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依靠一种特定的感觉,我们从来不可能有任何的意识;人只不过是由许多不同的感觉累积而成的一个集合或一个包裹,这些感觉永远处于一种快到无法想象的流动速度中互相交替汰换。——大卫·休谟
1.
活着有时候是一件很没有实感的事情。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是一个缺少情感的人。什么时候该有怎样的心情,这个问题太难了,模仿再多次也无法明白。人类似乎很喜欢表情这种东西,似乎它被看作人高于动物的象征之一,但是哭或笑,表情都是给别人看的。独自一人的喜悦往往不需要表情,所谓一个人落寞的眼泪归根到底也是想要被人看到的博取同情心的把戏。他曾是这么以为的。
从童年时期到少年时代,他就在这样对人类的不解中度过了,想要习得“情感”的决心也已慢慢磨平。不会发自内心地喜悦,也无法发自内心地悲伤,这样的人生陷入了一个可怕的疑问中,究竟这世间的一切,有没有意义?
中学时,他迷上了电影。回想起来,那真是一段不可思议的时光,本以为已经见过了人类生活的所有部分,但是在幕布之上,居然还有那般绚丽的色彩,还有那般奇异的人生。他第一次感受到的情感,既非喜悦也非悲伤,而是诧异。
于是他开始不断探求荧幕里更多离奇古怪的人生,渐渐地,眼前的东西似乎又平凡起来了,他的心再次落满尘埃。
大概是初遇电影那一年的夏天,电影院里上映了一部文艺片,这部片子实在过于意识流,导致票房十分惨淡。那时他保持着一部不落看完所有片子的习惯,按照热度由高到低的顺序,他在片子快下映的时候才去看这部电影。
“同学,你要纸吗?”听到了陌生的声音。
“对不起......啊,不对,谢谢。”剧情是什么,已经完全忘记了,但是初次泪流满面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
不是因为失去了情感,才会怀疑世界的意义,而是因为怀疑世界,所以才会无法调动情感。在那部电影中他看到了宝贵的东西,也就是超出预料的东西,面对那样无法理解的事物,他发出了婴儿出生时的哭声。
原来他只是一直在寻找一种证明,如果一件事物能够完全超出他的预期,那么就代表着这世界拥有在他之外的意识,也就是说,这世界上可以思考的,并不只是他一个人,这是一种,这个世界真实存在的证明。
一直以来的焦虑有了确切的名目,他渴望证明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
某一次,一对互相都有过出轨经历的夫妻在城外的河边殉情,他骑着自行车走了好几公里特意去那个地方。坐在河边,他似乎能感受到死者那些复杂而悲伤的情绪。与此同时,还有另一种感情,太好了,这个世界,如此真实,真是太好了,病态的喜悦几乎改变了他的表情。
在这样不断追寻的过程中,他将老去,也将死去,度过不算幸福但不会后悔的一生。直到他看到了“那个”。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七人将在此厮杀......”
奇怪,记忆,好多的记忆,猛地炸裂开来。
“什么啊,这是......这算什么啊。”
这个世界,真的有意义吗?同样的字,不同的问题。他的一切又崩塌了,等待下一次重启。
这个世界啊,lostallcolor。
2.
即使世界已天翻地覆,永远仍然时不时来广场附近转转,每次都仍然能见到拾荒的老人,他也曾见过傍晚在桥洞下休息的老人。老人是真的会拉二胡,也难怪捡到它时会那么开心。
从那只蝴蝶出现开始,这个城市沉默了很多,太多神迹的出现,惊扰了已脱离神灵母亲数千年的人类,在他们心中埋下了不可磨灭的恐惧。这座城市也从那天起被无数次践踏甚至几近摧毁,但是又被那个人执意地恢复原样,不留下一丝伤痕。永远想起前几天那血肉模糊的异化城市,难以置信,连被赋予了生命的那些物质,都被蝴蝶强行变回了原样。摧毁后又重生,这样的事不知道镜城还要经历多少回,这一切之后这座城市还会是这座城市吗?忒修斯之船相似的问题,真有意思。
......
人类的世界里有很多“概念”,这些东西只有名头,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更重要的是它们不可能产生于没有人类存在的自然界,这正是它们无与伦比的魅力。可以创造可能不存在的东西,这是好兆头。他喜欢这些概念,它们带给他真实感胜过了许多亲身经历的事实。在这些概念里,他最喜欢的一个叫做“轮回”。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浪漫的幻想,一个人死后,他的灵魂离开肉体,完成洗涤后进入另一具肉体,开始新的人生。在轮回的前提下,此世所有的痛苦似乎都有了其合理性,他并不是在说因果报应,因果应该属于其他的概念了,在轮回中,每个人都拥有无限的时间,无限的时间里,悲与喜平均地分布在其中,所有的当世的不甘与痛苦,在无穷无尽的时间长河里甚至算不上一朵浪花。
但这样的思想,过于超脱了,只有真正明白了轮回存在的人,才能有这般超然的心境,就算轮回真的存在,裹挟其中之人,每一世都只有当世的记忆,这样才能经历每一世的悲喜。所以,会为了当世的惊喜而喜悦,会为了当世的遗憾而泪流不止,这才是人类该有的样子。
他有一套自己的关于轮回的说辞,在他的认知里,轮回并不局限于时间,对他而言,并不是死后之人的魂灵完成转世,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继续存在,他认为,转世的这一步,应该可以在时空的任何区域内进行。一个人,可能上一世还在二十一世纪,这一世就转生到了封建王朝的时期,每一世都只有当世的记忆,所以时空的悖论并不会形成。虽然如此,他也相信轮回会留下细微的烙印,不会干扰这个循环,却会让循环中的人偶尔窥见秘密的一角,随后仍然回到轮回与转生的洪流中去。
他始终觉得,自己的前世就是眼前的拾荒老人。
第一次见到老人时,他在桥头向路过的人借钱。那时镜城刚刚经历了一场洪灾,城中的废墟都尚未清理完毕,哪来的残羹剩饭给老人捡。
“求求你们了,就一顿饭钱,一定会还你们的。”老人说得很真诚。
他觉得有趣,就借了。老人拿到五块钱,笑得露出了他满口残缺的牙。老人当即去附近的包子铺买了个肉包子,把找的零钱全部还了他。老人咬了一口,没嚼两下就吞下了,然后把剩下的小半个包子收在随手带的布袋子里,说是要晚上吃。
他看着全过程,突然觉得很难过。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断掉了。人会为了素不相识的人难过吗?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许多事,并不是多么刻骨铭心,但他们只是发生了,只是恰好出现在了眼前,就会让人感到难以呼吸,这是否只是一种巧合?
