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机体颤抖着粉碎。
钢铁铸成的雨点坠落天空。
里面的驾驶员也死掉了吧。
还有多少命大的幸存者呢?
唔……
脑髓困惑不堪。
不知道。不想知道。不能知道。
或许人类会就此灭绝也说不定。
平流层的寒风吹袭肌肤。若不是托了高热脂肪的福,我大概会被冻死在天上。
我的双手、双脚都结出冰霜。
吐出的浑浊空气也染成无垢的雪白。
如果是人类,大概会死在这种天气里。
为了给自己鼓劲,我开始唱歌。在感到痛苦时,我总是用歌声来抚慰自己,逐渐学会了利用共鸣部位控制音高。
把肺部的暖空气挤出去后,从我的嘴巴里溢出的气流变成响声。
“——飞翔的天使,正在空中祈祷。”
我只会唱这一句歌词。虽然感到后面应该还有下半句,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没有感觉到音乐的热量,我只好再唱一遍。虽然有讨厌的雪花飘进嘴里,但是为了唱歌,必须容忍它们。
“——飞翔的天使,正在空中祈祷。”
我唱了好多遍,身体才感觉热烘烘的。
抵住严寒的我,往雪山顶的方向攀爬。
这里只有低温,连意识都能够冻结的低温。就算不去呼吸,也能感到冷气啃咬皮肤的苦痛。
对于竟能忍受这样极端环境的自己,就连我也感到意外。
为什么要爬到雪山的顶峰呢?公认的原因是那里很高。但是,对我个人而言,是否有独属于自己的理由呢?
为什么要向高处攀爬呢?
就像那句歌词丢失的下半句,我也把这些理由遗忘掉了。
不知攀援了多久,我以疲惫的姿势攀附在雪山的尖顶。附近温度比山下更加冷峻,我只好大声歌唱来驱逐寒意。
“——飞翔的天使正在空中祈祷。”
一遍又一遍歌唱。不管如何挤压空气,都只有我一个人在施展歌喉罢了。
唱着唱着,我的心因为孤独而变得湿润起来。
作为天使的我……
污染了这片雪地的我……
巨大且丑陋的我……
真的有资格唱歌吗?
想必人类能看到我皱起的黑色毛皮吧。
在这片松软的雪地上,我的存在感大概像床单上的尿渍一般醒目。
正如我预料的那样,视野里钻出了人类的机器。
发出骇人噪音、从平流层向下坠落、天空中急速衰竭的铅灰色黑点群。
人类制造的鸟式蒸汽机(Dampfmaschine vom Vogeltyp,D.V.V)。
那是人类倾注精力制造的工业机器。
专门为了和我们交战才发明出来的空武士。
以螺钉、差分机和弹簧组合而成的亵渎装置。不知道依靠什么原理,竟然能在天上飞翔。这种零件杂糅体根本看不出鸟的形状,更像是吊在天上的铁块,喷射着锈味的污浊蒸汽。真是为人类的审美感到担忧。
就算这样,我也不得不打心底里承认,鸟式蒸汽机(Dampfmaschine vom
Vogeltyp)比我更加美丽。
鸟式蒸汽机们抬起炮筒、张开掠翼。
攻击目标是躺在雪地上的我。
鸟式蒸汽机是为了杀死我而来——明明是这样,我却感到开心。
和我比起来,这些小家伙只是麻雀和幼鸟,渺小到不可思议。
不管飞来多少,都会被立刻击毁。
并非是交战,也不是战斗。难度上只是在玩乐,和自己的朋友玩耍。
我的想法就是如此简单。
“咔嚓……”
面对急速驶来的麻雀们,我将幼鸟的翅膀统统撕碎。
从驾驶舱里拉扯而出,喉咙里喷洒着鲜血的尸体,已经多到数不清。
更多的鸟式蒸汽机坠落雪地,驾驶舱内有人类的抽泣声,也有怒骂和嚎叫。
血雨从天上坠跌。
铅灰色的机体颤抖着粉碎。
钢铁铸成的雨点坠落天空。
驾驶员也凄惨地死掉了吧。
还有多少幸存下来的人呢?
