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山新雪初霁。月色下,下面平铺着皓影,上面流转着银亮。
烛微光,伏案行书,佩刀在于麦草席一边。于伟学回头看向身旁鼻息浓重的师父,写着予未婚妻的小令。
想来,这烛光还比不上一旁的炕火鲜亮。师父打个滚,转过身来,气叹一声,又背过身去。裹紧了自己的虎皮被。
一切都是那么惬意。
虽说本国为伐魔备战,但与这个小村似乎无缘。
君王在此地封禅,做为仙王的领民一般不在此地征兵。
可以说这个村子幸福极了。得天独厚,资源丰厚。作为猎户的于伟学放矢必得,俯拾即是。
如果是个正常小子,是绝对不会下山去……毕竟绝大数人都是上山来,见识见识岱宗,见证见证君王封禅。
可是这里已经许久没人来过了。就比如做客栈的遇到突然改道了。生意只能用惨淡来形容。
山麓之上,唯有月色下的静谧。又或说,还有不断嘶吼的狼嚎扰着人们的清梦。
半夜一名男子鬼鬼祟祟入了家门。
“爹,您回来了。”
一灯如豆,少女亦未寝。坐于干洁的炕上,炕未烧。如月初三,她都会在此等候。
中年人原本就枯黄的面色,被微光映射的更加病态。瘦削的背,背着一大包东西。
这重量似乎是要把他压垮似的。他二话没说,痛饮了仍有余热的温水。而后放下手中的陶碗打量自己的女儿。
兽皮之下是干净的……满是补丁的薄衫。满是血丝的眼睛下,是龟裂的唇。发着颤,薄衣不耐三更寒。
“苒欣……那小子不是送你了新衣裳吗?”
中年人手中的碗颤着。
名为路苒欣的少女懂事地苦苦笑着:“爹,咱不还正欠着东家的钱吗?”
“连件新衣服也不能…穿。”中年人在气自己的无能。
“想来,何时等楚伯伯认为成了,咱家便宽裕了。而且他徒弟人待我不错。”路苒欣揉了揉兽皮。
中年人脑袋一发热问道:“苒欣,咱把这狼皮卖了吧?看这成色能卖个好价钱。”
“爹,您知道的,楚伯伯看不上咱。而且,把这卖了,就连小于都不认我了吧。”
“你一口一个楚伯伯……”这位父亲锤胸顿足最后还是收回了后面的话。
“人家的钱是拿命挣的。而且小于如果考取了功名则就用不到我这号人。我除了识几个大字,就只会女红了。”
“唉……”
在这长叹声中,路苒欣结束了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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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怕是着了狐狸精的道。”老猎户楚寸期一巴掌打在想要偷懒的于伟学的大腚上。
正道的光,照到了大腚上。原应用稻草盖住的窗户如今天开了个剔透。
敞亮!就像老猎户说的话一样。于伟学又抱着他的小狐狸睡着了。不过这话一语双关。
楚寸期看不惯路苒欣。或者说他心里已经有更好的选择。
所以他便硬拖。新这个女生的父亲并不是一个可以好友善的主。
饥荒时借了高利贷。老婆跟人家跑了,剩下一个女儿。却想嫁给自己的宝贝徒弟。
可自己的宝贝徒弟真的喜欢路苒欣吗?他看未必。路苒欣喜欢于伟学?又怎么可能?
这无非是想向自己这个头子要些彩礼堵自己那无底之窟而已。
他已为自己的徒儿定下另一门婚事。几是自己已时日无多,死后又有谁认自己的名号。
“是…”于伟学并不多说什么。他知道自己的小身板只是为了给路苒欣几分还能翻过身的底气而已。又或者说……让路苒欣能够活命而已。战事将至,邪秽横行。
手指在狐狸下鄂处轻搔,狐狸小爪子蹬着于伟学的手背,发出“嘤呜…呜…呜……”的声音。
随后于伟学选择放手,任由她走了。就像于伟学无数次重复的一样:“路姐,这次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这块鹿茸便赠予你了。”
同自己一样,于伟学知道小狐狸一但入了山林可能再也回不来了。可是……生存毕竟是她自己的事。
万幸,自从捡到她以来,她每次都会在于伟学自己受训时分担一些苦痛。也不会如一旁夹紧尾巴的猎狗在链子旁讨生活。
尽管于伟学会给狐狸喂食,但大部分吃的都是这只白狐自己采的。或许便没有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性格吧。
“咳…咳……老朽为你安排了婚事,故若纳妾应得女方同意。”楚寸期如此说道。
“徒儿为自己画了道线,一妻足矣。对路家小女并未有非分之想。”是的,于伟学的谎话在真与假之间徘徊。前面几句皆为实话,最后一句想将自己也一并骗住。
昨夜似乎又平添了风雪,老猎户细长的眼睛已经从一旁的草丛中看到兔子,显然楚寸期对于伟学的答覆并不满意。
“只是……”
开始了,于伟学找到了可以骗过自己的理由。
“只是?”
一声轻笑,楚寸期想说自己还看不透年轻人的小九九?