老人并不是乞丐,他只是太久没捡到东西卖钱了而已,是个有工作的人。很久之后,他听老人这么解释。某种意义上,他发现了一种拥有全新生存方式的人类,生活在最底层,靠着上层消费后的残渣过活。全新的物种,是对世界真实性做出补充的重要证明,这一次的发现却没有带来喜悦,只有模糊的视线。
轮回也许是真的存在的,他的前世,一定是这样生活在渣滓里的可怜人,也许就是眼前的老人,又或许不是。
......
永远在广场附近没有看到拾荒老人,附近的垃圾箱也看了下,虽然人口是减少了很多,但也不至于没有任何收获吧。永远向老人居住的桥洞的方向走去。
路上已经没有行人了,远处,那一老一少的身影显得格外显眼。天黑沉沉地,似乎过不了多久又会有暴雨,到时候,桥下大概摆不下老人的旧家具了。
只是这么想着,走过了几个路口。再经过一个转角,沉默着靠近。
漆黑的高塔下,城市的灯火稀稀疏疏,每一盏都是璀璨而珍贵的宝石,路灯霎时亮起,为废墟般的城市带来最后的温情。老人抱着断了弦的二胡,在哭,年轻人蹲在他身前,也在不断地掉泪,少年站在一旁,疑惑地举起了伞。雨落了下来。
这一幕像是一幅画,这城市一毫未损,其内在却支离破碎,世界上只余下了这三个人,为末日的到来绘制最后的扉页。
雨下了多久?哭声混在雨声里,很难听,像手术室中的新生儿,也像楼下野猫的叫声。慢慢地,世界重归平静。年轻人轻抚老人的脸,帮老人最后闭上了眼。他站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前额的头发打湿后全部沾在头上。
年轻人取走老人身边的粗布袋子,在雨中缓缓前行,他走得很慢,背也压得很低,仿佛一时间老了几十岁。
永远看着他的背影,也慢慢地跟在后面。雨打在年轻人的背上,打在永远的伞上,是不同的声音。
年轻人像老人一样,沿途翻找垃圾桶,把塑料瓶空罐子一个个压扁了放包里。永远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直到绕了一个圈回到广场。
袋子吸饱了雨水,被拖行了太远,已经破了个口子。袋子里的东西漏在了路上,永远想了想,收起伞,捡起一个罐子走上前去。
“你袋子漏了。”他说。
年轻人回过头,浑浊的眼睛迷茫地转了一会儿,才回答道:“谢谢。”
大雨依然下个不停,永远和年轻人在广场附近的科技馆屋檐下避雨。
“你是助手吗?”年轻人问。
“应该不是吧。”
“你很眼熟。”
“我曾经住在这里。”
“你是助手吗?”
“......”
“对不起,我可能认错了。但是我应该曾经很熟悉你。”年轻人说道。
永远余光瞥向他,他看起来很奇怪。“火车站的时候我们也见过吧。”
“你见过蝴蝶了吗?他应该认识你。”
对话有些跳跃,或许他根本不在意别人在说什么,他只是一味地说着自己的事情,就像几分钟前,他自顾自地走在路上,迷茫地像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类。
“你还记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吗?”
“代价?我不记得了,有可能我根本没有支付代价。”
“也许你丢失的记忆就是,”男人摇着头,雨水从他发丝上掉落,“我的情感被拿走了,但是它们好像......慢慢长回来了,也许情感和头发或者指甲是一类东西吧。”
“你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个缺少情感的人。”
“是么。以前也有人说过。”
“是女孩子么。”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可能是吧。”
永远觉得有点可笑,这种事情很难分辨吗?
“有一天我发现,这个世界上所有证明她存在的东西都不见了,除了我的记忆。她可能是个幽灵,幽灵应该不算女孩子吧。”
“也可能她是未来的你。”
“也许那时候我应该早一点怀疑这个世界。而不是怀疑我自己,或者那个幽灵。”
不知道怎么接下去的话题。
“我曾经怀疑过这个世界的真实性。怀疑过是不是世界上只有我才是会产生怀疑这种想法的正常人,其他人也许只是按照程式行动的人偶。我也曾经相信过,人类是存在的,所以在我不存在的地方会有他们创造出奇景。”
“现在呢?现在又如何?”
“和曾经一样。”
哪个曾经?永远问不出口。
“人们会做出超乎我预料的反应,会创造出我不理解的知识,会编织出无关于我的故事,也就是说,即使我只是什么都不做,在我甚至看不到的地方,这个世界仍旧充满奇迹。我觉得,这样的世界,真是太好太好了。”
“但是这样的世界是不存在的。”他继续说着。
“我......我无法理解。这样的世界,为什么仍然如此......如此绚丽。那个老头,他在饿得快死的时候都没哭过,附近有很多小孩子拿石头砸过他,偷过他的钱,拿过他的塑料瓶子,他都没有哭过。但是今天,他哭了。
我好像......我好像能感受到那种难过,说不清楚为什么,我觉得能理解他。真的太让人开心了,原来世界上的其他人,也会伤心吗?也会有这样复杂的伤心吗?哈哈哈......明明发现了宝藏,为什么我一直哭个不停呢?
“......”永远无法回答。
“或许是因为,我已经知道了,这一切都是虚构的,在这样虚假的框架里再构筑起真实,这样的世界是错误的。”
年轻人握着拳浑身颤抖,不知道是在恐惧还是在愤怒什么。别人眼中的世界是怎样的,这根本就是无法回答的问题,甚至于,说不定只有自己一个人能这样思考而已,这样的事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
眼前的人是虚假的吗?
