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旅行的第一天,是累人又枯燥的。不但那一个多钟头的步行很累人,骑马也是一件累人的事,并不像我原本以为的那么轻松。我从不曾这么长时间地骑马,早已全身酸痛。有时候把缰绳交给尼诺,让我的手臂得以放松一些。看来骑马旅行并不是一件畅快惬意的事情,而是累人的,至少对于我是这样。尼诺并不觉得累。她和阿鲁卡都不见丝毫倦色,神情一如往常的平静。阿茶不像平日里那么有精神,不知他是累了,还是因为旅途的枯燥无趣。深蓝就轻松了。这一天,它绝大部分时间是在我们肩上度过的。它尤其喜欢站在阿鲁卡的肩上。我跟它建立了魔力联系所以我知道,路上的很多时间里它都处于浅睡眠状态。
从旅行的角度来看,阿拉拉基州是一个无趣的地方,没有什么特别的风光,稀疏的些许城镇都比我们国内的落后不少,治安又差,所以我们尽量不在这里逗留。恐怕比起阿拉拉基州的任何一个地方,我们的学院都要美丽得多。山清水秀,鸟语花香,错落有致,美轮美奂,“四国联合学院”如果对外开放,想必会是人们旅游的一个好去处。
黄昏,我们到了一个大镇子,在一家饭店吃晚餐。暮色浓郁,夜幕即将降临。我们不打算在晚上继续前行,一是因为那样不安全、不方便;二是因为人困马乏,就此停歇,早点找个旅馆过夜,也好让我们和马儿们多些时间好好休息。
这个镇子比我们之前所路过的镇子都大,却不热闹。这家饭店摆着不少桌椅,顾客却不多,稀稀疏疏,有的坐在店内,有的坐在街边。饭菜的味道很一般,不如学院食堂的饭菜好吃,尽管我正饿着,也觉得不好吃。而尼诺仍然吃得似乎有滋有味,如同平日在学院食堂里一样,我吃饱了,她还在吃,保持着她那不紧不慢的节奏。这应该可以说明她的大食量并非仅仅因为食物的美味。为什么她个字很小食量却很大,以我具有的知识解释不了也猜测不了,她自己也不知道,阿鲁卡说“没什么奇怪的”,阿茶则说“在长身体吧”。虽然她正处于长身体长得快的年龄,近一年来确实长高了不少,但是她的个子与大多数人包括她的同龄人相比还是挺小的,因而“长身体”也无法简单地成为她食量奇大的理由。阿鲁卡的食量也有些奇怪。他通常每天只吃两餐,偶尔一天三餐,有时候还在一天内吃四五餐甚至六餐。在这样的他看来,尼诺的食量“没什么奇怪的”,自然也没什么奇怪的咯。
远山上的夕阳显得格外的大、格外的红,柔和的夕晖给镇子染上了一层温暖的琥珀色,四周显得甚是安详。
而就在这安详的时刻,发生了一件不安详的事情。
靠近街道的一桌,坐着两个男人,一个魁梧,一个瘦小。“伙计,倒酒!”那魁梧男人喊道。正当饭店伙计为那瘦小男人倒酒的时候,魁梧男人把腿往外伸,脚恰恰绊到了正从旁边匆匆走过的路人,那路人失去平衡,没能马上停稳,撞到了那伙计身上。于是,酒水洒了瘦小男人一身,衣服当即湿透。
瘦小男人立时发怒,起身揪住路人的衣领。
“你小子,走路不长眼睛啊?”嗓音阴沉,透着霸气,这个本来毫不起眼的瘦小男人,登时凶气悍然,令人生畏。
“抱、抱歉,我、我被那位大哥绊到了。”路人的声音有点颤抖。
“这么说,是我的错咯?”魁梧男人粗声粗气地,悠悠说道,不动声色,而显得很蛮横。
“……”
一时间鸦雀无声,气氛非常紧张。阿鲁卡离开座位,向那桌走近了几步,不知他是不是正准备着随时出手干预。他所站的地方距离那桌还有十多步,虽然他的身手快得异乎常人,但是那个瘦小男人已经一手揪着路人衣领,一手紧握成拳,倘若动起手来,他能及时制止吗?
