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
神山山脚，黑压压一片，足足十万多人汇聚于此，而在此之外，也有不少巫族人簇拥在一起，其中或有遗憾之人，或有羡慕之人，亦有悲戚和愤怒之人。
巫族全体上下，也不过十三万多人，这十万人，基本将会让巫族失去继续称霸大陆的资格，甚至从此一蹶不振也为未可知。
随着神山山巅处一道突然升起的白色光柱气势宏伟地直指天际，山脚的人群才开始有秩序地登上高台，一步步走近山顶的神坛。
其中便有一位一身着灰色布袍的苍白少女。
随着仪式进入预备期，登山的人群中有不起眼的人流穿梭，而在神山外的巫族人中，也有着仔细观察便隐隐可以发现的一群有着诡异踪迹的巫族人。
接下来晌午的那段区区半时辰，也许会决定巫族甚至全世界未来的走向。
“这已经不是暗算，而是明斗了。”
山巅旁简单却十分奢侈的小房间旁站着一位身着便服的白发少女，冷漠却十分精致，沉鱼落雁般的面容上有一双亦如神明亲手创造的红玉般的眼睛，在瑟瑟秋风中，她那如瀑布般垂落宛若苍天白云般柔和的白色长发似欲与风起舞，似有逐风而去向往自由未来一般的夙愿。
“连身为神女的吾，都可以公然对抗了吗？已经做好绝对的准备了吗？汝做出了，汝最错误的决定呢。”
走进房间，神女扫了一眼站在一边恭敬如人偶般的侍女。
“换衣着妆。”
大祭司并不是今天的主角，今天的主角只有一个。
而吾，会是怎样的角色呢？主角，究竟会是谁？
吾可已经，全部预见了。
“汝侍吾十年载，可知今日，或是吾，与汝永别之日？”
细琐的宝石链系满了浑身上下，看着一丝不苟为自己打扮着的女子，神女忽然出言询问。
犹豫了一会，侍女才缓缓道：“不知，神女神通广大，为巫神庇佑，定然不会有事。”
话音未落，哐当数声交织，神女一反常态将台上物品尽数扫到地面，冰冷的面目中似有一丝愠怒。
“吾，当然并非指吾将要荣归神境！”
“对、对不起，是仆失言！望神女海涵……”
侍女急忙跪在地上，行了一个谢罪礼。
站在跪倒在地的侍女面前，好似非常恼火的神女却依旧是那副冷漠的神情。
“十年，辛苦汝了。”
神女少女般的声音自近入远，自远入虚无，仿佛自世界的终点朝着四面八方扩散，最终来到世界的另一点，便有种声音来自任何方向的感觉一样。
神女的灵魂，是在世界的极点，她的声音，来自所有生灵所到达不到的神境。
“永别了，吾的侍女。”
神女离别前，淡漠地扫了一眼匍匐在地面的侍女。
朝着远方的神坛，那被称为神明亲自铸造的祭坛的地方，神女白皙精致仿若无骨的小脚踩着优雅的缓步，身上的玉珠链随着每一步规律地晃动，宛若步摇般，曳地长裙在事先准备好的红色地毯上拖曳而过，穿着一身白底红纹长裙的神女，那一头白发十分夺目。
“神！女！至！”
无名之人的呐喊声贯穿天地，让本就安静的场合更加如死寂般沉寂，一条金色的巨龙缓缓自天际降临，在其头顶，一位相对十分渺茫的少女亭亭玉立，极长且宽大的长裙与她那一头耀眼的白色长发迎风飘散，看似渺茫，实则给人一种巨大的窒息感，似乎占据了整个天地的不是那只金龙，而是那小小的少女。
那少女，让祭坛上，乃至神山外的所有巫族人，甚至其他种族的人，都只能看见她，看见这个世界上有通天本领、连金龙都臣服于她的神女。
御龙而行，不可谓不震撼，但对于巫族人而言，这是理所当然的。
神明之下，神女至上。
“恭、迎、神、女！”
整齐的呐喊声中充满着激动的荣誉感，这就是即将身为祭品赴死的巫族人所拥有的心情。
但即便心情如何澎拜汹涌，他们在呐喊完后，也依旧会压下内心的情绪，静静等候着神女的发言。
“吾，见证了巫族繁荣的十年，今日，吾将与汝等长别，吾很惋惜。”
不需要扯着嗓子喊，神女缓缓的说话声却仿佛在众人耳边响起一样，清晰可辨别一声叹息暗藏其中。
这一语，让前一刻一副高兴模样的无数巫族人直接潸然泪下，情不自禁泪流满面的窘态无以抑制，他们终究对现世与亲人，都有所牵念，有所不舍。
有人年已过百，有人不满十岁，这里的人都以各种召集的方式聚集在这里，但无论年龄如何，无论口上怎么笑着说着自己将要荣归神境，但踏上祭坛，接受祭祀，那便注定和这个世界，再无联系。
只有神明和神女，才能穿过神境来往此世与彼世。
“然，汝等将满载荣誉，回归神之身侧，于神境之中享受永生。吾，为汝等之舍我意志，感到满意，愿在彼世，汝等，可受神之眷顾。”
