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走在街边，身旁时不时有电动车经过。
她背着书包，像一只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在人行道上跳着格子。
路灯为她照亮了前进的路，她来回蹦哒，最后双脚落地，踩在路灯杆的影子上。
她开心地笑了出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眼睛眯成一条缝，好似弯弯的月牙儿。
这是她在回家路上的小小乐趣。
老旧的小区围墙上挂着厚重的灰尘，墙面上印着孩子们淘气的鞋印。
围墙内，几栋破旧的红砖楼房佝偻着站立，仿佛风烛残年的几位老人。亮灯的人家并不多，就像今晚的星星一样稀疏。厚实的玻璃显出淡淡的蓝色，将房间里的灯光遮去了大半，原本就并不气派的砖楼显得更加萧条。
从她有记忆开始，她就在这里了。
她快步绕过围墙拐角，走近小区门口。
那盏古老的灯仍然顽强地挂在值班小房的外墙上，从她有记忆开始，那盏灯也就在那里了。那个时候，这盏灯像她一样年轻，是值班小房的老爷爷亲手把它安上去的。老爷爷把它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打开开关，昏暗的小区门口顿时变得明亮，大家都围着灯高兴地鼓起掌来。
她看着这盏灯长大，这盏灯也看着她长大。十多年过去了，她从那个只会盯着灯咿咿呀呀的娃娃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而这盏灯也从一盏年轻的灯变成了一盏年迈的灯。
她很喜欢这盏灯，因为它是小区里唯一的光源。孩子们经常聚在灯下追逐着打闹、打卡片、抓着玩具车行驶，嘴里还嘟嘟嘟地配着音。大人们也会拎着马扎，坐在灯下互相闲聊着，抒发自己的烦闷，也分享自己的快乐。
她想着那时自己会对着灯光看，一看就是好久不眨眼。姥姥不让她看，她还是看。
于是姥姥就吓唬她：“这么盯着灯看会变瞎子的！”，吓得她再也不敢盯着灯光看了。
她嗤笑一声，算是嘲笑自己那时的无知。
不知多少滴雨水汇成不知多少道涓涓细流，一遍一遍地滑过它的灯罩，在上面铭刻下水的印记。十多个春夏秋冬，无数次雨雪风霜，但不论大自然如何摧残，它都挂在那里，发着自己的光。
渐渐地她长大了，这盏灯也渐渐地老了。
它不再那么干净，灯罩上遍布风雨的刻痕；它不再那么明亮，饱经风霜的光已经黯淡；它不再那么坚定，有时它甚至会闪烁着亮灭。
它老了。
她想着，回过神来。
一头撞上了墙壁。
她诶呦了一声，捂住有些吃痛的额头，撅着嘴走进小区。
像往常一样，从那盏灯下走过。
她走上昏暗的小路，借着月光才勉强看清。其实她闭着眼也能走到家，她熟悉这条路，她记得路上每一个凹陷的位置，哪个马路牙子是坏的，哪一个是碎了的，哪一个是高出来的……
走过无数次的小路，她早已了熟于心。
高大的梧桐已经落光了叶子，孤零零的树干伸展出长长的枝丫，几抹零落的枯黄还挂在枝头，年迈的老树叶不愿离开大树，仍然固执地抓着枝叉不松手。
她走进单元门，打开右边墙上挂着的配电箱，扣住右下角落里的那个开关，用力一抬。
暗黄色的灯光照亮了楼道。
她还记得小时候，晚上姥姥带着她下来遛弯，总会把这个开关打开。有一次她问为什么，姥姥回答，这是大家的约定，要是谁晚上出门，就顺便把楼道的灯打开。
她长大一些，能够到开关了。放学回家之后，她便会边写作业边等待天黑。等到天黑下来了，她便蹦蹦跳跳地跑下楼，专门去把开关打开，然后心满意足地回来向姥姥表功。姥姥也会摸着她的头，夸她是个好孩子。
一步一步踏上台阶，她觉得有些慢，便改成一步上两个台阶。
楼道两侧印着的小广告让她觉得有些眼花。她也不清楚这些小广告是什么时候印上去的，黑的红的好不凌乱。但她倒是清楚，这些小广告，都出现在看门老爷爷去世之后。
老爷爷没有子女，晚上总是一个人坐在值班小房里，点着蜡烛，戴着一副厚厚的老花镜看报纸。
她有时候也会去陪着老爷爷，老爷爷便给她讲自己的故事。说他的老伴很优秀，会跳舞会唱歌，做得一手好菜，还画得一手好花鸟。他们一见钟情，半年之后便结了婚。
但是他们一直没有孩子，夫妻俩都觉得不对劲，便去医院做了检查。
检查结果出来了，是女方不孕不育。
本是个晴天霹雳的事，但夫妻俩却完全没有觉得这是什么天大的打击，再加上双方的老人也很开明，这件事也就那么过去了。
后来，他的老伴得了胃癌，查出来时已是晚期。
他们共同度过了最后在一起的几个月。
老爷爷讲到这里，便不自禁地哽咽。她抬头，看见老爷爷遮挡在老花镜后面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她当时不知道什么是“胃癌”，也不懂“最后的几个月”的含义，只能装作很明白的样子，认真地点点头。
老爷爷就会摸着她的头，开玩笑地问：“要不要当爷爷的干孙女啊？”
她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奶声奶气地说：“要！”
