蹬蹬蹬……
潮湿阴暗的安静环境中,那带跟的鞋子特有的落地声显得十足响亮,即使浑身疼痛麻木得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但也不可能轻易地将这道愈发接近的鞋跟落地的声音当作耳旁风,与其说是在意这响亮的声音,倒不如说这步子不快也不慢,始终保持在非常平稳的一个频率上,连带着即使穿着跟鞋但声响也不会突然变大或者变小,便是这么平稳的步伐,便是这么——熟悉的步子。
朝着深处走来的脚步声的主人是一名有着即使在如此阴暗环境中也熠熠发光的双眼,那一头犹如黑暗的世界里投射来的光芒一般的金色长发是她鲜明的特征之一,亦如她那象征着光明的直发,她浑身笔直,那股带着杀伐果决以及坚毅刚强的气质掩盖了她身体的柔美味道,明明她看上去很是单纯懵懂的面容只有些许的薄凉感,却因为这迥然不同的气质染上了些许冷意,仿佛让人看不透内心的女王,又如地狱中附身人体的魔女,让被拘束在深处石壁之上的男子浑身一颤,整个人变得清醒了起来。
鬓发垂在金发少女的胸前,看上去还才十六岁左右的妙龄少女极具压迫感,在壁灯的照耀中,她左半脸清晰地暴露在男子眼前,那左眼干净得如同青原上蓝天的颜色在灯火中显得更加清澈漂亮,但隐藏在阴影当中的另一只眼睛,那只隐隐看得见一丝紫色,却因为没有光芒看上去像是黑色的右眼,此时仿佛是一只恶魔的眼睛,那仿佛是来自深渊的凝视。
没错,拥有着异色瞳的金发少女,在男子面前的这位此时不苟言笑的妙龄少女,便是传闻当中的魔女洛水。也就是,男子的敌人。
“舒服吗?”
那一字一顿的动听嗓音,对男子而言却如同是地狱之音,浑身都是伤疤的男子眼瞅着洛水将一边的刀具拿起,几乎无关意志,男子的身体出于本能地再次颤栗了一瞬,随即归于平静。
刀尖触及指尖,感受着刀锋的锐利,知道男子并不打算吭声的洛水将目光移开,看向了侧面。
“想杀你灭口的人已经落网了,你猜,你,还会活多久?”
“你大可……现在,就杀了我……”
几乎是在男子话音落下的瞬间,刀具直接破空而去,刷的一声精准刺中,而扔出刀具的洛水冷意十足地看着刀具刺中位置——男子的一旁。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你永远不会从我这得到任何情报的,哪怕你把我削成人棍,哪怕你将我剁成粉末!哪怕……!”
“哪怕我,折磨你百年?”
癫狂发笑的男子对突然接下话的洛水只是蔑视地看了一眼,然后只剩下带着咳嗽也不停歇的狂笑。
微不可察地捏紧拳头,洛水似乎是被男子牵动,也跟着露出了一丝笑意,虽然是轻微不知寒意的笑意,却在那一瞬间让男子的狂笑戛然而止。
“你这个恶魔!披着人皮的恶魔!迟早有一天……你会被她,像对待我一样被摧残的!你……等着……!”
“那我可,等着那一天。”
洛水的笑意让男子慌了,那是男子自从第一次看见洛水以来,第一次看见洛水露出笑容,那是第一次,他发现他渐渐看不透这个曾愤怒地连续折磨了他数天的少女,他发现,明明一眼就知道因为失去亲人而痛苦,而愤怒,而无处发泄只能拿自己当作发泄口的洛水,似乎已经反过来看穿了他。他发现他自己好像逐渐落入了比死更加可怕的蛛网当中——一直期待的死亡,在洛水的那一抹笑意中,彻底化作了奢望。
从最初的辱骂会让洛水更加愤怒,男子便越觉得他能如愿而死,从之后的沉默消磨洛水的耐心,男子亦觉得期待越发靠近,但此时此刻,明明不过数日未见,站在他眼前的这位金发少女,他已经看不透她的想法,甚至有种他已经被她看透了的错觉。
她真的想折磨我一辈子?
她真的抓到了我的同伙?
各种各样的念头在心底萌生,但这一次,男子无法从洛水身上窥见任何一个安慰自己的细节。他害怕起来了。
慌张地看着洛水渐行渐远,看着熟悉的脚步声越发微弱,男子张大了干涩到干裂的嘴巴,猛然吸了一口气,却迟迟憋着,憋红了脸,憋到了铁栅门特有的声音传来——狂笑随之响起:
“就算你折磨我一辈子,你也会被你自己折磨一辈子的!哈哈哈哈……!”
