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赶路的大货车先是把我撞出几米,我被撞解体了,但没有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也没有看见鲜血飞溅.然后车子若无其事地从我碎裂的肢体上碾过后扬长而去.
我感觉自己全身都在痛,但还有知觉.
我死了么?还是那团血肉模糊的我,还有最后的知觉?
我居然感受到身体七零八落散在沥青路面上,貌似又聚成一团.我慢慢感觉到不痛了.
然后,很快我就感觉自己像是一团泥胚,一个面团一样的东西,在蠕动和拖行,像是一种本能,慢慢,我又感觉到耳朵,尾巴,爪子…我又有它们了,最后,我有了眼睛,我奋力睁开眼,看到自己所在,依然是那条沥青路.我看到地上有胎痕,有水痕,那些水痕像是那种从水里驶过的轮胎痕迹一样,从各个地方的一滩痕迹向一个地方前进,汇成一个,然后,这一大个又慢慢向我这里拖行,慢慢拖行的轨迹从规整的直线变得扭曲起来,直到这条轨迹到我脚下,就消失了.
鄂木斯克鸟从旁边飞了过来,他很吃惊,良久才说出了所见:
"我飞走了,但你在原地楞是不动,郎个回过头想叫你,但迟了,我看到你被那辆车,撞成了几部分,但是你的肢体…就好像是那种黏土一样,然后你的肢体掉到地上,车子从上面开过去了,你的肢体是真的像那种黏土一样,被碾得变形了,还可以看见上面的胎痕儿,然后,那些肢体居然自己混起来了,走着还有水痕,成了个大胶面团儿,然后慢慢就变成了一只兽的形状…然后你就在这儿了."
我自己听完,也说不出什么,这一天里奇怪的事情已经太多,甚至我还成了changed里的胶兽了.我只好回以喏声.
我捡起很幸运没有被碾到的包和虽然没烂但已经战损的眼镜,走到路边,刚好有块大石头稍作小憩.我坐下,看向手臂,路灯照得一切都很清楚.我发现毛里外满是灰尘脏块,如何用力拍也拍不去.
我想到以前还是人的时候.在我不大但温暖的家里,而且是我自己的家里,可以洗澡,莲蓬头打在身上溅出水花,也蛮舒适的.
但现在我是一只犬狐,还是撞不死的那种.
等等,洗澡?
底下不就是河,为甚不能去洗?
我和鄂木斯克鸟说了这想法,他也赞成我,我于是重新又飞快跑过那片林,到了滩边放下东西就一跃跳进河里,我的毛散在水里.我作人的时候不会游泳,但是现在我本能地可以刨水.我在水里"翻江倒海,气吞山河"…其实到头来翻的只有我自己.鄂木斯克鸟盘旋在我上头,飞来飞去的,很快啊!我继续在水里游着.水面月光被我搅了个稀碎.我很快洗刷掉了灰尘,于是爬上岸,用力地抖,毛上的水便洒向周围的空间.等我觉得差不多了,我就在沙滩上躺着,很惬意.
鄂木斯克鸟见状飞下来,在我耳边说道:"洗好了?"
"好了."
"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件事."他的语气像是有什么大秘密就要揭开了.
"什么事?"
"你变成一只兽,其实并不是机缘巧合量子力学,而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的必由之路."
"什么??难道我生来就是当兽的料?这真是…骇兽听闻."
"咳,也不是你与生俱来这么夸张,反正就是,就是,你知道这不是偶然,就好了,其他也不好说了."
我还想追问,但鄂木斯克鸟又飞走了,站到了舟头去.我招呼他回来,他看着极不情愿地又飞回了.
我看着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
突然我想起了手机,我远远地问他:"你听歌吗?"
"歌?我都是自己哼的,哼完就忘了."
"那来听听这个吧."我拿出手机,刷遍缓存,找到了唯一一首比较"流行"的歌曲,是souad massi的el houriya.我点开播放,曲声便振荡了周遭每个分子.我把手机放在一旁,坐起,望向眼前大江.鄂木斯克鸟闻声飞来.
那首歌是阿拉伯摇滚,大意是这样的:
有天老师告诉我们一种东西叫houriya
我礼貌地请老师讲阿拉伯话
这是古典时代的希腊语吗?
这是我们进口的玩意,还是国产的?
我的老师眼泪纵横,哀伤地回答:
"他们已让你们忘了全部历史和高尚信条
我遗憾!我遗憾!我遗憾!有数代人不懂什么叫houriya
你没有剑也没有笔,没思想也没身分…
若大家有决心,法老就无法抬头
若大家有决心,法老就无法抬头,无法抬头…"
我听说老师死在了某间单人牢房里
我起誓,只要还有口气,我命中就会有决心
我将漫游整个世界,寻找houriya的含义
我站在历史神龛前追问何为houriya?
"Houriya不乞求国际资本市场
Houriya不由国际慈善组织嘉奖
Houriya随着纯洁无瑕鲜血成倍增长
培养了热爱houriya的男女老少"
培养了热爱houriya的男女老少…
若大家有决心,法老就无法抬头
若大家有决心,法老就无法抬头,无法抬头…
大家!大家!大家!大家!要的是houriya!
要!的!是!HOURIYA!!!
我和鄂木斯克鸟倾听着激动而坚定的女声伴着摇滚的旋律尽全力去歌唱去诉求.一曲终了,环境安静得出奇,仿佛到了另一个星球.
