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砖石铺砌的路面上残存着浑浊的水洼,行人、车辆络绎往来的街景倒映其中,人造光源的绚烂辉光甚至遮掩了漫天繁星。今夜的扎尔蒙斯城也仍是灯火通明,在持续了近一周的阴雨天终于渡过之后,此时这帝国的都城相比往日则更显得热闹非凡。
阿尔克帝国被誉为是这片大陆的心脏,而这里更是心脏的正中,要害中的要害。
无须仰首,便能瞧见那沐浴在金色光华中的王宫,正因它存在于此,这座城市才得以远离一切战乱与灾祸。然而,它却也是带来无数灾难的存在,是无可动摇的王权与力量之象征。
正如眼前那一块块拥有同等规格的地砖一般,初至此处时我也曾为这座城市的繁华而为之感慨,但那砖石之下埋藏着什么,我却比在此生活了一生的人族都要清楚。
在灯红酒绿的繁闹街道背后,也存在着昏暗杂乱的幽巷,而平日少有出现在这里的城卫军今晚却是穿行其中。杂乱且沉重的脚步声,以及制式盔甲那清脆响亮的碰撞声似乎惊醒了不少蜷缩求存于这些阴暗角落中的人族们。
他们从窗缝或是门缝后偷偷窥探着外面的世界,并祈祷着自己千万不要沾染上什么麻烦。
避之不及。
虽然阴云早已散去,但似乎仍隐约存在着某种不可视的阴霾静悄悄地笼罩在了扎尔蒙斯成的上空,城内所有能够调用的城卫军都行动了起来,训练有素且实力颇为不俗的军士们很快便撒开了一张大网,势要将胆敢侵入帝国的盗贼给逮个现行。
然而这座城市之庞杂,想必那国王是比谁都要清楚的,哪怕这里是他的地盘,也不是想抓谁就能抓到谁的,但招惹他定然不会有好下场。
虽然直至目前为止一切都还顺利,不过行动却尚未真正开始,杂兵再多也不过是杂兵罢了——尽管与我实力相当的强者们都有底气敢这么说,然而于我而言,要正面对付起他们来还是需要花费相当大的工夫的。
重点是整座城市已然被封锁了。且不说扎尔蒙斯城两面环山,一面靠水,而另一面是视野极为开阔的草原这种无关紧要的环境因素,聚集了帝国最为精锐的魔道研究者的这座扎尔蒙斯城届时会发生什么,凭对魔法不甚精通的我而言是难以想象的。
宛如那什么……绞肉机一般。尽管扎尔蒙斯随时都张开那时刻保持清洁,但牙缝中却赫然粘着细碎血肉的大嘴,好像欢迎任何人前来做客一般,但实则不会放过任何送到嘴边的肥肉。
正是受益于此,阿尔克王的宝库号称是世上最安全的宝库,是诸国中唯一未曾遭窃过的存在。
不过,这一美称、这一记录,很快便将被打破。
无论是设计精妙的机关,还是如同千层饼一般冗杂堆叠的重重魔法防御,都没能阻止暗影的渗透。至于那些看守宝库的守卫,但愿他们至少能见到明日的晨光吧。
雨雪后的阳光沐浴起来是最舒服的,虽然这件事已然与我无缘了。
终于,再次来到了它的面前——
翠绿如春日的萌芽般富有生命力,线条宛若天成般柔美。
若是换做其他族人置身于此,恐怕早就掩面而泣并直拥而上了吧?但背离了族人们的我虽然仍保持镇定,但心底又何尝没有类似的感情涌动呢,然而我的目光却是停滞于那大鼎的底部——本应支撑着大鼎的三足被瑰丽的金属所包裹,与整座宝库融为了一体。
由此,一切感伤也由此被彻底湮灭,转而是星点怒火升腾飞舞而起。
切断茎干,便可窃去果实。
刨开泥土,整棵树也可以被挪走。
但又有谁能盗走正片土地呢?
