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家沟村的克隆天使要死掉了。
是衰老而死。
虽然没有立刻死灭，但也离彻底死亡相距不远。几乎是多走一步就能跨过死线的危险程度。
就像衰老的猫咪会逐渐走向死亡，克隆天使（Engel der Klone）的死也是一个道理。先是运动能力衰竭，然后食欲不振，生病不止，受到小伤也不会痊愈。割开的切口会一直流血，肌肉里折断的骨头也持续伤害血管。
不知不觉间，生存下去的力气就流干了。
所谓的天使之死，就是这样焦虑的状态。
最初相信天使会死掉的人很少。但随着时间流逝，被捆绑在村口的克隆天使产生了不吃不喝的症状。发展到最后，似乎连眼神也变得浑浊，看不清眼前之物，大小便也无法自如控制。
迟钝的村民这才意识到，天使真的要死掉了。
“真是不可思议，明明比大象还要庞大。”
村民们恐慌了好一阵子。毕竟，“天使也会死亡”这件事，谁也没有亲眼目睹过。从他们作为婴儿出生之时，村口上被绳子捆绑的天使就已经待在那里，约有四代人时间。换算成公历就是二百余年。村民、还有村民的祖辈，一直把天使的生命当成理所当然的东西，从未想过保养和呵护。
“天使真的会死吗？”
村民呼喊彼此的耳朵、大脑，试图从记忆中找到救治天使的方法。
结果是零。天使死定了。
只有从西伯利亚废土带（Sibirischer Flachlandgürtel）来的白肤商人，才会偶尔带来天使死亡的消息。似乎在北方的寒冷土地上，死掉的天使总是特别多。白肤商人手捻十字架，以轰隆轰隆的吉普车作为移动方式，货厢里捆绑着来自北美洲的天使胚胎。他们大概有能力拯救天使。
——如果能从西伯利亚人手里购买新的克隆体，也是不错的选择。
村民们狡猾地思考着。但西伯利亚人神出鬼没，根本没办法主动寻找。
“总而言之，必须找出新的克隆天使。”
身披盔甲的男人用脚踩住突出物，以此保证身体平衡。
那是杨光翼对面的苍白玄武岩。
男他像是一座黑色山峰，以4.5米的身高向杨光翼逼来。
从管道中窜出的氤氲蒸汽流，标志出这是一台鸟式蒸汽机。印刷在蒸汽机表面的“2666”字样，表示它生产于公元2666年。虽说蒸汽机也有型号之分，但鸟式蒸汽机是唯一能飞上天空的品种。与此对比，“海子”和“圣西门”只能用于矿井一类的地面设施。
杨光翼抱紧双臂，与山峰般的男人对抗。
“韩干队长，要去你自己去好了。为什么要强迫不相干的人呢？”
“这是为村子做贡献，你必须去。”
“抱歉，我拒绝。”
“为大家的利益着想，你也应该跟我一起去。”
“和你一起的话就算了。咱们都是男人诶。”
“杨光翼，你不要跟我胡闹、撒泼、耍小性子。赶快跟我走！”
“把我约到这里，原来就是为了无聊的事。我说了，我不去找所谓的克隆天使，西伯利亚人也不会去找。”
杨光翼打着哈欠。如果韩干不是鸟式蒸汽机的驾驶者，他大概会直接转身逃跑，而不是在森林里无谓的争辩。
只不过，鸟式蒸汽机并不是单纯的蒸汽机，而是以“化学气”为动力的空中作战设备。在它面前逃跑，就像是试图躲避子弹的移动标靶，只是白费功夫。
围绕着内核的蒸汽机构，依次安装飞轮、黄铜滑柄、蒸汽管道、抛光翅膀、冷凝仓、探照灯、镍金轴承、齿轮、数学差分机、驾驶舱、无线电设备、机炮、外挂装甲，就能组装出鸟式蒸汽机的雏形。
虽说是蒸汽机，但实际上是飞翔的坦克——这么说大概比较合适。
“那你想看到村民都被活活饿死、渴死吗？没有克隆天使分泌的营养物，所有人都会死得很惨！”韩干的声音穿过蒸汽管道，“没有天使，人类就活不下去。难道你想把韩家沟村变成地理名词？这样你就满足了吗！”
好严厉的语气。
如果继续拒绝，他会一拳把自己打死吗？
过去也曾经发生过鸟式蒸汽机驾驶员攻击人类的事。
杨光翼恼火地抓挠头发。
在他的头顶，淡蓝的天空上悬挂着庭院式的巨型银色建筑。
那是天空王座（Der Thron des Himmels），天使们的栖居地。
“去不去也是我的自由吧，我连蒸汽机都没有哎！如果村子送给我一台鸟式蒸汽机，或许我会考虑加入。但这种事不太可能吧？”
“你怎么一点牺牲精神都没有！”
“那我爸爸死的时候，你们为他牺牲了吗？“
“你又在胡闹。”
“不。韩干，你把父亲的蒸汽机还给我了吗？为什么你能无耻到驾驶父亲的蒸汽机来教训我，我真的想不明白！”
杨光翼的话击中命门。似乎被无形的力量推了一把，韩干踉跄后退几步，振翅飞上天空。
杨光翼抬头，注视浅灰色的小点消失于蔚蓝的天际。
他隐藏在盔甲下的脸庞，是否会变得苍白呢？
毕竟，韩干驾驶的可是杨光翼父亲的遗物。
——父亲的鸟式蒸汽机。