再一言，让全场一致兴奋了起来，几乎所有人都齐齐赞美巫神，赞美神女，感谢自己的幸运……
但其中格格不入者，却完全入了神女的眼。
处在边缘的布袍少女十分不遮掩地一脸嫌弃，她唾弃神女的诡计，悲戚其他人的无知。
神女的视线不知在何处停留，她沉默了一会，好似在等待着什么，而这时天空的太阳也十分靠近中央，祭祀之时，已经十分迫近。
神女等待的自然是反叛的号角，不过对手也不是愚蠢之人，即使能够公然对抗，但依旧不打算冒险行事吗？即使刚刚锁定了心底怀有对神女不敬心思的人，但随着对手的毫无动作，神女也拿他们无可奈何，但神女也一开始就没觉得会这么轻松解决事情就是了。
正戏，都是准备在下一刻吗？这一点上，彼此都十分默契。
毕竟，彼此都需要，唤神。
更需要，掩人耳目。
“祭祀启，阵法开！”
完全覆盖十万人的白色阵法在神女的挥袖间从地下缓缓升起，中央高台、神女身后那道细长的白色光柱渐渐扩散开来，光芒愈发明亮，渐渐化为无比耀眼的白色光柱，光柱也越来越粗，直到将整座神山笼罩其中。
“请神大阵，神女果真神通广大，今日也不知能否有幸得以瞧见巫神降临，也不知和那邪神相比，谁更胜一筹。”
神山内部彻底被光柱隔绝，外面的巫族人都行礼祈祷，而其他种族路过的人虽然低声议论，但也充分表达了敬意。
静候，结局。
“那么，在天使的拥抱当中，荣归神境吧，各位巫族英雄。”
神女纤手一抬，无数白色的光团自天际缓缓降临，洁白，神圣，光影神似尚未张开羽翼的天使，亦如神境中跨越世界限制的天使所映射的影子一般，只是那影子由光形成，反而更彰显出其浓厚的神圣气息。
“啧，装模做样，一个邪恶的大法硬生生被她改成如此欺人障目之阵，可真是，丑陋。”
迎着头顶上缓缓降临的“天使”光影，布袍少女取下了灰色的布袍。
“怎么办，神女将仪式的中间过程给硬生生缩减掉了，我们错过最佳时机了。”
“不……”
挥手止住周围靠拢过来的巫族人，布袍少女眼里闪过一丝笑意，但却反而冷笑一声说：“神女这点能耐，我还是有预料的。”
“毕竟，再怎么努力，她也改变不了局势——摆阵。”
足足数千人聚集在一起，一个庞大的阵法渐渐形成。
“阵法开启，接受‘天使’拥抱的人也基本沉浸在了你设置好的梦里了吧？”
直接和神女对话，这是只属于这个时候，布袍少女才有的机会和勇气。
“汝等，何不也入这永恒乐园？”
神女询问，却似乎只是在狼狈地拖延时间。
“你欺世盗名犯下巫族大忌，还假仁假义给人一个美梦，你不觉得你虚伪过头，自己都没察觉到吗？”
神女眼光微微一斜，事实也许的确如此，至少神旨并不存在，那不过是神女一手伪造的，而神女让人自杀的时候又给人一个虚假的美梦，似乎的确显得很是假心假意。
“我会亲手杀掉你的，然后，成为新任神女！”
那白发红眸的布袍少女竟和神女九分相似。
“嗯……”
神女发出低吟声，也不知在想什么。
“你是不是完全没有预见呢？自负无敌于天下便肆意妄为的，神女。”
布袍少女欣然一笑，看着高高在上的神女吃瘪，她似乎很是乐意。
“听说，汝预见了，未来大陆，‘人族’当道？”
神女似乎被布袍少女的挑衅所吸引，她冰冷的目光重新汇聚在了布袍少女身上。
“不知，汝可预见，今日，汝将葬生在，吾之手中。”
神女忽然道出的话让布袍少女脸色微微一变。
巫族以巫术为傲，其中尤其以预言术为主，而最富盛名的自然便是神女，神女据传是巫神留在世界的窗口，因此凡是神女的预言，便会必然成真，尽管巫神压根不存在，但神女的预知极具权威却也仍旧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我倒预见的是，我会成为新任神女。”
在惊诧之后布袍少女强行镇定下来，并且同样用预知到了未来来反击神女。
她的眼神复杂之余充满着嘲讽。
“哼。”
似乎是不满布袍少女的言论，神女顺手一挥，一道通天光柱瞬间朝着布袍少女那儿落去，速度之快，让人猝不及防。
“轰——”
巨大的爆炸声无法唤醒沉睡的巫族人，也没有造成任何伤害，但布袍少女从余威中堪堪撑过后，脸色变得不太好。
那些正施着阵法的数千人在这一击中竟然毫无抵抗力地被献祭掉了！天使光影拥抱它们，仿佛灵魂都在颤栗的痛苦在他们脸上显露，和周围一脸幸福的人截然不同。