老爷爷在她14岁的时候，离开了。
周五放学后，她背着书包兴致勃勃地蹦着走回家，却发现老爷爷不在小房里，房间里的东西都被搬空了，只有一张破旧的写字台还呆在里面。
她跑回家问姥姥，老爷爷去哪儿了？
姥姥回答说，老爷爷走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并没有哭，只是觉得很惋惜。
再大一些，她才知道，“走了”就是“死了”，就是“永远见不到了”。
晚上她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得稀里哗啦的。
老爷爷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死了。
自己还答应要当他的干孙女呢！
清晨醒来，她的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痕。
后来时光匆匆，冲淡了这段记忆。她也匆忙地追逐时间而去，日日夜夜埋头苦读，没有时间回忆了。
三楼，就是姥姥家。
土黄色的薄铁门看管着出入，每次她打开门，铁皮门都会晃浪晃浪地轻甩几下，显得弱不禁风。门框上挂着红色的金属牌子，上面用白色的油漆写着“**员户”。
左边隔壁的门上则是“军人之家”，右边也是“**员户”。
老旧的居民楼是三户一层。
她敲了敲门。
“谁啊？”门后传来姥姥的声音，还有拖鞋蹭地的声音。
她捂着嘴偷笑，没有回答。
她一直这么敲门，用大力乱锤，姥姥一听就能听出来是她。
门另一边的姥姥也知道，一定是她淘气的外甥女回来了。
门开了，姥姥笑着说：“回来啦？”
她点点头，说：“我回来了。”
和其他老人不一样，姥姥很健康。
姥姥已经74岁了，却还能每天坚持遛弯。姥姥的面色红润，虽顶着满头银丝，却仍不失活泼的性格。姥姥的嗓音洪亮有力，笑起来也很开朗。和同龄人比起来，姥姥是罕见的健硕。
但是，连她也不知道，姥姥的满头青丝变白发，不过短短数周。
她记不清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大概是在小学的时候。
她记不起来姥爷是什么时候得的病了，她只和姥爷相处过很短的一段时间。
姥爷得的是阿尔茨海默病，俗称老年痴呆。
从她有记忆时起，姥爷就得了病。
一开始，姥爷还在家里住，由姥姥照看。她经常呆在姥爷的房间里，看着床上的姥爷出神。
姥爷很爱吃糖，有时候姥爷不在，她就爬上姥爷的床，从床缝里抽出被藏起来的糖袋子，拿出几颗偷偷揣进兜里。有时候是“上好佳”牌子的水果糖，有时候是白褐条纹的薄荷糖。
姥爷生病之后，经常往地上吐痰，还要姥姥收拾。姥姥经常抱怨姥爷往地上吐痰难清理，姥爷也只是嘿嘿地傻笑。
随着时间推移，姥爷的病更加严重。有一次她爬进柜子里找衣服，姥爷差点把她锁在柜子里。
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后怕。
她放下书包，脱掉厚重的冲锋衣，里面穿着一件黑色的帽衫。
她走到厨房，看着姥姥忙碌的身影，不由得一阵鼻酸。
她这次来是有事情要说。
但是她说不出口。
视线变得模糊，鼻子变得堵塞，她吸了吸气，还是没说话。
她看着姥姥把她最爱吃的炸鸡柳从油锅里一根根捞出，放到骨瓷盘里。
姥姥转过身，看见她站在阳台门口，眼眶红红的。
“哎呦，这是怎么了这是？”姥姥皱着眉头，饱经沧桑的脸上写满了关切。
“姥姥。”她哽咽着开口。
“诶！”
“我得走了。”
姥姥愣了一会儿，问：“要去哪里啊？”
“转学，去一个很远的高中。”
“那多远啊？”
“可能得有几十公里吧，我以后也不在这里住了。”她擦了擦眼泪。
“害，你这孩子吓姥姥一跳，姥姥还以为你要去很远的地方不回来了呢！才几十公里啊，没事没事，等有时间回来看看姥姥就行，姥姥自己一个人也能过日子。”姥姥长舒一口气。
她破涕为笑：“也是，我来盛饭。”
“诶，乖孩子。”姥姥朝她递过去饭勺。
姥姥一直都是个乐观的人。
或许这就是她长寿的秘诀吧！
她吃完饭，刷了碗，便开始穿衣服。
姥姥拿起她的书包，掂了掂：“哎呀真沉！”
“没事，我来就好了。”她从姥姥手里接过书包。
“您送我到门口就行了。”她看着正在穿衣服的姥姥，劝阻道。
“哎呀不碍事不碍事，我送送你，正好顺便买瓶醋回来。”姥姥摆摆手。
她和姥姥一前一后地缓缓走下楼，谁也没有说话。
走到小区门口，她转过身，对姥姥说：“就到这儿吧，我自己能走。”
“过马路记得走人行横道，看红绿灯，看着点儿车！”姥姥再三嘱咐。
这句话她已经听了太多次了。
每次她去上学之前，姥姥都会这么叮嘱她，日复一日。
“姥姥，保重身体！”
她转身离开，走向远处的十字路口……
“萌萌！萌萌！”
她回过神来，看见室友正站在门边叫自己。
“萌萌我关灯了啊！”
“哦哦，关了吧！”
“萌萌，你刚才想啥呢那么入神？”她的对铺问。
“没什么，睡觉吧！”她笑着回答。
“怎么又回忆起这些事了呢？”
她拆开被子，躺下，盖好，闭上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