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人类随即发现了突破口。
即便科学倒退，先进的理念依然可以用落后的技术表达。
逻辑电路失效了，但是控制论（Cybernetics）还存在；互联网消失了，但算法学(Algorithmics)还存在。数学、纯数学和理论物理也和古代有明显进步。即便只能用落伍的材料，纯理论的进步依然保存下来。
学者开始设想，是否有办法复原当代科学。
不是质料上的复原，而是形式上的复原。
例如：用蒸汽差分机代替电子计算机、用可换式管道网代替地下排水系统、用真空管代替电子管，如此等等。虽然材料上存在更换，但功能却尽可能保留下来。
“利用古代材料为躯体，将其注入当代科学的灵魂。”
——以这种理念完成的还魂尸。
这就是，所谓的复古未来主义（Retrofuturism）。
人类是相当有韧性的物种。
为了和天使对抗，人类发展出两门科学——复古未来主义主导的蒸汽技术，还有以复杂性科学为性质的生物遗传理论。前者是用当代理论改造传统蒸汽学，以复古未来主义复活当代科学的尝试；后者则是将科学本身复杂化、以此来减缓技术衰退的速率。
前者的最高发明是鸟式蒸汽机，后者的最高发明则是克隆天使。
以这两件武器，人类和天使战斗了两年。
事情就是在此时出现转变。
就在2024年的终末，二十七只天使开始吼叫、哭泣、大笑。
没人知道天使为何哭泣，就像无人知晓天使为何大笑、为何袭击人类一样。
天使的抽噎、大笑、怒吼席卷地球。
就算是身处地下室也能听到。
最后，一切声音互相混合，变成贯穿天空的大笑。
在怪异的笑声里，地表的大型都市——纽约、东京、伦敦、巴黎和莫斯科这样的城市——脱离地面、飞上天空，分解并组成天空王座（Der Thron des Himmels）。虽说完全由人类的城市残骸作为原料，但天使似乎使用了人类难以理解的技术。天空王座的材料是以玻璃、水晶和抛光金属为核心，完全看不出原材料的颓废衰退。相反，它像珍珠一般镶嵌在天空之上，简直是美轮美奂的艺术品。
从天空王座诞生的一刻开始，天使们就神秘消失了。
没人知道它们去了哪里。只有银白色的天空王座默默从天空俯视人类。由于两事在时间上的关联，人类断定天使一定隐居到了天空王座的内部。换言之，天空王座就是栖居着27只天使的空之都市。这是人类方的断言。
为了查明事情的真相，对其进行调查也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由于高度问题，即便最先进的鸟式蒸汽机也只能碰到天空王座的底部。
在这种背景下，人类世界开始出现流言蜚语。
“天空王座的内部，处处流淌着蜂蜜和牛奶。”有这种流言。
“从人类城镇中逃离的克隆天使，全部会在天空王座相聚，”也有这种流言。
“若是往天空王座飞翔，运气好的家伙会遇见流淌奶油的甜食之海，”这种不靠谱说法的支持者也甚多。
在漫长的四百年时间里，人类乘坐鸟式蒸汽机、不断向天空王座探索。无论是学者还是冒险家，都把进入天空王座当成最大的荣耀。在这种氛围下，驾驶鸟式蒸汽机飞向天空、在天空王座底部捕获可能存在的天使，逐渐成为传统。
——“天使狩猎”。
虽然那里没有牛奶和蜂蜜，但偶尔会捕捉到逃亡的克隆天使。
从天上抓获“天使”，带到地上给人类“服务”，这就是天使狩猎的全部内容。
……
韩干带走了大半村民，韩家沟村因此变得空洞不堪。
混凝土民房上盘踞的“新纽科门”蒸汽机如同铁做的肿瘤，发出规律的噪音，将地下水抽送到供水管道。氤氲的蒸汽向天空飘荡，黄铜齿轮组旋转不停。
在人烟稀疏的街道上漫步，杨光翼的心反而被欢欣充满。
盘算多日的计划终于可以实施。
如果去做那件事，现在不会有人阻止自己。
