虺家的大小人等,包括虺闵然,都是我杀的,对了,还有李霁,也是我杀的。我是一切的罪魁祸首。这样的自首,可以了吧,警察叔叔。
我叫虺闵然,女,生于1984年8月31日,死时——也就是写这封自白书的时候,12岁零一个月,在宜滇中学读初一,生族。父亲是生族第四十七代大巫师,我是第四十八代。
我不是大巫师,我不是。可是,但是,我就是。因为我生在虺家,体内流淌着污浊的血液,这是我的原罪,从我出生开始就已经订好了。虺家的大小姐,未来的家主,生族的希望,就是我,就是我虺闵然。既然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挣脱命运的束缚,就只有用一把火将它烧的干干净净。
在刀刃捅进父亲宽阔的胸膛中,他居然连闪都没有闪,躲都没有躲,还径直的迎了上去,就这样,血从他的胸口扩散出去,像一朵鲜艳的花含苞欲放,冥界之花,我没想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居然美丽的如同艺术品。我问父亲为什么不躲开,谁知道父亲居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笑了!是赞赏的微笑!是得意的微笑!是一种找到接班人的放心的笑!他对我说,他没有办法躲避,因为我用巫术控制了他的心灵,他现在就如同我手里的一个木偶一样。如果你想让木偶死,只要伸出手,在它的颈部轻轻地一拧……
不经意间,我发现我是巫术师,我不仅是巫术师,还是虺家几代以来,最伟大的巫术师。不仅能够控制别人的心,同样能够麻痹住自己,以为自己只不过是个弱小的、无力地、被别人欺负的小女孩而已。
从我记事开始,我就无法忘记同龄人畏惧和疏远的眼光,无法忘记族人那种愚昧的崇敬眼光,无法忘记父亲赞许的眼光。以虺家宅为界,里面我是如同神灵一般的大小姐,无论干什么都不用自己动手,族人对我服侍得好好的。我生气的时候也没有人敢于顶撞,所有人都对我恭恭敬敬,父亲也对我采取放任态度,我成了横行霸道的大小姐,但是,我很孤独。我知道我要的不是那样的生活,那个小小世界实在是太虚假了,简直就是为了我精心营造的囚牢一样,封死我的思想,封死我的快乐,封死我的自由。我在那里,只能学什么可笑极了的生族传统礼仪文化,对了,还有巫术。跟着父亲跳了那么长时间的大神,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练成了什么。父亲所教导的跟祖先和神灵通话,我却从来没有听过祖先和神灵说过什么话,更没见过他们披着可笑的衣服降临在我们中间。这样做的只有父亲,他留着女人一样的长发,将自己的脸画成怪物一样,嘴里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然后就说祖先或神灵下了什么指示,族人们一起高呼,一个个开心的如同过节一样。只有我站在父亲旁边,用怜悯的眼光看着这一切。
听说在早期虺家权利斗争的时候,父亲是改革派,还曾经激进的宣扬学习外面先进的思想文化,改造生族部落落后的传统。所以我上的是汉人的小学,从小就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语,许多思想举止也跟汉人一样。但是,我在学校,是一个有着传染病的孩子,一个人默默的缩在角落里玩自己的东西,其他人别说是触碰我,老远看到我就逃跑,要么就捂住鼻子转到另一边去,好像我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阴沟般的恶臭,让我自己都感到有些反胃。后来我才知道,这不是臭味,是香味,淡淡的却又沁人心脾的中草药味道——这是虺家嫡系一贯佩戴的代表高贵身份的香囊。外界都传说闻了虺家人身上的香气,就会中了他们的巫术,不知不觉中接近他们,并成为他们所控制的傀儡。现在想想,这个传言居然是真的,连我自己,也成了这个香味的俘虏。香和臭从来都是相对的,既然别人都不喜欢,那就是臭味了。
在浓重的虺家臭味中,我养成一副怪异的性格,话很少,表情总是阴郁冷淡。我不需要跟别人交流,所以也不需要摆出多么讨喜的脸。我并没有什么开心的事,所以笑也是没必要的了。我一个人生活在一个玻璃罩中,心为自己造的玻璃罩。在那小小的一片净土中我可以安心下来,无聊的时候,便可以学习。书本不会躲避我,因为它没有腿。书本不会嫌我臭,因为它没有鼻子。书本不会嘲笑我,因为它没有嘴。它无声无息的忠诚的陪伴着我,跟我讲解外边的故事,那个与虺家神权家长制营造的怪异神话完全不同的世界。数字的变换,滑轮的组合,抬头看向天空,能想到我们只是浩淼宇宙中的一颗小小的星辰吗?低头观察草叶,能发现昆虫巢穴也是一个别样的社会吗?那里面的一切复杂精巧,变幻多端,简直如同爱丽丝跳进那个兔子洞一样。我以前从来没有发现,我所熟悉的一切原来是这么陌生,这么神秘,这么有趣。所以我只和书本交朋友,在那个字里行间构造的天堂里自由穿梭,我的成绩也一天一天的好起来,最后一直保持班级里的顶尖。