我是虚假的吗?
休谟是虚假的吗?
没有答案的问题,永远从来都不会考虑,顶多是作为消遣而已。他知道每时每刻自己所需要解决的是什么,那才是真实的。
“我希望能见一见蝴蝶,你可以帮我吗?”永远开口问。
“你想要怎样的帮助。”
“我会自己找到你们的。你只需要保证我不会在和他对话前死在现场就行。”
“好。”
永远看到雨渐渐没那么大了,从靠着墙的姿势起身离开。临走前,他把伞递给年轻人。
“学会打伞吧。至少下雨天不打伞会感冒是真实的。”
“以后的世界。”年轻人似乎说了什么。
“什么?”
“我可以保证让你们见面。但是以后的世界,我无法保证会是怎样的。”
无所谓的,大概他也有他的目标吧。这场战争中的人,终究是奔着改造世界的目的来的。
永远在雨中快步走着,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不能慢下来,不能慢下来。
慢慢地,越来越快,渐渐地跑了起来。
没有答案的问题,没有思考的必要,本该如此......
熟悉的地方,打开门,门后是一个大大的拥抱。
“你很难过吗?”休谟在他耳边说。
“我不知道。”某种意义上,他和年轻人是同样的人,缺少情感,难以感受到一些情绪。无论发生什么,似乎只会觉得“本该如此”。
“失去共情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情。”这句话,是谁说的来着?忘记了,但是和年轻人的对话里应该没有出现这个才对。
“你很难过,我听到了。”
黑色高塔之下破碎的城市,那幅画面中,只有少年的眼睛始终清澈,因为漫天大雨降下,他的眼泪,已经由这个世界代为落下了。
3.
无论如何,要了结掉一切。
无论如何,这个世界都是错误的。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这么说的理由,一切会如何,一切将会如何,本该是由世界上所有的人来共同编写的,不是吗?但现在,他有不得不这么说的理由。
即使打着伞,身上也会打湿,这样的东西,究竟有什么用呢?湍急的水流汇集在马路两侧,在这条路的正前方,悬在高楼中间的身影,没有看向任何人,却可以看到任何人。没有敌意、没有怒意,蝴蝶只是漂浮在那里而已,迎接着所有的恶意。他感觉自己踏着登神的长阶。
......
“不行的,你绝对不能跟过来,而且如果发现有人接近的话赶紧逃,明白吗?”永远语重心长地说。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把我留在家里?”休谟一边叹气一边坐到了地上。
“什么时候就成你的家了?有点羞耻心好不好啊。”永远别过头,他不可能说出真话,住处附近又出现了带着蝴蝶标记的死者,只是镜城中大多数人已经离开,这下连处理现场的警方和负责报道的记者都没了。
这座城市死亡的速度太快太快了,蝴蝶能修复它的外貌,却再也等不回逝去的灵魂,一如那些被修复后栩栩如生的尸体。
“你不走吗?”
“在等一个人。他不来的话我可能活不到和蝴蝶说上话。”永远也盘腿坐下来。
难得的安静,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尴尬。
“如果现在是晚上就好了,那就可能有路过的流星了。”
“你会对着流星许愿么。”
“早就许过了。”
休谟的侧脸,有种陌生感,该说是长大了还是变老了呢。
“但是圣诞老人不可能给自己送礼物吧,”休谟恢复了往日的气势,“倒是你呢?你可以许一个愿望哦,什么都可以的。”
“现在又没有流星。”
“快说嘛,什么愿望?”休谟凑上前,有点逼问的姿态。
“我没有任何愿望。这种东西,根本无所谓吧,过去的事已经发生,未来的事还未到来,究竟为什么会需要愿望这样的东西呢?想不通,许愿的人究竟是因为遗憾还是怀有某些不该有的期待呢?”
“呼......”漫长的叹息,“感觉你真的,一直一直都没变呀,老是说这些话我也听不懂的。”
“很难吗?难道不是你想的太复杂?”
“不听了不听了。”顺势仰躺在地的休谟,就像前两天缩在房间里单挑拳皇97输了一样。
“流星的话,早晚会有的。”
由于休谟是对着天花板说话的,永远听得并不清晰。
“什么?”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我什么时候失忆过。”
“著名心理学家说过,人的记忆是有容量的,所以每时每刻我们都在失忆哦。”
“那你先想想是哪个心理学家说的吧。”
“啊?我这不就是失忆了吗?”
永远苦笑了一下,他能感受到,他等的人已经到了。
“那你还记得我讲的笑话吗?”
“那我也失忆了好吧,”永远看着窗外,狂风夹着暴雨,斜着坠向大地,像针一样刺向来挑战的人。
“你可是会把冷笑话当睡前故事讲的傻子。”永远斟酌着,想聊完最后的话题。
“医生,有医生在吗......”平淡的语气复述着往日的笑话,如果在以前,休谟可能边讲着就已经开始笑了,到最后讲的什么没听清,就记得哈哈哈了。
“这个我还是记得的,”永远站起身。
“你要走了吗?”
“嗯,记得乖乖藏好,别被发现了。”
“了解。”
“那是哪门子敬礼啊?你哪学的这些?特摄片吗?”
4.