唔……
脑髓困惑不堪。
不知道。不想知道。不能知道。
飞溅而下的器官之雨,把雪地染成血池。
从血液汇成的粘稠池水中,我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没错。连我也变成了腥臭的红色。
红色的我……
啊……
啊……
原来如此。
这样一来,就无法看到我丑陋的黑色毛皮了吧。
知道我因丑陋而自卑,所以奉上了鲜血的礼物。竟然能想到这一点,人类真是贴心的物种。
必须感谢人类才行啊。
“唔……”
艰难地吞咽唾液。心情高涨不已。
明明是敌人,却如此关怀着敌手的心情,人类真是最棒的物种。
好想和他们一起唱歌。
但是,我却不得不杀掉人类。
想通这一点的我大声抽噎,漆黑的喉咙发出滚雷般的巨响。哭到声嘶力竭后,我开始大笑。我又哭又笑,快要喘不过气。怪异的情绪在心脏群里持续发酵。
毛茸茸,小个子,可爱的人类。
好想和人类交朋友。
好想和人类交朋友。
但是不行。比起怜悯人类来,为他们赢得解脱才是必要的事务。
解脱。
这个不讲道理的世界,必须由我为人类赢得解脱。
这就是我们——天使(Engel)——的义务,我们来到地球的最终目标。
心脏高兴地怦然作响,记忆不断上涌。我全部都回忆起来了。
没错。我的使命就是解脱。
我想起自己爬上雪山的理由。那并不是出于特别的原因,只是想要救赎人类的单纯愿望。
在连续不断的抽噎和笑声里,我振翅飞上天空。
寒风被我的吹息粉碎,一双过于洁白的翅膀、扎根在涂满血液的脊背。
那就是我无垢的双翼,我的权柄,我燃烧转动的四面发光之剑(Das brennende
Schwert)。
我的大笑穿透天空王座,被数十亿的人类倾听着。
解脱吧——解脱吧——怀着悲悯的心情,我消灭着地上的人类。老人也好,孩子也好,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我无穷无尽地消灭着他们。
在此期间,我用歌声祷告。
那就是天使们的圣歌。
“——飞翔的天使正在空中祈祷。”
在我身后,人类制造的鸟式蒸汽机像玩具一样坠落。倒塌的大厦之间,人类四处逃亡。我看到他们眼里的火焰,那是将要把我焚烧殆尽的愤怒、不甘和绝望。
和他们一起唱歌,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就在这时,我突然回忆起了圣歌的后半句歌词。
不,应该说是后半句祷词。
我自然而然地唱了出来:
“——他们注定无法和我一同飞翔。”
品味着这句孤独的祷词,不知为何,我的眼睛突然被泪水打湿。
……
哀恸地悬浮于天空,被金黄色的晨曦所笼罩——
27只天使(Engel)以各种骇人姿态俯视着地表的人类。共鸣腔的震动覆盖了蔚蓝的行星。
古怪的吟唱声穿过墙壁,不管藏身何处都能仔细听到。
那就是“祈祷”。
如同神在哭泣般的、呜咽的歌声。
在哀婉如泣的乐声中,面对着“天使”们,鸟式蒸汽机发动最后一轮冲锋。
这是决定人类存亡的最后一战。
发动机怒吼着推送热气。驾驶员们也瞄准了准星。
2024年的冬季快要过去,天上飘起雪花。在鸟式蒸汽机对面,头部高耸的黑色怪物推倒大厦,一边歌唱,一边从薄雾中探出头颅。
面对鸟式蒸汽机,怪物张开纤细的双手,做出像要抱住空气的姿态。
没有错。没有错。没有错。
那就是人类的敌人——
天使(Eng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