨眼,“你的志向不是要去当一个旅行家吗?什么隔上个几周就要离开学院、出趟远门之类的。”
“唔……”
我尴尬地摸了摸下巴,“其实在旅行的路途上偶尔看看星星也没什么的。”
当然不会告诉她自己的志向其实不是什么旅行家,尤其在此刻。
“不愧是我大天文社的愿羽副社长,连哄骗别人的技术都长进了不少。”
听出她是在戏弄我,脸上微微一热,郁闷地撇过头去。
但是接下来就安静下来了。
我没有回话的同时,她也不出声了。这样安静的夜晚,四周并无人声,唯独我与她并排坐在瓦片屋顶上、肩贴着肩,离下方的地面足足有五六层楼的高度。
清冷的星光遍洒于两人身上,,天空中的明月看上去像是一块璧玉,完美无缺。
——金色的光影自眼前闪过。
正当我准备开口打破这一僵局的时候,一具温热的躯体却已趁着走神、悄无声息地靠倒在我的大腿上,将短裙褶皱及膝盖当作了枕头。
“借一点温暖给我吧,”温和的金色双瞳、看着怔住的我,抿嘴道,“有些冷呢……”
她的声音是这样的柔软,既没有了往常时与鬼红对峙的那种高傲、也没有了方才与我闲谈间的那种愉快——好像还带着些微的颤抖。
恰好一小阵凉风吹过,将我从呆滞的状态拉了回来,正视起当下的情况。
时值中秋,夏季的炎热已然褪尽,替换成秋季的凉爽。
往昔时并不会像现在这么冷;现在我确实感受到了寒意,刺激着骨髓,让我明晓了高处不胜寒的道理。
另外,半夜被她带到这里来之前的我,仍还躺卧于寝室柔软的床铺上呼呼大睡呢——只能匆匆忙忙穿上几件衣物。
一件白色的衬衫,外面随意罩上一件风衣;一袭深紫色的短裙,外加上一双裹到大腿的黑色长袜、一对褐色的狐皮靴子——就是几个月前鬼红强拉我到商业街去购买的那双。
尚无很好的御寒效果,跟头部枕于我大腿上的她相比。
“嗯。”可我还是稍稍放平了两膝,双腿在屋顶上伸直,好让她躺得更加舒服些。
我静静地看着下方、她那双金质眼眸,她也在看着我。
“呐,如果你被人喜欢上了该怎么办?”
突然,在这平和安详得仿佛可以永远持续下去的时光里,她问道,语气听上去极其认真,“而且还是被那种仅仅表面上散发着‘人形’光辉,实际上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如果被这样的她喜欢上了,你、该怎么办?”
“咦?”
被这古怪的问题弄得惊讶莫名,我挑了挑眉,好笑地说道,“像是那些处在几百亿年以外的恒星?这就是你所指的‘她’?”
“没错。”
微微颔首,牵动几缕弥留在膝盖上的金色发丝。她的细微动作给我带来了某种痒痒的温和感觉。
金瞳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眨也不眨,“譬如早在几百几千几万年前便因生命流逝而离开了这个世界的她,欺骗了在这个时间里所有人的认知,更改变了你原本正常的认知——只为让你能与她相识,让你喜欢上她。”
听上去有些匪夷所思。我想要开口说这是不现实的事情,这种虚妄的幻想不应该出现在全知的天文社长、金发的贵族少女一水天方的脑袋里。
“很奇妙的猜想,”仰起头,我避开她那显得有些炙热的目光,“认知竟也能被‘欺骗’。”
感到,她瑟缩了一下身子。
“嗯,并且作为代价、她更愿意在这仿若惊鸿一瞥的短暂相遇以后承受起魂飞魄散、永生永世再不能投身入轮回的苦果……”
忽然,她的声音低下去了。后面连她在嘀咕什么都听不清了。
突如其来的沉默、蔓延着,使我有些不知所措,想不出该讲什么圆场的话来。
终于,“很可笑是吧?”
她开口了,用的是委婉加上几许不明自嘲意味的语气,“谁知道最后的最后,非但没能完全让你喜欢上她,她自己却蓦然察觉——”
“胸口中那颗早不复存在的心,已不知何时深陷于泥潭内、难以自拔。”
璀璨闪烁的翟金瞳孔微眯,眼角处诞生出晶莹的光泽,使我的心脏也开始隐隐作痛了起来。
“答应我一个请求,”金发的少女抬手,轻轻捂住了我张口欲言的嘴,“不要说任何的言语,好么?”