“神树山脉”论坛的热度随着时间不断升高,特别是最初的宣战帖,已经快被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下来了。这篇帖子的后续回复中,数次出现发帖人的ID:theline。
这个账号最后一次发言留下了一个“简单”的字谜,“TLLOTL”,据说是一个绕口令的缩写,只要凭借这个暗号,就能投靠theline,虽然不知道真假,但是网上似乎有人宣称已经得知了正确答案。
永远并没有过多关注后续,他已经不可能以一种完全局外人的态度来审视这些事了,归根到底,他和这群杀死一个城市的怪物有无区别都还两说。
永远走下楼,看到站在雨中的年轻人一动不动,就连手中握着的伞也像在雨中静止了一样。他愣了一下,默默走进了雨中。
“看到蝴蝶了吗?他就在那里,看来是打算在今天了结一切。”
“你会飞吗?”永远问。
“可以,但不能带你,”年轻人看着前方的蝴蝶,蝴蝶身边的星环碎裂成六块,六块分别雾化后重新化形,在蝴蝶的身后张开了六片翅膀一样的菱形,他已经看到年轻人了。
“他旁边的写字楼,那里是城市里最高的地方,去天台上等我,我会把他带过来的。”
年轻人有些诧异地看着眼前人:“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最近好像和天台一类的地方特别有缘呢。”
“那就快去吧,我不能确定什么时候局面会失控。”
“请务必把破坏的区域局限在蝴蝶身边五十米的范围内。”
年轻人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在杀死他之前,我保证。”
他们向着镜城的心脏地带走去,年轻人机械般地举着伞,永远没有站在伞下,淋着雨,并肩走着的背影有些滑稽。
这座城市的心脏搏动着,蝴蝶的翅膀随着呼吸起伏着,他回过头,看向这边,他看着天空的时间是那样漫长,像是从万物诞生之初就屹立于此,沉默守望着天空。
年轻人走着一条笔直的线,在接近蝴蝶的地方仰视着他,松开握着伞的手,伞随着风飞走了。
嘴唇轻启,吐出让齿轮开始转动的话语——
lostallcolor
5.
黑白色的世界,周围立体的一切,从单一视角过去,都像是绘在平面上的黑白图。白色的地面,白色的玻璃幕墙,白色的路灯,天空中坠落的雨丝是黑色的线条。
此外,物与物的交界处,是黑色的粗线条,远处的背景色,也是大片大片暗淡的黑。
黑白色的世界中,只有人是不受影响的。蝴蝶悬浮在黑色背景的空中,显得如此突兀而神圣。而在他的前方,一段本不该存在的螺旋状阶梯开始显形。
和环境一样,整个化作黑白色的年轻人踩着楼梯走上半空,他每走一步,前面就多出一级新的台阶,而身后走过的台阶慢慢消失。蝴蝶看着年轻人的眼睛,有些怀念地说:“就像宝石一样啊。”
由黑色线条组成的年轻人,连五官都是黑白色,他的眼框中却有着色彩斑斓的瞳孔,双瞳像是流动的彩虹,无数的色彩在其中生灭、流转。
同样,他脚下的台阶也是彩色的,台阶的颜色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如同城市夜晚的霓虹。
这个人,简直就像是夺取了世界的颜色作为自己绘画的颜料一样。\\
他,从来都不明白,蝴蝶到底想要什么。
他从一开始,就掌控一切,就握有一切的胜算。无论是他,还是除外以外的任何人,都无法动摇到蝴蝶一丝一毫。但他却保持着观望的态势,每一次,似乎都是在事件已经发生后,他才能赶到救场。全知全能之人,洞悉一切过去与未来,唯独在这样的事情上永远慢一步。
镜城至今为止的伤亡,这个国家至今为止的恐慌,难道这些是他独特的癖好吗?他不明白。
箭矢的重击,每一次轻描淡写的挥舞,都带着碾碎一切的意志。每一次后,又像强迫症一样,修复自己破坏的一切。
每一次都是这样,他在每一次遭遇中,都执着于保护,尽力保全所有无辜的人,连被破坏的建筑物都细致地回归原样。蝴蝶,一直以来都在扮演守护者的角色,但是......
“我和你们不一样。”
差点忘了,全知全能,也包含这样读心的能力吧。
六片翅膀中的一片急速飞向年轻人的左肩,为了避免这下会撕碎左臂的攻击,他下意识地向右方闪避,但蝴蝶已经出现在这个方向,挥出箭矢打算击碎他的右半身。
在箭矢撞击的位置,一把长杆状的武器形成,接着杆末端的反作用力,他迅速向后退去,贴在玻璃幕墙上,头顶,数把彩色的长枪向着蝴蝶笔直投射过去。
蝴蝶略一停顿,以极快的速度再次弹射出去,硬接下长枪的攻击后发现年轻人已经不在原处,半空中,挥舞着巨型重剑的身影正在自由落体。
两人都像是无视重力一样飞行在空中,细看之下会发现,年轻人悬浮时脚下会出现彩色的色块,他踩在自己的造物上,而蝴蝶已经完全脱离了物理学规则的领域。
重剑砸在箭矢上,箭矢的头部钩住了重剑的前端拖动了几寸,蝴蝶平淡的眼神渐渐从交错的武器边上移出来。年轻人顺势松手,空中数不清的长枪降下。
他再次踏着不存在的台阶向高空跑去,在数百米的高空之上转身,双眼中色彩流转,掌心处,五彩的光逆向生长,破土、发芽、分叉,在他的手中长成了一棵发出白光的树,树的末端仍然在向外延伸,他握着树仅有的扭曲但末端尖锐的树根,将一整棵树投射下去。
刹那间,连他所造的台阶都暗淡消失,只有那从空中砸向地面的“树”在巨大轰鸣声后,向外迸射出炫目的光,树在一瞬间生长到极致,黑白的世界在树的光芒照射下某一刻变成了全白,随后,树开始枯萎,黑白的世界恢复如常。
死去的树随风飘散,看起来像纸屑一样。被树所轰击到的一切都和树一样,变成了破碎的纸屑。
“你说,这样的世界,是真实的吗?”年轻人从漫天飞舞的纸屑后走出,略微有些跛脚,刚刚掷出神树的那一刻,他连维持自己悬浮的余力都不剩了。
“这种问题,有那么重要吗?”废墟的最中心,蝴蝶说道。他的手中没有箭矢,他的身后没有六翼,正因如此,在破碎的一切中心显得那么荒谬。
“你根本,就不想对这个世界做什么吧?”他问。
“当然,我早就说过,对所有人都说过了。”蝴蝶没有制作任何武器,只是把手轻轻伸在空中,感受纸屑落在掌中的感觉。
“保护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究竟是在保护所有人,还是只享受当救世主的感觉?”他看着蝴蝶说。
“如果可以,我会愿意救下所有的人。”
“哦?”声音先是在远处,“但你一直做的,不过都是亡羊补牢的事情。”
声音突然在极近处出现,蝴蝶额头前几寸的位置,黑色菱形挡住了砍向他的长刀。
“和你们一样,我也失去了一些东西,但是,我会尽我所能让一切维持原状。”
轻描淡写的语言,不带任何压迫力,但是废墟中央的蝴蝶以惊人的力量将他击飞了出去。
“这个世界是虚假的,全知全能的话,这点事还是知道的吧。”
隐藏在黑白世界中的黑白人影,在纸屑纷飞的视线内,蝴蝶只能看到彩色的眼睛在快速移动。
又挡住一击,碰撞声并没有出现,彩色的瞳孔再次远去,他的武器化作纸屑。
“这一切是错误的。既然是虚假的世界,为什么要这样真实?”