答案是那么模糊,但却又无比具体。
因为,他们已经现身于我的身前。
“果然是冲着命运之杯来的。我就说嘛,魔法什么的,还没我的脑子和剑可靠。”
挥了挥手,让准备一拥而上的军士们后退了数步,身形强壮如野兽般的男性头领之神情与那些紧张得魔铳都要拿捏不稳的杂兵截然相反,那张年龄人族中尚处于中年的脸庞上显现出的是某种似曾相识的渗人微笑,言语中更是蕴藏着某种粘稠恶心的感觉。
狼或虎是没有所谓笑这种表情的,但它们见到猎物的神态,与这家伙可以称得上是惊人的一致。
相比“狼人族”和“虎人族”,或是那些为开化的野兽,自称为真正的人族而将其他族群贬为所谓“亚人”的这些家伙的身体特征与我倒是更为相近——稀疏的毛发,光洁的肌肤,更为纤瘦灵巧的肢体。
他们没有尖牙利爪,却比任何种族都更为残虐嗜血。
而这个男人,更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关于他的传闻我也曾听说过不少,也因此能一眼便认出他正是那个臭名昭著的家伙,连真正的同族也不放过的恶徒。
夺走了本属于别人的东西还随随便便地取了这种名字,真的是……
“蠢货,这小贼的行踪我早就摸得一清二楚了。别以为蒙对了一次,就胆敢小瞧魔法。”
叫人脊背发凉的危机感——
在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的瞬间,早已做好了戒备的我险之又险地遁入了暗影之中,有惊无险地躲过了突如其来的魔法轰击。
没看见那是何等华丽的招数,只能通过残留的元素能粗略判断出那是雷属性与火属性的复合型魔法。
尽管如此,浑身上下却仍有种仿佛穿过了百里烈焰的灼烧感,而那与整座宝库浑然连接为一体的金属地面也残存着焦黑的痕迹。
显然这种程度的魔法尚不足以对撼动这宝库的防御,但如果那家伙认真咏唱起禁咒来呢?
舍弃了咏唱,也没有依靠魔杖之力的一击就足以拥有这等威力,从光芒中现身——通过转移魔法降临此处的紫袍女性显然并非等闲之辈,我却未曾听说过皇宫内还有这等人物。
“还有,克拉尔斯……你这蠢猪居然胆敢在我睡觉的时候叫人闯进我的房间,你和你的部下给我等着吧。”
“这不是事发突然嘛,华兹小姐。这时候只能仰仗您那究极的魔法,来帮帮这群没用的饭桶了,难道不是吗?”
前一秒还战意盛烈的军团长,在看见那被他称作华兹小姐的女性出现后便立马变了脸色,谄媚地奉承道。
“不过现在嘛,擒拿毛贼什么的还是交给我来吧。藏头藏尾的,看我心情心情不错的份上,就把你生擒了送给大公吧。”
说罢,男人又仰头瞥了瞥正倒悬于天花板上的我,华兹也打着哈欠注视着这边。
谁会大摇大摆地潜入啊,想到这,我忽然有点想伸手拉一下遮掩住全身的黑色兜帽和面具。
我对于他们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主意全然没有一丝兴趣,不过肌肉的状态和元素的流动却值得我提起百分百的警惕,所以我也没轻举妄动,将刚才那不合时宜的想法咽回了肚子。
“我敢拿今年的俸禄……大概是两千金吧,打赌,你这笨猪连碰都碰不到这位小姐一下。”
果然,这种程度的伪装还是瞒不过魔法师的眼睛啊,不过只是被辨认出了性别并没有什么要紧的,哪怕正脸被看到也无所谓,反正预期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比起相貌什么的,诸如魔力和招数之类特征才是应当尽可能隐藏起来的。
至于欠下的账,今后仍有的是时间去清算。
“我不缺钱,华兹小姐。如果我赢了,还请答应与我约会的请求吧。”
似乎完全不担心我会直接逃走,军团长慢慢悠悠地和那女人谈起了条件来。
虽说,我也不急着离开就是了,机会难得,我也想和这帝国的顶尖强者试两招。
“你也不缺女人。”
“不不,华兹小姐和那些女人可不同……”
“那么,我的两千金和普通的两千金也是不一样的。就这么说定了。”
真是无聊,虽然不至于被恶心到,但的确挺叫我不舒服的。
还是快些离开吧,那女人给我的感觉有些不妙……
“喝啊!”