“……您要知道,最近‘贤僧’护国。”
看到于伟学吱吱唔唔,楚寸期忍不住挖苦:“小子,那么快看破红尘想出家了?”
“否,非若是也。”一直以来于伟学都很正经,“我想说‘阴牌’的事。”
“这……”最初想刻意想挖苦于伟学的楚寸期下一刻想问“这是什么?”,最后楚寸期听懂了于伟学在说什么。
阴牌……作为一个见多识广的游侠,一个真正行走过万里的单挑剑圣楚寸期知道这些事必然与死人有关,与“死人”有关。
“下去别掺和这事!”想到这楚寸期脱口而出。
“谨遵师命。”于伟学淡淡应道,回头看向楚寸期,“可,您知道这是什么事吧。”
老脸被于伟学盯地通红,一向教授徒弟行侠仗义的他,却在恶势力面前屈服了。想起自己的身份,楚寸期认为自己属实可笑。
可又能怎办,面前是友人托付给他的孩子。而他自己呢?活不过三个月,这只是最乐观的估计。毒在楚寸期已经扩散到骨头了。
作为一名武者,他已经废了。只有修炼到他这种境界的人才知道骨与铁之间真正的秘密。
“如果毒将骨裹胁……”在徒弟面前又开始说胡话了,楚寸期抖擞精神,“咳……老朽扭不过你。”
老人知道于伟学将要说些大道理,索性先让了一步。他面露愧色,自己已经软弱到连几个江湖骗子也不能对抗了吗?
“您的指示是?”于伟学问。
“小子,你怎么想?”见于伟学没有好气,楚寸期顿时恼火起来。
“谨遵师命。”
鼻腔内喷出猛烈的气流,楚寸期面上的黑斑更深了,一口手托着脑袋。
“你要是这么想就不会找理由,咳咳…”
这几声咳有些假。
“师父,您的身体……”
当然即使有些假但于伟学还是去问候了。
感受到于伟学一点诚意也没有,楚寸期摆摆手一脸不耐。
“上一边凉快去!我想让你给老朽送终,可现在你却要插手这些事,谁……”
“为民除害,不是吗?”
“如果老朽告诉你,人民不会理会你的好反过来厌恶你,你又怎么想?”
“问心无愧,便好。”
“伟学,如今在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是做这等,遭受杀害贤僧仙侣被万人唾弃的恶名英雄;二是成就那,斩杀魔王的旷世奇功,到时候天下的女子……”
不想听糟老头的言语,于伟学只想解除祸患。
“徒儿…已经有定论了。”
“那好,给老子滚!我…我花钱找人哭我!”
这一刻,于伟学停住了。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明明师父把自己独自丢在林野也不会担心。今个儿倒是怎么了?
“城下日子好过吗?”老者平静下来问向少年。他迈了几步,站在了雪丘上。楚寸期突然正经了起来,想起他昨夜曾在村中在看到的一幕。
雪丘上梅花已只剩两朵,一朵在极盛后慢慢凋零,一朵在花苞时就有怒放之资。寒风袭来,那朵残梅连同最后一片也被吹走了。
“比这热闹点。”于伟学答,“可不论多久,我都会回这。”
平淡的声音,“这次就别回来了。”
“为什么?”于伟学反问。
“事情和你知道的,不一样。”轻抚梅树仅剩的芽孢,楚寸期有些不舍。
“发生了什么?”
“我问你,伟学。皇宫里的人想法和茅屋里的人一样吗?”仰望向天,楚寸期发现天空又开始飘雪了。
走上跟前,并住脚,于伟学反问:“不一样?”
“是,但面对宗教时,他们……应当说我们是一样的愚笨。”
“宗教。”楚寸期叹了一口气,“伟学,思考一下为什么讨伐魔王吧。”
“因为他屠戮生灵?”于伟学问,手在抓了抓后脑。
“因为宗教吧……”就这样似是而非的答着,楚寸期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过多劳费心神,索性转开身,走向木椅。
出于礼义,于伟学刚要去搀却听到楚寸期吼到:“我还没老到要一个人扶。”
之后一屁股坐在上面,对椅上的雪也不闻不顾。
“师父,答案应该不是宗教。”没等楚寸期坐下,于伟学回答。
“不…错,不错…老朽……知道些答案,可…我必须让你走弯路,不然你一点也不重视。”说罢楚寸期又咳了几声,“咳咳,你终究还是下去的。我……”
想要向于伟学承认些不足……但楚寸期还是止住了。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楚老想留下自己最后一份倔强,不肯服老。
“您说。”
“下去吧……”楚寸期如是说。
听到这话于伟学有些惊恐,“您不要我了?”
“不…是你不要我了。”又咳了几声,于伟学想起要煎药。却被楚寸期拽住了。
“我又怎会…”
“鲁镇近些天会很热闹,但记住,你要在三天内回来。”说完楚寸期竭力抬起手指,松开手。他知道面前的少年可能不再会回来了。
楚寸期没有告诉于伟学,他是谁。也没有告诉他,他是谁。
就这样,老人回了里屋,少年在收拾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