一击,再一击,自始至终蝴蝶没有移动过一步。
“为什么要让这世界如此绚丽?”
忽远忽近的声音,越来越猛烈的攻势。
“如果一切不过是虚构的,那这个世界的人所经历的一切痛苦又算什么?这一切都是错误的。”
轰击停止了,蝴蝶身边,黑雾聚成星环,回转一圈荡开了身边的纸屑。在半空中,黑白色的年轻人怒视着他,和他身后的一切,年轻人背后,六枚树种开始生长,顷刻间已经初具雏形。
“所以你想做的是。毁灭掉一切吗?”蝴蝶轻声问道。
“你说的这些,我好像大多数都不怎么能听懂。”星环转动了一圈,却又慢慢消散了。蝴蝶手中空无一物,直面着六棵足以动摇世界根基的树。
“也不能说完全不懂吧。只是,仅仅因为怀疑世界的真实性,就决定毁灭世界的话,未免太自私了吧?你可能,大概需要先问问别人的意见吧。”
“这个世界是虚构的。所有活着的人,活过的人,不过是在虚构的世界中受刑而已。”六棵树全部成型,彩色的双瞳在世界的正中央,像是烈日。
“我不觉得,虚构的世界就应该死去,这个世界的居民有过很多愿望,但我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
“活下去。”
“活人可能会后悔,但死人永远不会问罪。”年轻人轻声说出诀别话语。
树,从天空中落下,在它们周围,小部分世界恢复色彩,坠落的雨滴靠近树时,恢复成透明的样子。蝴蝶迎着这一切逆流而上,向着树的方向而去。他的脚下,黑雾凝成向上的道路。
眼前的一切好像变成了慢动作,蝴蝶的余光瞥到雨滴,其中映照着世界。
桥上的钓鱼竿......
滨河路上的风筝......
人民路镜城的第一家电影院......
城郊废弃的儿童乐园......
只剩铁架子的摩天轮......
奇怪,这是谁的记忆?不记得了,一切都不记得了,或许是我的,这些事情曾经发生过吗?或许吧,也许这世界是真实的,在它数十亿年的历史中,我不过是尘埃,又或许,这世界是从数十天前刚刚开始的,一切的记忆,不过是让一切合乎情理的假设前提。
不明白,不了解,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东西,怎样也好。
但是说起来,我究竟是谁?我是butterfly,还是thecolorless。
感受到难以忍受的刺痛,他闭上了眼,六棵树确确实实全部击中了蝴蝶,再次睁开眼时,感到有些怅然若失。
但是那个影子,转瞬间出现在他的面前,依旧不带任何情绪的样子,蝴蝶举起手中的箭矢,将他沉重地砸向地面。
“你难道看不见吗?”他倒在地面上,身边的土地被砸碎成飘飞的纸屑,此刻,所有纸屑却开始往回飘动,世界开始复原,黑白的世界从边缘渐渐恢复色彩,“活着的人,有人在笑,也有人在哭。”
他知道自己败了。
“你根本守护不了所有人。只要这个世界还存在,就有人在受刑。幸与不幸从来都不均匀地分担给所有人,如果这是规矩倒也认了。但是这世界是虚构的,在这样的世界里,所有苦难都毫无意义。”
“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蝴蝶缓缓走进,看到他躺下的地方本是一个深坑,现在已经被修复填平了,蝴蝶蹲下来把玩他湿透的头发。
“我可从来没有说过要守护所有人。”
“......”他愣住了,语气缓和了下来,“好像,确实是。”
“你去过人民路的大剧院吗?”
“以前常去,”他闭上眼,然后又说“如果那些时间是真实的话。”
“那里以前的侧门锁不上,总是从里面用旧椅子从里边挡着。试了好多次都溜不进去。”
“后来呢......”
“后来六年级的孩子教我从旁边小巷子翻墙爬窗户,我记得好像翻进去看过《唐山大地震》。”
他躺在地上,眼中的彩虹流动着,闭上眼睛,能听到自己平静的呼吸声。
“大剧院旁边的小摊,十年前一杯凉虾四块钱,现在都还卖四块钱。”
“我从没想过要守护谁,我只是觉得,这样的世界死掉了就太可惜了,”蝴蝶继续抚摸着他的头发,“维持原状就很好。”
“这样啊......”他坐起身,瞳孔中一丝色彩闪过,从背部生长出白色的双翼,双翼包裹住他和蝴蝶,此刻,只有蝴蝶和他所在的一小块区域还保持着黑白色,还处在他的控制范围内。
黑白世界外,不可见的线条在附近四栋高楼之间织成密集的网猛地向中间收拢。一切都被切割,除了最中间白色的茧。
“借用黑白世界剥夺我一部分感知,再从外包围的战术吗?”蝴蝶在他身边站起身,毫发未损,“如果不是最后那一下,大概我真的会死。为什么?”
“鬼知道,”年轻人依旧坐着,背上的翅膀掉落了几根发光的羽毛,“这样的人要是死掉了就太可惜了,大概是这样想的吧。”
蝴蝶愣了愣,黑雾在手中凝成一把弓,背后,六翼重新展开。
“去天台上吧。他来见你了。”
蝴蝶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他的身后,年轻人的四周已经恢复了色彩,只有他的身体仍旧黑白,他仰起头,宝石般的双眼望着天空,寻找着什么。
6.