“反叛之辈，吾将送一场永生噩梦于尔。”
神女冰冷的眼神中似乎充满着不屑的意味。
这就是神女的实力吗？施展着触及神阶的阵法还能如此强大到让自己无力反抗的神女吗？
明明十年前，她还不过是一个普通而弱小的女孩子。
明明十年前，自己和她还是完全一样的。
但在觉醒血脉之后，她成为了让父母都唯唯诺诺的神女，彻底和巫族人撇开关系，父母甘愿做一介奴隶般的存在，还鞭策着让自己也去侍奉自己的亲妹妹。
结果，这就是能够让她成为神女般的天赋吗？
但是……
“终究是一介无情的神女，骗得了全巫族，又怎么可能，骗得了，巫族的守护神，‘鬼’大人呢？”
黑色的气旋在布袍少女身上汇聚。
少女的目光无比犀利。
“鬼，汝，可预见，今日，亦是汝，彻底堕入地狱之日。”
然而神女似乎早已经预料到了一般，对站在她对立面的鬼不着一丝感情地说道，仿佛在陈述一个已经发生的事实一样。
“至今你还不明白，你的预知，不过是虚伪的预知而已。这个世界从来不存在所谓的未来视，整个巫族都是建立在本尊谎言上的，你更是如此。”
黑色气旋凝聚成一个宛若人形的形状。
“你的预知之所以能够成真，是因为你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在揣测一个必然发生的历史事件，但倘若是一件非历史性潮流事件，又或者，你深陷其中，你的预知，完全是自欺欺人的美好幻想罢了。”
神女并不说话，仿佛默认了祂的论断。
大量样本形成的概率是固定的，可以预测的，但每一个样本具体的行为是无法预测的，神女知道鬼的意思类似于此。
“可惜，如果你不是如此封闭自我，不是如此执拗，让本尊感到你成神之后完全会成为祸害，本尊怎会放弃你呢？明明本尊直到十日前，都没有站在你的对面。”
“事实是，汝从一开始就准备了她，并且在很久之前就打算利用即将成神的吾，送她成神，不是吗？”
神女仿佛看穿了一切地冷静问。
“呵呵呵，的确，毕竟造就巫神，是本尊绝对不能失败的举措。”
鬼斩钉截铁地说道。
“汝只是想要一个可以为你所操控的巫神，让汝重生，让汝借助宛若傀儡的巫神成神而已，汝选择了吾，是因吾之天赋，而选择了她，是因吾已不受你控制，吾说过——”
“汝之目的，吾心知肚明。”
神女不知是在和鬼说话，还是在和布袍少女说话。
但至少，鬼没有否认，布袍少女似乎也并没有惊讶。
是达成共识，或者完全**控了吗？
“吾小觑尔等了……那么，汝可有感悟过，何所谓神阶？”
神女突然扯到的话题让鬼微微一愣，祂被称为巫族的守护神，但祂没有触及过神阶，更遑论成神，这是祂一生的痛，哪怕半生半死，祂也执念不灭。
“你想说，你比本尊更强？”
鬼和神女都明白，这句话改成陈述句也是正确的。
但如果神女越阶级施展了应该属于神阶的阵法，那么鬼和此时此刻的神女相比，是绝对不会弱的。
“吾言，吾之预见灾厄，并非虚假之言。”
“为了抵挡灾难，所以本尊必须放任你成神，然后将本尊给消灭吗？你是可以说出如此天真话语的人吗？那本尊就实话跟你说，今日，哪怕这个世界颠覆，本尊也只要你死，要她继承你的血脉，享受这十万灵基，就此荣登神阶，助本尊，复活！”
不容置疑的声音彻底传来，鬼似乎和神女进行着某种不可视的较量。
“你赢不了，有此阵法牵制，莫说你与本尊同属一个阶级，哪怕你已经成为次神，也远远不可能在如此劣势下战胜本尊，今日，本尊必须成功！”
黑色的气压席卷整个祭坛，压迫得那条金龙都有些躁动。
“汝对汝一手缔造的巫族都毫无牵挂，为何以为吾会一直让阵法牵制吾呢？”
神女毫不慌张，古井无波的她丝毫没有对鬼所施展的威压有任何反应。
整个光柱空间都渐渐被黑色所侵蚀，没有立刻回话的鬼看着周围被黑气所充斥，惋惜地说：“本尊早就做好了准备，这个阵法可是本尊交付于你的，本尊可比你更了解，要是不信，你大可撤掉阵法试试。”
“话说的够多了，本尊也不想夜长梦多啊，如果是拥有身体的本尊，即使是你全盛时候，本尊亦不惧。”
黑色的气旋渐渐化作一丝一缕的气体融入布袍少女的身体，给她那双血红的眼睛平添了几分沉抑感。
神女那双古井无波的红色眼睛里映照着缓缓荡漾的蓝色圆纹。
今日，神女和布袍少女，也许只会有一个活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