本来我已经无欲无求了。我的灵魂已经填满,我已经找到了我的最终归宿,我明晓自己存在的价值,我有我自己的梦想。外界那些人是活着、死去、开心、愤怒,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无论他们是怎么鄙夷我,唾弃我,我都视而不见。因为,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当我伸出手去,摸到的是厚厚的玻璃墙,墙外的一切,如同电视里放的连续剧一样做作。
但是,我遇到了姐姐。
不,我遇到了李霁。
姐姐她,救了我。
姐姐她,不理我了。
姐姐她,打了我。
姐姐她,被我杀掉了。
对不起,我走题了。前面的你不看罢了。姐姐和我被分在一个宿舍,最后一个。因为是唯一不反对和我住在一起的就是根本不认识我的姐姐,不,是李霁。那个有着温柔的笑容,友好的话语,还有善良过度的心的女孩。我一开始对她的举止抱有敌意,直到她那次在课堂上为我正名,并主动将我的玻璃罩打碎,让我接触到外面的世界。
所以,我才会坏掉。
所以,我才会杀了姐姐。
这不怪姐姐,不,是李霁。那天真是莫名其妙,姐,不,李霁。为什么我老是改不掉这个称呼呢?算了,不要再去想那些东西,如果任凭泪水模糊视线,我还怎么继续写下去,我还怎么能洗刷掉我的罪恶呢?那天晚上,李霁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么晚还没有回到宿舍,就我一个人在孤独中凄然的上了床。自从李霁闯入我的世界之后,我真的,真的离不开她了。她是唯一一位对我没有偏见的人,她认为我和她一样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她不畏惧我,她甚至像一个亲姐姐一样照顾我,给我关怀和温暖。不知道为什么,和父母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父母只是把我当成族中的大小姐,下一届巫师的接班人,以及生族内部权利斗争的一个筹码。母亲对我慈祥却不亲热,父亲对我尊重却不理解。他们只是最熟悉我的陌生人,甚至是我的仇人。因为我投身在这个家族才要背负这种罪孽,某种意义上我恨他们。然而姐姐不一样,每次靠近她的时候,我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安全感,一种可以依靠,可以信赖的感觉。靠在她的怀中,我紧绷一天的神经就能陷入安眠,整个宇宙此时仿佛都静下来了。什么生族,什么虺家,什么巫术,什么都不存在。
你要是给饥饿的人一小片面包,然后收手,他会更饿。同理,在温暖与可靠的背面,她将我一直潜藏在心底的孤寂充实的引诱了出来。所以在漫长的夜里,孤寂如同一池青蛙在我的耳边聒噪。我在床上反反复复,总是难以入眠,而早已麻木多时的心在哭泣,我只能紧紧的抓住被角,幻想着姐姐用温暖的手轻抚着我那说不定已经满是泪痕的脸。我突然想起来最近几天,姐姐似乎有些不开心,我曾经问过,但她总是装成一副没有事的样子。难道她真的有什么难处,那为什么还要瞒着我,硬是逞英雄?难道姐姐的烦恼与我有关吗?自从我和姐姐亲近之后,姐姐在班上也被孤立了。虽然嘴上不说,心理一定很难过吧。都是我的错吗?我太自私了?难道我不应该闯入姐姐的生活?我是一个巫师的女儿啊!
就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宿舍门开了。我以为是姐姐,心里面还小小的开心了一下,可看到进来的是两个人,准确来说是一个人背着一个人。我拉亮了灯,看清楚了,姐姐和袁雨辰。姐姐趴在袁雨辰的背上,像个孩子一样睡得很深沉,要不是有点轻微的呼吸声,我真怕她已经死了。她的脸上已经完全没了神采,苍白的如同一张纸。我不敢伸手去触碰她,生怕她的皮肤轻轻一捅就会破掉。她平时不是这样的,那张脸应该是溢满了健康的粉红,相比较我才是苍白的要住院的少女。但此时不同了,姐姐病了,病得很重,应该是因为繁重的功课而昏倒,或是受了很大的刺激。我不知道原因。
袁雨辰将姐姐放下,跟我说了些什么,反正我也没听,因为我鼻子嗅到了一种味道,那种味道占据着我的大脑,阻碍我去思考,使我根本没有心思去听那些。那是虺家特有的臭味,从姐姐的身上飘了出来。我下意识的伸手一摸香囊,不由得吃了一惊——不知怎么的那里竟是空空如也!我带着害怕寻味摸进姐姐的口袋,手指的触感告诉我,那确确实实就是那个浊臭逼人的东西。我的香囊,为什么会出现在姐姐的口袋里?那一晚,姐姐到底经历了什么?我不知道,我也不可能去问袁雨辰,因为她跟班上其他同学一样根本不可能会理我,所以我只能将所有的疑问压在心里,等到它们慢慢的腐烂变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