已经数不过来到底爬了多少层楼了,只觉得双腿像是消失了一样。
在某一层楼梯拐角处休息时,黑白色的世界突然降临,永远下意识地收回了扶着墙的手。眼前的楼梯似乎“亮”了起来,因为黑白的世界里,光和影不存在层次的分别,眼前手机的光能照到的位置是白色,远处的黑暗处则是完完全全的黑。
永远迅速跑到下一层,在遍布玻璃门的走廊里碰过几次壁后,来到了一处能看到外面的窗户前。窗外,两个人影在离地十多米的空中交错,又再次分开。他告诉永远,会让蝴蝶和他在天台见面,但是此刻两人却缠斗在了一起,永远依旧相信年轻人已经把信息传达给蝴蝶了,他不像是会食言的人。
不知道看了多久,树从空中坠下,让世界一瞬间被映照成雪白一片。
永远并不感到惊讶,无论是蝴蝶还是那个人,都不像是轻易会死的类型。唯一值得担心的只有那个人,theline并没有出现。那个人比所有人都阴暗狡黠,虽然永远有九成把握,蝴蝶并不将自己视作敌人,但是对于theline,他不可能做出上次面对yesterday那样的豪赌。
这也是他拜托年轻人帮助他和蝴蝶见面的原因,如果在见到蝴蝶之前,就被theline切成肉片的话,一切就都完了。
可是现在,已经确定不会与他为敌的两人正在死斗,而那个人依旧没有出现。
简直像是要验证他的内心一样,耳边似乎听到了微弱的脚步声。
来不及细想,继续顺着楼梯向上跑去。但无论如何,他都已经跑不快了,身后的脚步声也不紧不慢,并不很急迫的样子。
永远心一横,在某一楼再次钻进了走廊里,一道道尝试走廊两侧的玻璃门,都没能打开,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走廊末端的落地窗前,退无可退。
调整呼吸,面对着楼梯的方向,无论来的是谁,都要做好面对的准备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那声音很轻,也很急躁,像是拼命走着,也只能这样慢慢地前行。
“永远......“
为什么?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耀眼的白光再次闪过,黑白的世界里,眼睛依旧被晃得看不分明。视线恢复后,看到休谟站在面前。
……
已经无路可逃了。
休谟站在原地,尽可能平静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实在没想到,有时候缺陷也能变成优势啊。”男人笑着说。不管是这张脸还是这个声音,休谟都没有任何印象,但是他身上令人不适的感觉一点都没有变化。
theline。
“虽然没有实体是很不爽,但是这样靠着不断切换身体收集情报的方式,可比其他废物要有效太多了吧。”
男人活动着手指,在那之上,不可见的线条缠绕着指关节,在周围编织出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身处这样的网中央,休谟明白自己依旧无路可逃了。
“说吧。你的愿望是什么?”休谟怒视着他,强忍着不让他看出自己的动摇。
“愿望......上一次死前说过要让一些人变成奴隶是吧?”男人绕着休谟走动,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情,“虽然也有过把世界上所有男人杀光之类的想法,但是现在,完全提不起兴趣呀。没有实体也就这点最麻烦了,每次切换身体,想法都会变来变去,一定是受了这些废物人类的影响。”
男人绕着休谟转了一圈,休谟始终紧盯着男人,随着他的步伐转动身体。
“我可以帮你杀掉蝴蝶。”休谟试探性地说。
“那可不行,”男人立即否定了这一切,“那样一点也不有趣。”
“你会实现任何愿望对吗?”男人在休谟面前再次站定,说道,“那可得好好利用这样的能力才行......”
远处,夺取色彩的咒语发动,休谟所在的地方,黑白的世界降临。男人轻笑着,仍旧站在彩色的世界里。那句语言的作用领域,其分割线恰在休谟与男人之间。
“我接受,你的愿望,我......全部接受......”好像有些发不出声,胸口很难受,心中溢出的情感,分不清是恐惧还是遗憾。
“这是你的宿命,别西卜。”男人说完最后一句话,后退一步,倒在了地上。他的心脏处某些看不见的东西被抽离了。
在城市的边缘,一处烂尾楼中,许多的人像男人一样心跳停止倒在地上。在这些倒地的人中央,以打坐的姿势坐在地上的一男一女站起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往东边去,最后的狂欢开始了。”男人说着。
而那个女人一言不发地向前走着,她的两个眼球甚至没能看向一处,她现在只是一个傀儡。
……
“好像稍微......跑得有些慢了。”
好奇怪,那个人好模糊,看不清楚。
眼睛进什么东西了吗?休谟伸出手擦了擦眼睛。真是的,不是在笑着吗?这是什么啊......
休谟向前轻轻挪动着身体,脸上抽动着挤出一个艰难的笑容。
眼前的人一动不动地站着,脸上那是......应该说是迷茫还是惊愕的表情呢......就像碰倒了积木不知所措的小孩子。
休谟的双脚再也使不上力气,向前倒在了地上。
“终于,又看到了黑白之外的颜色了。”休谟仍旧,固执地笑着。眼前朦朦胧胧地,依稀能看到身下大片大片的血泊。
现在一定,笑得很难看吧。
“对不起,别再说了......”
手被人握住了,他是突然冲上来的吗?那也应该再快点啊,笨蛋。好歹接住我啊。就像那时候一样,差点被线条切碎的那一次,窗外,不可见的线条聚合的网切割了一切,落地窗的玻璃大块大块地向下掉落。啊,这些也和那时候一样。
“太敷衍了吧......好歹,也为我掉两滴泪吧。”休谟拼尽全力想要抬起头,却连移动一下视角都做不到。休谟现在,无比地,想要看着永远的表情。
“对不起......对不起......”轻轻的道歉声,像是哄小孩睡觉的摇篮曲。
永远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应该说怎样的话,应该摆出怎样的表情,他在经历某种从未有过的事,甚至可能这一生都不会再经历了。
休谟的身上,正在凭空出现无数细小的伤口。那些伤口出现后便开始向外不断流血,同时,从血液中开出红色的花朵,花朵在数秒后凋谢,然后从枝干上,结出赤红色的果实。那些果实像是心脏,却更加怪异可怖。休谟身上,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伤口,伤口中长出的肉瘤,已经侵占了双腿,与此同时,还有新的伤口正在产生,新的花朵不断绽开。
“你的愿望,想起来了吗?”