厚重的刻有符文的内门彻底关上,里面的声音便如同突然关上音源关机键一般突兀地消失,剩下的便只有洛水脑海中回响的鸣声,还有隐隐可闻的带着担心的微弱声音。
“唯一的线索吗?”
关上房门,洛水,或者说是梓洛,无声地走到了有着一双耷拉着猫耳的红发少女身后,伸出了双手——然后猛地一抓。
“额唔……”
好像触电一般浑身颤抖了一下,还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似的浑身僵在了那里,任凭梓洛随意地抚摸着敏感的耳朵,当然,梓洛在抚摸了一会了后便有些不舍地放开了魔爪,然后用清脆的声音问了起来关于入侵的事情。
这里是学府外的一处冒险者基地,而通过朝仙杉这种高级冒险者的权限便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小片区域作为私人基地。入侵这种基地虽然名义上归属于冒险者公会的责任,但实际上还是由冒险者本人负责损失,因为说到底这种基地本身只是提供暂时歇息而已,而不是负责存储贵重物品的地方。
囚禁一个活生生的人当然是不便被学府乃至冒险者公会所知的,但如果放在朝仙杉的冒险者队伍大本营当中,让队员们日日夜夜感受脚底有个被囚禁的人,仿佛脚踏监狱之上,又实在不太妥当,因此梓洛才将囚禁的位置放在诸多临时基地当中的一个,并且专门设下了阵法以备不时之需。
结果,果然还是上钩了——与其说是上钩,倒不如说是随手清理杂鱼罢了,对方很清楚,梓洛同样清楚,被囚禁的男子早已经失去了佐证事实的价值,他唯一的价值就是让梓洛知道,屠杀她爷爷的那群人,是谁——在他们幕后的,又是谁?
“结果只是在‘影靥’雇的杀手而已,没有任何价值。”
影靥是一个人族组织,不过它可不是西秋联邦能够控制的组织,由人族创建,却遍布全大陆,虽然是刺杀组织,却又不止干刺杀这件事,是一个颇为复杂,即使是皇室也未必能从中查到雇主的一个组织——尽管如此,受到西秋联邦的打压,影靥在联邦的势力算不得大,连雇来刺杀的人都称不上是一流杀手,这并不代表对方没有钱,单纯的只是没有这种杀手在联邦里罢了。
要真是影靥在西秋联邦影响力够大,那梓洛也许已经被刺杀了很多次了。姑且不谈屠村的那伙人,便是对梓洛抱有杀意的幽皿,在不需要担心家族声誉的情况下,怕是梓洛也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在遇见洛月前。
而之所以将屠村的人和幽皿默认成两股人,其根本便是影靥并没有血族人。人族创始的影靥遭到血脉意识强烈的血族厌恶是很常见的,单谈一个血族人或许不好说,但如果是一整队的血族人……包括被梓洛囚禁的那个行囊上写有“鸠”的男子,都是纯正的血族人,梓洛不会认错,屠村的那批人,很可能并非来自影靥,虽然不能排除幽皿掺和在其中,但……有着妖族人的人族世家,更容易雇佣血族那边的亡命天涯之人。
而这些世家……
梓洛瘫坐在已经很久没坐过的软椅“梓椅”上,露出了疲倦的神态。尽管梓洛已经完全摆脱了双腿不便的诅咒,但坐在能载人悬浮又宽敞柔软的软椅上这个习惯,梓洛也没有摆脱过。在疲倦的时候,在想偷懒的时候,梓洛便会坐上目前仅有也或许是此生仅有的那两把软椅。
思念会被拉扯回久远的过去,那“温馨”的日常。
“三三,彤学姐,卿雅姐,李炽学长……我想回一趟学府。”
即使做出了决定,却在半途反悔——曾经的一次犹豫不决,在现在的梓洛心里,已经是过去时了。
有一条不归路,赌上梓洛姓名的路,是梓洛在愤怒中鲁莽走上去的,正是走上了这条路,梓洛才得以在不久前的绝境中化作璀璨得让人恐惧的那颗最耀眼的新星,才得以在强烈的情绪中仍然保持镇静而不至疯狂。然而,宛若要迷失自我般的恐惧让她半途而废,选择了停下步伐。
只是这些天又似乎让梓洛重新下定决心,她不能逃避,她只能面对。
“千千。一直没说,欢迎回来。”
结果你还是一点没变,让我羡慕。
没有说出的那句话仿佛烙印一般刻在了心里。梓洛在迎接朔千翎的小聚餐后,踏上了被朔千翎送别的旅程——对她而言,梓洛只是回了一趟她暂时没法去的学府,而对梓洛而言,这只是重新踏上了那条不归路。
那条拿回本属于洛水的记忆和天赋的路——
也是融合洛水剩余的灵魂碎片,灵魂交融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