点头,我低下眼眉仔仔细细地看着她,与那双美丽纯净的金瞳对视着。
浮现出满意的笑容,她脸颊微红;某种不可言喻的失落情绪一扫而空,仅余下了调皮戏耍之意。
“吻我。”
……………………
我低下头,吻上了她的双唇。
“铛——”
遥远的枫红森林尽头,高耸的教堂塔楼上、钟声响起——圣洁而沉重,如同在宣告着什么,足足响了六声,传至苍穹遍野。
夕阳的余光在此时红润到了极致,将仰躺于我怀抱中、金发的唯美面容映照得充满生机,连那双苍白无神的金色瞳孔也重新张了开来,睁大,疲倦里布实了惊讶。
“对不起……”对不起,当时没能达成你的祈愿,直到现在我才吝啬地将这样简单而珍贵的东西传递给你。
努力克制着使自己不至于哽咽,我将内心中一半的话语道出,终不能再说下去。
世俗之人是如此的无知,拥有之时不懂得珍惜;直到临近失去,才会想起它的美好、才会明晓它是失而不得的、才会欲要付出当今自己所具备的一切来挽留它。
何其自私,何其贪婪,何其可悲,可悲得除了你自己以外、再不会有人来施予你怜悯。
然而——
依偎在我怀中、像只蜷起的小猫般的她,笑了,在暂时的错愣以后。
她说,“还像个小孩子呢。”
金色之瞳和蔼地眯着,她的语声即如往常、听不出有何异样,温柔得如同流苏轻纱,“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啊,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忍不住沉声呵斥,命令:“不要再说话了。”我低头。
她乖乖闭上了嘴,金瞳哀怨地望着我,嘴巴嘟起表示不甘,“若是不允许的话,那我可是很快就会睡着的咯……”
我搂住她,将她抱得更紧了,不容抗拒、让她的耳畔贴靠于我的胸口。
耳边,回响着秋风吹动落叶的沙沙声。
脸色微红,她那张惨无血色的面颊看似稍稍温润了一些,“海伦,你……”
“叫我‘愿羽’,”我沙哑道,“好好听着——你听到了什么?”
失神的金瞳再度振作了起来;天方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冰冷的金色长发摩挲在我的胸前、带来一阵痒痒的柔软触感。她偏过一些角度,顺从地将耳际贴准了我的心口处。
一下,两下,三下……
“你,听到了什么?”我问。
“有节奏的心跳声,”她答,“很响亮、带有着浓郁的生命香馨。”
“……你会拥有它的。”
我的眼角滚落下来了湿润温热的东西,但语气却坚定如磬石。
因为我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该做什么、又该怎么做——不论怀中的她与我之间有多少时空的阻隔,不论她的存在是真实无比还是虚幻如梦,不论她在过去往昔的时光里曾多少次与我擦肩而过……
“哧、哧。”两记几不可耳闻的轻响。
金色的瞳孔骤缩。
我从她震惊的虹膜上看到了那双自我背后破衣而出的纯黑之物。
乌黑似墨,精细若玉,即使在夕晖的余光下也无法发出亮光,黯黑得不属于这片凡间。
最深沉的、将一切的一切都奉献出去的——
堕天使的羽翼。
“我要让你活下去,只因你不该为我而亡。”右手环住她纤细羸弱、同时又冷若冰雕的身体,我伸手抚摸着她的后脑勺,理顺那略显凌乱的金色发丝。
询问试探及不解之意渐渐从她的脸庞上消失了。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莞尔一笑,“原来,这才是最真实的你啊……”
细腻的玉白手掌,看起来竟是如此的虚幻透明,好像即将从这个时空中消黯、或者完完全全地被人所遗忘;可她还是用指尖掂住了我脸畔垂下的黑色发缕,缠卷在指节上。
我点头,算作朦胧的回应。
“我会等你,等你记起来所有的所有的时候,所以,”近乎半透明的身躯看起来是这样的不真实,她好似鸿毛般轻盈。
“请你也一定要等着我,等着千万时空的轮回以后、命运之绞索再度将我们连接起来的时刻到来……”
语声轻落下去,金发少女的双瞳缓缓合上了,角度微弯——直到最后一刻,她还在微笑,像是在表达着对这世间的眷恋。
我,也闭上了眼睛。
寂静无声中,被操纵的墨黑色羽翼、探向身前。
左右两侧舒展开的巨大羽翼,飘零下几片墨羽,不留下一丝空隙,缓缓密密地包裹住了金与黑。
我要让你活下去。
不论我为海伦、海伦娜、抑或是文刀、愿羽,而汝为瑟西雅、瑞琳、抑或天方;不论我曾身作天使,而汝曾身作精灵——我都愿意遵循等价交换的原则,再次坠入永无止境的深渊中去。
因为,只有付出这样的代价,才能使代替我背负上太多太多的你,获取新生。
“沙扬娜拉(永别了)……”
在最幽邃的黑暗中,我掀开了自己的刘海,带着泪痕、将额头贴上了她的额头。
一水、天方,吾心之所在、吾心之所往。
(后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