路人脸色铁青,低声说了一句话。由于距离比较远,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瘦小男人突然举起拳头向路人打去。就在这一瞬,一个绿色的身影闪到。并不是阿鲁卡。那道墨绿色的影子是从另外一个方向闪去的,阿鲁卡仍然站着没动。那是一个披着墨绿色斗篷的年轻男人。他在一瞬之间如同风驰电掣一般闪到,身影定下的时候,已经接下了那一拳,当即纹丝不动,如同钢铁一般沉凝,我几乎看不见他的动作。
“不过是一件小事,至于动手打人吗?”那个披着墨绿色斗篷的男人平静地说。他褐色头发,肤色白皙,眉清目朗,正气凛然,相貌相当英俊,比有那么点英俊的阿鲁卡和阿茶要英俊得多,感觉比我们大几岁,面容却显得很成熟,不像阿鲁卡和阿茶,看起来还有一点稚气。
“要你管?”那个瘦小男人看来很暴躁,放开了路人的衣领,双手一左一右地向褐发青年连续打了几拳,动作迅猛,却被褐发青年轻轻松松地一一避过或格挡。
“这种事情……”不等褐发青年把话说完,瘦小男人铆劲击出一拳,显然气力十足,而褐发青年一侧身便避开了那来势汹汹的拳头,一伸手便抓住那手腕,同时微微一转身,一拖带,“是该管管。”,瘦小男人先是踉踉跄跄地跌了出去,没能站住,又往前摔到地上。他立刻站了起来,正好与阿鲁卡对视了一眼——褐发青年这一轻描淡写的借力使力,竟然让他跌到了十步之外。
“像你这种逞英雄的年轻人,我是很久没见到了。”魁梧男人还是那么粗声粗气地,悠悠说着,站了起来,走到褐发青年跟前,俯视。
“这么大块头。”阿茶说。确实太高大了。阿鲁卡和阿茶都比我高半个头,褐发青年好像比他们两个高一些,算是中等偏高吧。而褐发青年明显还不及那魁梧男人的肩膀高,仅仅到他的胸部。不但非常高,而且非常健硕,虎背熊腰,四肢肌肉凸显。褐发青年本是标准身材并且略显健壮的,在他面前完全就是一小个子。
“这点小事,本来是不值得大动拳脚,但是现在,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年轻人,你可别怪我,是你自找的。”魁梧男人一边说,一边把拳头按得咯咯响。
“恃强凌弱,暴力伤人,神不会宽恕这样的罪,请早日悔改吧。”褐发青年依然平静地、正色地说。看来他似乎是一个修行者。我发觉他有点面熟,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在我认识的人之中,好像有这么一个褐色头发、容颜清秀的人。
魁梧男人没有回话,两人沉默地对峙了一阵子。
魁梧男人右臂挥出,横扫一掌;褐发青年左拳外摆,竖直挡住。魁梧男人左掌下劈,褐发青年右臂抬起,一掌格开。一下接一下虽不迅捷但势大力沉的攻击,都被褐发青年干脆利索地防住。他的身体里不知蕴藏着怎样的力量,面对比自己高大许多的敌人那巨熊般的掌击,竟然不闪避,而是一一格挡,而且稳稳当当,不见丝毫晃动,像个铁人似的。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这样的搏斗。但我一点也不觉得惊奇,因为我的身边就有一些这么不可思议的人以及其他各种不可思议的人,准确讲,是我曾经觉得不可思议的人。比如尼诺,她才十四岁,身形娇小,力气却比已经成年的我和其他不少同学大得多。我用双手才拿得动的重物,她单手就能拿起。现在我仍然不明白这些人的过人的体能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早已不以为怪了。还有我自己,在很多人看来我这个高级火魔法师也属于不可思议的人,且不论魔法学徒,大多数人还不明白魔法是怎么回事,但也早已不以为怪了。
魁梧男人变了架势,不再直挺挺地站着,而是侧着身,微屈着膝,双脚跃着碎步,双手接连冲拳进击,拳头步伐并进。褐发青年不再格挡,接连退避。对方每一拳击出,他的身影便同时一晃,那巨大的拳头好像恰恰擦面而过,看起来很凶险。这么履险如夷,他大概胸有成竹吧,艺高人胆大。尼诺练剑有时也会让人觉得很危险,但她从来没把自己或者别人弄伤过。
突然,在魁梧男人又一拳击出的瞬间,褐发青年不知如何闪到了他贴身处,一手抓住他小臂,一手托起他腋下,竟然将他扛了起来,甩了出去。那庞大的躯体摔到路上,还在路上滑了一段距离。这一招格斗技好像是“过肩摔”吧,又叫“背投”。不过由于身高差太大,褐发青年似乎没有用上肩膀作为支撑,不知还能不能叫做“过肩摔”。
瘦小男人冲向褐发青年,跃起飞腿踢去,又被轻易避过。
“别打了,走吧,打不过的。”魁梧男人说。瘦小男人没有理会,继续朝褐发青年猛攻。不一会儿,瘦小男人又倒了,再站起来,是单脚跳着的,表情痛苦,看来是被褐发青年重重踩了一下,伤了脚。
没有谁再说什么,魁梧男人搀着瘦小男人离去,那个路人早已不见踪影,褐发青年继续吃他的饭,就在稍远处的一桌。些许驻足旁观的路人已经散去,四周又恢复了那安详的气氛。当然,现在看来,这个镇子不像是一个安详的地方,这种安详只是我对眼前这黄昏的景象所产生的主观感受而已。
那褐色的头发,那清秀的容颜,那正直的气概,那从容的姿态,越发让我觉得熟悉而亲切。暮色已经越发深沉,快看不清他的模样了。这感觉真奇妙,到底我曾经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怎样认识过一个谁,具有这样的特质?他就是我曾经认识的人,亦或是我所认识的另外一个人跟他很像?副院长兰特·金?是有不少相似之处,但副院长是“金发贤者”,并不是褐色头发的,而且带有军人特有的铁血、刚硬、雷厉风行的魄力,不同于那人的温和,并没有那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不是副院长,应该不是近年来在学院或者其他地方认识的人,而是旧时在家乡认识的人。
“走了,雪碧。”阿茶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桌上的菜肴已经被尼诺“扫荡”得干干净净,阿鲁卡已经把帐结了。
我:“嗯。”
尼诺:“在想什么呢?”