蒸汽机，在这个时代就是权力和财富的象征，也是宝贵的财产。鸟式蒸汽机更是极为贵重的传家之宝。
根据韩家沟的传统，驾驶员死亡后，鸟式蒸汽机应该由直系亲属继承。
如果杨光翼是寻常村民，大概会继承父亲的鸟式蒸汽机，为了狩猎天使勤奋训练。然而，杨光翼的父亲是离经叛道的天使博士（Forscher von Engeln），又在研究时与村长爆发冲突。由于这些原因，父亲被村子驱逐出去，杨光翼也被剥夺了蒸汽机继承权。
如果自己在天使狩猎里死掉的话，韩干就能继续霸占父亲的蒸汽机。
这大概就是韩干非要让自己参与天使狩猎的根本原因。
杨光翼在心中思索。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如果碰上难以理解的事情，就要对其进行思考——这是他的父亲，作为“天使博士”的男人所教授的处事方法。在十几年的耳濡目染下，逐渐成为他的下意识习惯。
“不……还有更深的原因。”
他逐渐想通了这件事的本质。
韩干并非是带着自己的意愿和自己约谈。正相反，他是村长的儿子，而且还是下一任村长的强力候选。既然他提出要让自己参与天使狩猎，那这一定是得到了村民的支持。或者说，正是为了得到村民的支持，向大家宣告“我有能力管理村子”，韩干才前来和自己谈话。
“反正克隆天使生产不出足够的粮食，所以作为天使博士的儿子，杨光翼死在狩猎天使的途中才比较好”——村民大概也是这种想法。所以，他们才授意韩干和自己约谈。
也就是说，自己成了被村民讨厌的家伙。
想到这里，杨光翼才意识到自己搞错了大前提。韩干并非是为了蒸汽机的归属才来和自己谈话。相反，他试图传达村民的整体意愿：请你离开这个村子。
这才是这场谈话的底色。
被村民合伙讨厌了。
或早或晚，自己会被驱逐出这个村子，甚至会发生更糟糕的事。
杨光翼自觉地意识到这一点。
随后，他无所谓地耸耸肩，抬脚离开森林。
到了中午，“天使狩猎队”集结完毕。由身为下任村长候选人的韩干带领，十二台鸟式蒸汽机急促飞上碧空，数十个懒散村民尾随蒸汽机方向，在地上赶路。杨光翼当然不在此列。像他这样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本来就不需要参加天使狩猎。
毕竟，天使狩猎的目标是传闻中“有天使居住的大都市”——悬浮在碧蓝天穹上的“天空王座”（Der
Thron des Himmels）。那是无论在地球的哪个角落，都能立刻望到的银白色浮空庭院。
杨光翼离开人群。
他坐到地上，翻开父亲给自己的笔记本。
笔记本上记载了天空王座的诞生。
……
天空王座，那是二十七只天使的创造物。
大约六百年前，二十七只天使出现在2022年的冬日。
没人知道它们从何而来。靠谱的说法是天使来自太空。
也有人坚持说，天使是神的使者。
天使是异世界的穿越物种。
天使是高次元的生物兵器。
天使是概念的提纯生物。
众说纷纭。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
它们不是美丽的天使，而是面目丑陋的怪物。
虽然有翅膀，但却以灭杀人类为乐趣。
推倒建筑、夷平都市、绝灭人类。这就是天使们的行为谱（Ethogram）、天使的动作倾向。不管是男人还是小孩，也不管是老人还是妇女，只要遭遇，都被拍打翅膀的天使杀死。
天使在空中飞翔，沿途使用翅膀烧毁建筑，宛如收割生命的黑色死神。
人类的反击没有效果。
拥有过于顽强的生命，天使不会被杀死。
即便人类将天使诱骗到西伯利亚的无人区、接着以原子武器猛烈轰炸，天使也没有死亡，只是让西伯利亚变成了核子废土。
天使们拍打着翅膀，轻而易举地从核子火焰中逃离。
没有一只天使死掉。
它们简直像是人类的天敌。
而且，天使的降临影响了人类的科学。随着它们的出现，物理学出现了不稳定的症状。电子芯片无效化，计算机也全部罢工，粒子对撞机记载了无法理解的偶然性数据。最终连量子物理和相对论也变得失效化，无法提供相关的物理证明。
简而言之，人类的科技遭到了原因不明的强制倒退。
人类将这些现象统一称为“技术衰退”（Rückgang der Technologie）。
这样一来，原子武器也变得无效化。
无论是核弹还是氢弹，现在都变得与铁块无异。
人类最初感到死定了。
——技术落后就会遭到毁灭，这一点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但是，人类随即发现了突破口。
即便科学产生倒退，先进的理念依然可以用落后的技术表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