暴烈的狂风突然在宝库内奔腾而起,军团长那宽大的额头上青筋猛然暴起,厚重的大剑被轻而易举地单手拔出了剑鞘并极速斩来,被锁定为目标的我却仿佛身处于飓风中心,眼看着军士们被吹得东倒西歪但感觉不到一丝空气的流动。
而下一刻——
金铁相交的刺耳碰撞声在宝库内炸响,我明明应该已经砍到了那家伙的脖颈才对,但锋刃却像是砍在了某种粘稠的液体上。
至于那空有威势的攻击,自然是连我的裤脚都碰不到。
瞥了眼我那花了“大价钱”在本地买的水果刀,表面上已然是留下了无数细小的沟壑,像是被砂轮狠狠摧残过一番,如果我收回附着其上的魔力,恐怕下一秒它就会化作铁粉随风飘散了。
而那家伙的蛮力则更为夸张,竟然在那顶级魔法合金上留下了两指宽的沟堑。
看来是我的力量不济,才会在那种粗暴的束缚前退缩。但想来,那上面没额外附着些佐料我是不信的,这次也算是摸清了大致的情况,而且收获也是有的。
“好快的动作!不过,还是差了些火候。不要妄想再躲开我的第二招了,在这密闭的空间内,我其实根本不用迈步就能把你碾成粉。”
男人轻盈地落地,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整个空间内的风仿佛都消失了一般,这是某种灾难来临的前奏,正如他所说的那般。
军士们也没傻愣着,不想把性命搭在自己长官剑下的他们很是干脆地选择了撤退,而那女人仍是轻笑着没有任何动作,直到我准备向事先备好的魔法卷轴中注入魔力。
“别浪费魔力了,这里的空间已经被我锁定了,你是逃不掉的。还是,好好想想,该怎么应对这只发狂的猩猩吧,我的新魔晶能不能入手可就靠你了。”
真是的,被擅自当做对赌的工具,不论是那边我都不想满足啊。
那么,就只好让你们都吃点苦头吧——
“那种事情与我无关,再见。”
随着卷轴的发动,如同将世界这面镜子锤得粉碎一般,眼前的光景随即发生了难以描绘的扭曲,我自身的存在也近乎要被转移术式撕裂了——如果我没有一两招保命的招数,使用这个卷轴便只会将自己不完整的身体部位随即送至世界各处。
在临走前,仿佛隐约看见了那女人目瞪口呆的表情,同时也好像瞥见了她似乎使用了什么魔法,大概是想要将我留下吧。
逃是绝对逃不掉的,但交手的战场并不在此处,将来再会吧,初次见面的强大的魔法师。
于魔道有如此造诣的生命,绝不会是什么万恶不赦的存在——我仍记得母亲的这番话,如果她没有倒在那道暗藏毁灭之力的魔法光辉下,我大概仍会坚信至今。
稍微,有种熟悉的感觉,那家伙的魔力……
但是并不完全一致,也许只是我的错觉吧。
眼下我更应当关心的,应该是转移术式会指引我去往何方,那年纪已经有上千岁的卷轴虽然算得上是古董,但用起来可是两码事。
一旦出了半点差错,我可能就魂断今夜了。
粗略估算,这世上有四分之三的面积都是苍茫大海,似乎降落在大地之上的概率还挺高的。但空间转移的范围可不止是在地表,和广袤的外部空间相比起来,被埋进土里的概率都算是极为渺小的。
出了差错的话我可就不奢望能平稳落地了,直接被活埋都算是幸运的,至少还有被挖出来的可能性——
虽然并非很有经验,但出于转移状态中的这种时空错乱感我还是有所体会的,心态平稳的话甚至能小歇一会,如果不要命的话。总之,在外部看来,空间转移可能只是一刹那间发生的事情,可以说是相当奇妙了。
可惜,我没办法使用那么高阶的魔法。
落地很平稳,重组于眼前的是一副青翠的山野图景,脚下那数月前设立于此,被作为转送锚点的魔法阵也没有被破坏,真是可喜可贺。
“回来吧,菲斯。”
将目光投向某处树荫之下,感受到那又强劲了几分的“亲昵”气息,我非但没能对它看守此处的辛苦提起半分感激之情,心底反倒涌起了几分愤懑。
什么召唤,什么契约,真是见鬼……
警示牌还好好的立在周围,围栏和金属网也没有被破坏,然而它却变强了这么多,到底又几个不识字的家伙非得往里闯啊?
但这并不能怨它不遵守命令,错在我没办法设下高等级的结界彻底隔绝此处。
虽然也能以“那些家伙都是自讨苦吃”这种理由来宽慰自己,然而这并不能让我太过好受,但我也并非是在为此而感到愧疚,毕竟我手上沾染的鲜血并不比这些要少。
它们究竟要吞噬多少灵魂才会感到满足,又要拿那些灵魂做些什么——
这才是让我更为焦虑的事情。
一把扯下了身上的黑袍,连同面具一起彻底焚毁,以免被留下什么记号之类的。
接下来要做的,才是这趟花费了数月的行动的关键。
拿出那在阳光下闪耀着七彩耀光,由大鼎经年累月所构筑的本源结晶,按捺住想要将其吞食入口的冲动,将这其作为我唯一擅长的魔法——召唤魔法的祭品。
“颤动吧!命运之弦啊,灵之星辰于天际划过其轨迹——”
为我的契约再添上一笔吧!
银色的发丝伴随着魔力鼓动的强风飞舞着,眼前由无数锦上添花的魔晶组成的魔法阵散发出耀目的光辉,正中的结晶也随之碎裂,化作无数星点漂浮而起,最终融汇进古老而玄妙的阵法当中。
然而,即便有了这般强大的魔力作为基石,召唤阵法却仍像是没有被满足一般,饥渴地吞噬起了周围的自然魔力来,蕴藏着不详气息的幽暗魔力也被从我的体内抽离。
或许我该休息一阵子,将使用卷轴的魔力恢复了之后再来召唤的,在几乎所有魔力被抽取完毕,意识逐渐被暗黑吞噬之前,我不由有些后悔地如此想道。
“创圣的灵物啊,若愿倾听吾之诉求,便遵循此世之理,就此……立下契约吧……!”
成功了吗?
“…………”
还是,失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