阿茶:“见人家又威武又帅气,被迷住了呗。你没见她一直盯着人家看,都盯出神了。”
我:“我是觉得他像是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
阿茶:“这在心理学上叫……那个什么效应……”
尼诺:“方所效应。”
阿茶:“嗯,方所效应。人对于一个并不熟识的人,内心越是爱慕,越是容易产生似曾相识的错觉。因为,他越是接近于你内心所刻画的梦中情人,你自然就越觉得他似曾相识。尼诺,你知道的好多啊。”
尼诺:“这个效应我也是昨晚才在一本书里看到的。”
尼诺所说的“一本书”指的是《古代暗魔法与现代精神医疗》,博士在其中提到并说明了“方所效应”。对于这个效应,我也因为这本书而略知一二。这是一个心理学效应,是以它的提出者,心理学家兼暗魔法师方所的名字命名的。至于心理学家们对这个效应做过些什么研究,以及这个效应的正确性是否已经得到证明,我就不知道了。
我:“别强加于人,我还从来没在心里刻画过梦中情人。”
阿茶:“那只是形象化的说明,实际上并不以有意识的刻画为必要条件。方所效应是潜意识层面上的,无论你有没有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内心的向往。刚才你盯着那个人看的时候,是不是心头小鹿乱撞头脑一片空白?”
我:“不是。”
阿茶:“真的吗?”
我们并排走着,光听他的语气,我就能猜到现在他的脸上大概是怎样的神色。
我:“真的。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总是那么春心荡漾啊?”
阿茶:“我总是春心荡漾吗?”
我:“难道不是吗?一见到胸大的美女就神魂颠倒。”
阿茶:“哪有?”
阿鲁卡:“没有。你只是在阿莲面前说话会结巴而已,没有神魂颠倒。”
“……”
阿莲是我的好友,我们的同学,一位外貌热辣的美女。如阿鲁卡所说,阿茶一到她面前就变结巴;而他平常说话都是很溜的,语速几乎是尼诺的两倍。
“……”
尼诺:“原来阿茶也会有哑口无言的时候。”
我:“因为弱点被戳中了。这就叫做理屈词穷。”
尼诺:“嗯。”
我:“但愿阿莲这回不要再买她那种风格的衣服送我了,我可不想穿。”
尼诺:“为什么?”
去年阿莲去“鸥羽”度假,回到学院之后,硬塞给我一件大镂空的小“衣服”。那件构造怪异的服饰勉强能称得上是“衣服”吧,被我当作珍奇的纪念品保存起来了。那可不是能作为日常服装穿出去见人的,至少在我们国家不是,在阿莲的祖国应该也不是。阿莲的祖国,就是“梦幻之国”仙拓贝尔,我们这次旅行的主要目的地。仙拓贝尔是思想最为开放的国度之一,社会和谐,自由度高,充满活力,在那里穿着稍微暴露一些风骚一些大概是很正常的,但也不至于总是穿那种“衣服”出门吧。这次放假,这位热情大方的朋友跟她的恋人不知去哪里游玩,不知会不会又给我带回来什么出人意料的“惊喜”。
阿鲁卡:“因为考虑到阿茶。现在雪碧要是穿着那种衣服,恐怕阿茶都说不成话了。”
阿茶:“放心吧,她穿什么我都能够好好跟她说话的。”
我:“是是是,要让你说不成话,必须是胸大到一定程度的女人,是吧?”
阿茶:“你们两个,嘴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刁钻?”
我:“跟你相处那么久了,多多少少会学到一些,只不过平时不用而已。”
……
确实,我很少有这样调侃的时候。阿鲁卡也很少。跟尼诺一样,他也是个不爱说话的人,话少,玩笑更少。这是他们两人又一共同性格特点。阿茶爱说话,有时爱开玩笑,有时还爱说三道四,但好像不曾拿我或者阿鲁卡开玩笑。彼此熟悉、亲近已久的我们之间,互相调侃,这还是第一次。这不像是我们的风格,不过,也挺自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