“我......我并不知道。”
“真是的......为什么,人们都不愿意许愿了啊?”
“明明有所期待的话......会活得更轻松吧......”
“所有人都,把现实什么的......挂在嘴边......但是会帮你实现愿望的人,还是存在的啊。”
“咳咳......”休谟剧烈地咳嗽起来,一道新的伤口蔓延到脖子的位置,从那里,探出了娇艳的花。
休谟愤怒地一把扯出了伤口处的花朵,然后猛地吐出一口血。
“求你了,别再说了。”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的话......我就答应。”
“不......”永远低着头,看着休谟逐渐被血与肉瘤覆盖的身体,他的头又开始痛了。
“所有人都装模做样,自以为是......说什么相信愿望会实现的人,都是幼稚鬼,这样的成年人......真的可以说是成长了吗?”
“......”不知道如何回答。
“所有人都没有长大,不过是变蠢了而已......”
脖子处的伤口里,又有花探出了头来,休谟再次伸出了手,永远赶紧握住了它,哪怕只有一秒,再多一秒也好......
求你了,不要死。
但是说不出口,也没有意义了。已经被人许下的愿望,是不会被影响的。“我的第一个愿望是,希望你以最痛苦,最丑陋的方式死去。”十多分钟前,那个男人这么说过。
“只有你不一样......永远......”
“你没有变蠢......也不是幼稚鬼......你只是还没有愿望而已。”
“只有你不一样......我会陪着你,直到你找到自己的愿望为止......”
“如果在正常的世界里,你无法学到什么......那么宁愿让这世界的混乱加剧,我也想要看到有一天......你成为真正的人。”
“所以,不要道歉了,错的是我......”
休谟已经没有力气转移视线了,黑白的世界早已复原,休谟看着眼前的血泊,血中倒映着永远的侧脸。
永远看到休谟的耳边,一道新的伤口开始出现,他用手捂住伤口,血仍旧不断涌出来,然后,一朵娇艳的花从他的指缝中开出,像是对他的嘲讽。
休谟看着血泊中的倒影,视线在这一刻格外清晰,这大概,是最后一次发自内心的微笑了吧。
“你啊......就真的......只掉两滴泪而已吗?”
休谟闭上了眼睛。
呼......
所有的果实,在这一刻停止了生长,所有的花,在这一刻凋零了,因为供养它们的宿主终于停止了呼吸。永远看着眼前面目全非的躯体。肉瘤状的果实遍及全身各处,已经看不出人形。只剩他握在手中的手掌,还能依稀看出这具巨型尸骸的原型。
吸......
更喜欢狗是吗?
呼......
永远摸索着,想要至少清理出休谟的脸。却又怕看到这个人残缺的样子。
吸......
......八十天环游镜城......
呼......
举起手,又收回。他静默着注视了很久很久,等待着一个永远不会出现的奇迹。
吸......
......欢迎回到南极!
奇迹并未发生,生者,仍旧需要踏上征途。永远站起身,从那些遍布血迹的脚印上踩过,头就像要裂开一样疼,其中不断闪烁着一些杂乱的东西,都是各种各样的记忆。
“医生(doctor)?有医生(doctor)在吗?”
“怎么了,我是哲学博士(doctor)。”
“这个人就要死了。”
“女士,我们所有人都是要死的。”
休谟讲过的冷笑话,那时候,睡眼惺忪时被休谟一次次吵醒的感觉还记忆犹新。这些记忆,本该像是书架上的书一样摆放整齐,现在,却好像有人在他的脑中大肆破坏,把所有书籍全部掷到了地上。
一片狼藉中,许多的书都翻开了,每一页上都写着同样的一句:
“乌鸦说:永远不再(Nevermore)。”
7.
空中无形的线组成的螺旋不知道第几次尝试将他绞杀,蝴蝶面对逼近身边的线连视线都懒得挪一下。此刻真正的威胁仍然远在天边。
城市的上空,一到肉眼可见的分界线自远方延伸而来。“线”不存在可被定义的宽度,仅仅作为理想情况下的物理模型存在。在物理学中,大多数物理定义也不具备被观测的可能,而可以通过观测现象间接证明定义的存在。此刻的“线”大概就是如此,因为“有”与“无”的分界线已经明显到可以用肉眼看到了。
远处,逐渐向着这方延伸的轨迹,是一条撕裂了时空的线,那条线切开了世界,在轨迹经过的天空,云层被挤像两边,缺口逐渐扩大,缺口之内是最纯粹的黑暗,那是所有物质都不存在的虚物,也被称为“以太痕”。
蝴蝶望着远方,他突然觉得,与其说是一条线,那更像是一条被拉开的拉链。没有搭箭就将弓拉满,他以远超人类的视力寻找远处轨迹的起点。这条线对时空的破坏过于惊人,就连他也不清楚能否真正接下这一击,全知全能的能力,本质上是知晓并操控物质世界的一切,但是世界以外的“无”,并非他的能力范围之内。
他轻轻咂舌,因为最危险的情况发生了。现在能看到的是,轨迹尽头线连接的是一个女人,但那个女人明显不是那家伙的本体。现在必须尽快找到本体,在轨迹到达前击毙本体,才可能让这次攻击停下。但是,由于蝴蝶所支付的代价,他的全知全能存在一个致命的盲点,与这个盲点的因果相连的人和事,不在全知的范围内。要找到本体,无法依赖全知,只能以肉眼去看,但即使站在城市的最高处,仍然存在被建筑物挡住的各种死角,强化到极致的视力也无能为力。
lostallshadow
突然间,世界的齿轮再次转动。
那只白鹤,从飞进镜城的那天起就没能离开,此刻它正在这座暴风雨中的城市上空盘旋。
围着城市中心黑色的高塔盘旋一周后,白鹤对着天空中延伸的分界线鸣叫一身后飞入了低空。在高楼之间穿行着,鸣叫着,仿佛要把毁灭的判决提前宣布给每一个仍固执留在这座城市的人。
白鹤穿过几个街区,再次升高,逆着暴雨降落的方向向上爬升。
在它经过地方,世界的变化已经悄然开始。建筑物的外墙,无论是花俏的霓虹,还是暗色的墙面都变得透明,接着,进一步,整个建筑物变成了透明的盒子,盒子中零零散散分布着圈养其中的人类。细看之下,盒子内部的装潢也全部变成了透明,像是特意为宠物定做的玻璃模型。
接着,是路边的花、草、树,连植物都开始“冻结”,透明,成为再也不会生长的雕塑。
路面,也渐渐透明,所有的地面,都像是结冰的湖面,湖面下的深渊一眼望不到底——因为从地表到地幔、地心的最中心,都变成了完完全全的透明。
自然的规律,是否是因为人类才存在的呢?