初冬的空气澄澈透明，带有粗糙的凉意。杨光翼把准备多时的午餐盒塞进牛皮色帆布包，跨在腰间，从小道一路溜到禁闭室。之前的门卫已经被韩干以“天使狩猎”的名义带走，所以杨光翼轻而易举地翻墙进入，没有受到任何阻挠。
禁闭室是没有窗户的密室。与视线平齐的地面安装有蜡烛和煤气灯，光线暗淡。
杨光翼从兜里掏出镍钥匙，把紧闭的牢门解锁。
“韩凑淇，你在哪儿？”
他大声呼喊。
刚进门，黑暗的密室里，竟有幽绿的身影在天花板盘旋，以幽灵般的姿态俯视着地面。
那是以浮空姿态固定在天花板上的少女。
不管是衣服还是身体，少女都呈现出半透明的状态。
不，与其说是半透明，不如说是仅仅在边缘处发出微光。她看上去轻盈如风，仿佛是以蝉翼般的稀薄物质所组成。
如果把屋子的天花板撤掉，少女说不定会直接飘向空中。
杨光翼困扰地抬起头。
“韩凑淇，你飘到天上啦。”
“……不要拿这个取笑我。”
空灵的声音虚弱到仿佛无法被听见。
如果不是周围一片寂静，少女的声音或许会淹没在噪音中。
“……竟然会有人来看我，我原本都要死心了。”
透明少女低声陈述。
“你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关于寂寞的牢骚。”
——你就当做无线电的噪音那样不去注意好了。
少女在心中如此念想。
——如果能不注意到我的存在，那就更好。
房间里太过黑暗，杨光翼从过道上拿走蜡烛，放到落满灰尘的烛台上。火光照亮室内的干涸油漆，韩凑淇的轮廓也显现出来，就连裙子上微微发光的褶皱也能看清。
察觉到目光，透明少女用手指捂住裙边的印花。
“讨厌，不要趁机看人家的裙底。”
“抱歉。”
“比起那个……你是怎么进来的？”
透明的少女微微俯身：“难道你买通了门卫？天哪……”
“没那么夸张，我用的是小玩具。”
杨光翼抬起手。一把抛光的镍钥匙攥在手心。
“软化的镍钥匙。”
他捏紧钥匙柄：“只要加入软化剂，镍就会变得柔软，这样就能制作克隆钥匙。我小时候就制作过禁闭室的钥匙串，当时只是当成玩具，没想到真能派上用场。我是不是很幸运？”
“不是幸运，而是天赋吧。你的父亲，天使博士总会记录一些怪异的发明……”韩凑淇突然说，“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件事。”
“没什么不能提的，我本来就是为了和你聊天才进来。”
两人间弥漫起短暂的沉默。
在禁闭室外面，新纽科门蒸汽机制造出有规律的噪音。噪音徘徊于夜色中，不断向天空扩散而去。若是声音也会发光，夜空大概会变得如水面般涟漪不停。
杨光翼看着韩凑淇的脸。
少女的身体发出微弱光线，同时变得半透明化——这就是所谓的“衰竭”（Versagen）。
一边发光、一边变成透明，两个症状会同时进行。
自从六百年前，二十七只天使降临人间，人类世界就出现了这种匪夷所思的现象。
“衰竭”（Versagen）的人类，身体将不断变淡、变轻，飘到天上，像幽灵一样飞舞，最后消散在空中。有人说他们会一直在天上飘荡，最终被天空王座捕获；有人说他们会被贪吃的天使从空中吞噬。也有人相信，“衰竭”是传染性的流行病，只要和天使过度接触就会染上。
不管怎么看，“衰竭”都是和“天使”有关的现象。
若是到达末期，衰竭的人类就会变得完全透明化，只有身体轮廓上散发出的淡淡光晕能将其辨认。但光晕本身也在减淡。到了下一步，衰竭之人就会完全消散在空气中，再也找不到踪影。
“不要提我父亲了，他说不定在哪儿鬼混呢。虽然被赶出村子，但我不认为他会死掉，何况也没有必要去哀悼活人。”
“嗯，不说这些。”
感觉到姿势的尴尬，韩凑淇抓住凸起的床缘。
她把身体拽回地面，与杨光翼并肩而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