"这曲子真好听."鄂木斯克鸟打破了空气的宁静.
"是啊…"我答道.
"她一直在说Houriya,但…houriya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尴尬地说,"但我觉得,houriya,就是我跑出来找的东西."
"那…我祝你能找到houriya."鄂木斯克鸟说罢,便转过头去休息.
我又躺下了.我仿佛听见漫长寻梦归乡旅途在召唤我,去动荡的远方.我命中决心,仰仗江河滔滔,山峰巍巍,而今迈步从头越.我万千疑问,准备翻山越岭,踏上长路,明日便寻得解答.我慢慢闭上眼睛,又睡了起来.
还没睡酣,我忽然感觉脚底一阵凉意,一看,是涨潮了,舟也在慢慢远离岸边,我赶忙叫醒鄂木斯克鸟,收拾了东西,趟水上舟.
"如果我们再往前会怎么样?"
"就是水坝了."
"水坝上有公路吗?"
"有."
"往哪去的?"
"清远市."
"我们要是开过去会被发现吗?"
"开玩笑,你搁水坝底,人家搁上面,人家是看不到一定是的."
"好,那我们走吧."
"你打算干什么?"
"船毕竟局限了,我想个办法混车."
"你疯了,这又不是印度,哪有这么容易混车?"
"清远国道嘛,过的一定是货车,刚刚撞扁我的不就是一辆大货,刚才你也看见了,我是黏土一样的东西构成的,那想个办法夹在货车里跑路嘛."
"这…好吧,你说得在理,但是你要是被发现了,那真不是跑路失败的事了."
"废话."
我们正争论着,船不知不觉已经航行了很远.我看到,本黯淡无光的天色,慢慢被晨曦染白一方.群星都毕恭毕敬地退下了,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宣示着新一天业已开始,慢慢太阳从百万大山中显露了全部的自己面容,长空几缕散云也遮掩不住他的无限光辉,最后那启明星也尽了职责,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已经光明的地方.
阳光一倾泻下来,我就透过河面远远望见,透出了一个水泥巨构的轮廓,宏伟的身躯将阴影投在水波上,这就是水坝了.
舟慢慢驶进了水坝投下的大阴影中,我使劲荡着,把船荡到了河边.上岸,鄂木斯克鸟跟在后面.滩上都是湿泥,我的爪子时不时陷进去,死命拨才能弄出来,毛还会脏兮兮的.于是我就像是地面烫爪一样,飞快地跃进,才离开了这泥滩.
我往旁边的山上面爬去,还好这次有楼梯,而且非常神奇,没有蚊子.我在楼梯上一步并两步,走五步跳一步地走,也不怕摔着,反正"撞车"之鉴都说明了我有无敌buff.
没一分钟我就跑到了水坝上头,我藏在路边的草从里,像个越共.鄂木斯克鸟在我旁边小声说:"你打算怎么着?"
"看着哪辆车,往上面一跳,就成了."
"你不怕监控么?"
"你真以为看监控的24小时高强度工作啊,没有交通事故无聊调监控那属于智商下线.而且在这种小国道哪来这么清晰的监控?"
"我居然…想不出有什么话来反驳你,但你确定你跳车这么有准头儿?"
"不准也试下,反正不会死."
"你看着那辆车适合的?"
路上车来车往,看着哪辆都适合.但是我好几次,都没敢跳出去.
"跳啊!"
"等下…就等一下!"
我继续看着那些车,我从草从里小心地探出头,看到一辆集装牵引货车开了过来.我定睛一看,好家伙,是昨天撞我那辆!我一下就确定了要跳这辆车,这就是爱.我马上收拾好东西交给鄂木斯克鸟,叫他帮我弄上车,他极不情愿地接受了.
车开过来了,我心跳加快,感觉上气不接下气,尾巴也快速地上下摇着.车来了!那司机开得非常快,像是赶着去投胎.我义无反顾,一咬牙,一闭眼,耳朵一垂,尾巴一直,刚好那车颠了一下,车楼和集装箱之间的缝扩大了,我看准那条缝,就是纵身一跃!
我感觉到自己稳当地站在地上,睁开眼看到了集装箱和车楼顶上的一线天,然后我被挤压了,我又变成了那种半液体的状态,失去了兽的形状.
我保持着这种状态,盲加聋地四处蠕动着,爬一会我感觉到了烫热的底板,马上缩回来.车子一直在挤压我,一颠一颠的,我这时候又有一个疑问:"我们往哪里去?"但现在也问不了这个问题,因为我没有嘴来说话了.我的大脑…应该说一团半液体,在想着各种事情,我用力去思考着,貌似让一只耳朵从我这滩面团里长了出来,我瞬间听到了发动机在轰鸣和车流声的嘈杂,甚至还听到一声撞车声,不过还好不是我们这辆.鄂木斯克鸟已经到了集装箱上头,他叫了几声,然后没动静了,大概是看到我这一团惨状了.我把耳朵收回来,又用力地动着,往顶上去,我突然找到了一个地方很适合藏身,我觉得这应该是那种货车顶端的前扰流版,就整块把自己塞了进去,讲真这里确实挺好的.我安顿下来,感觉很累,也有些痛,疲劳一天,而且搭车岂有不睡之理?我就躺下睡大觉…呃,现在这样已经不能说是躺着了.
我边睡觉,货车一边向前走.我这次睡得格外好,因为没有外界的声音干扰,而且车顶也少了很多震.我睡前还在想着:货车往哪个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