白鹤飞舞着,逃离着,欢欣着,求饶着......
存在于人类的文化中的部分规律,实际上有很多是只适用人类视角的错觉。例如,光沿直线传播,实际上,在广义相对论引发的时空扭曲下,光所走的路线就并非直线,而显然,任意具有质量的物体都在引发时空扭曲。人眼中直线传播的光线,实际上是因为人眼所处的“世界”也被时空扭曲所影响了。这也就是,人类经验之谈的自然规律,只符合人类本身的视点。更明显的例子就是,静止的人所处的时间与光速运动的人所处的时间流速并不相同,但两种情况下的人都会相信自己所处的“世界”时间并非有什么不同。
一切,都在化作琉璃。除了城市中心的高塔,它静静地伫立在那里,顶端藏进深不可见的云层之中,从云层之上,不断向下掉落着......尸体。许许多多,无法计数的尸体正在下落,它们的手臂上都带着蝴蝶的标记。尸体坠落到半空中,也被琉璃化的万物同化,变成了透明的人形雕塑。
真正的规律,应当是存在于人类之外的,更为本质的东西。它们早在人类诞生前,在这颗星球产生前,甚至在“神行于水面之上”前就已出现。现在被永远夺去的概念,正是如此,与人类无关,shadow被夺取了,这个星球上不再允许存在影子,所以万物变为透明。
白鹤回转一圈,再次回到了高塔附近,在鸣叫几声后,终于,从它的翅膀处开始变得透明化,然后,白鹤也变成了透明的雕塑,从空中坠落下去。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吃掉的东西就再也回不来了!”蝴蝶咆哮道。
这可能是这么久以来他情绪变化最明显的一次。现在,这座城市中,只有人类还被允许拥有不透明的身躯。
“杀了狮子。”身为全知全能唯一弱点的那个人说。
蝴蝶握着弓的手微微颤动,然后仍然举起了弓对准远方。在透明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任何视线盲区。
“去吧,黑之枪,宽恕(forgive)一切”
拉弓,射出并不存在的一箭,漆黑的轨迹从弓的末端向前急速生长,沿途将遇到的障碍物全部同化,看起来倒像是从障碍物中洞穿而出一样,轨迹片刻后刺穿了狮子的心脏。
那个男人死前,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轻轻笑了。
“不属于这群该死的人类的......”
“我自己的想法......”
“大概只有这么个笑话都算不上的东西吧。”
“Thelionslieonthelines(TLLOTL)”
琉璃世界的中央,黑白色的年轻人手中捧着玻璃鸟残缺的身体,宝石般的眸子里看不出悲喜。
其实,他想要毁灭这样的世界,是带着私心的,一点小小的私心。
如果,轮回真的是存在的,既然老人可能是他的轮回,城市里每一个人也可能是他的某一世轮回,那么,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其实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他一个人的轮回呢。
这样的世界,每一天,我与我相遇,我与我道早安,我与一部分我的生命存在着这样那样的交集,我与更多的我擦身而过。有时候,我与某一个我相识,与某一个我相爱,有时又与某一个我离别。自始自终,这世界上仅有我一人,我在时间的箭头之初开始独行,随着时间孤独前进,直到时间的末端,我经历了每一个我自己,怀着所有的过去。
费曼与惠勒曾经提出过一个“单电子”理论,即我们观测到的宇宙范围内的所有电子,实际上都是一个电子在时空中来回运动的结果。这一理论后来被人们大量套用,慢慢地传成了,我们宇宙中的世界万物,无论是曼哈顿川流不息的人潮还是海底两万里中那只孤独的蛇颈龙,都只不过是宇宙中唯一的电子正行逆行无数次的分身。无论是原本的理论,还是以讹传讹后的版本,都带着一种浓郁的浪漫色彩。
但是这样的世界,只有“我”存在的世界,未免也太寂寞了吧。
更何况,还是虚假的世界,这样除了孤独一无所有的轮回,还是毁灭吧......
那时候,是这么想的吧?但是现在,无所谓了......
即使怀疑和思考也不可能得出结果。
无法证伪,也无法证明的事,怎样都好。
他突然明白了,最后想要画出什么。
年轻人把手中的玻璃鸟放在地上,闭上眼,再睁开,眼中的色彩消失了,但是还不够,渐渐地,代表双手的线条也消失了。身后,白色的翅膀渐渐拥有了完整的形体。翅膀展开,轻轻地扇动,飞了起来。
他在城市的中心,绕着黑色的高塔,盘旋着,向高处飞去。
“飞吧,到最高处去。”
(现在可以公布的信息:1.The colorless:能力是夺取环境中的色彩,再用夺走的色彩造物。代价是情感。
2.”乐园“:将人类的意识移居到电子空间中的宏大计划,可以帮助人类规避几乎所有灾害,但另一方面,抛弃现实世界遁入电子空间无异于彻底放弃进化的可能性。为了维持秩序,电子空间完全沿用现实世界的物理规则,极少部分人的意识移植到电子空间中会引发原因复杂的bug,使其在电子空间中持有违背现实世界规则的超能力,这类人被称为“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