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胳膊一挥,女仆们立即架起阿芙拉,朝火盆走去。
“你打算烧死我?”
“放心,你不会死。”贝勒奈西咬牙切齿道,“你只会失去这张脸蛋而已。”
一个女仆按住阿芙拉的脑袋,把她的脸往火盆里按。火焰在她眼前跳跃,像一团融化的金子获得了生命那样舞动不止。阿芙拉屏住呼吸,等待烈火亲吻。好暖,她迷迷糊糊地想。你还没有见过另一个我,杰卡利亚的话在她耳边响起。龙就是火,现在我要来见你了。看着我吧,我也会看着你的,你不会让我害怕,永远不会。
一滴眼泪落进火盆,激起一缕白雾。火焰开始舔舐她的脸,像千万颗利齿在撕咬肌肤和血肉。贝勒奈西的狂笑和火焰噼啪燃烧的声音混在一起,盖过了阿芙拉的尖叫。摧毁我吧,烧死我吧,再也不会有比这更适合我的死法了。
她没死成。四只粗壮的手猛地将她往后一拽,阿芙拉跌坐在地板上,大口喘息,空气冷得像冰,眼前则只剩一片模糊的影子。贝勒奈西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让她看着我。”
女仆再一次架起她,其中一个从后面攥住她的头发,强迫她抬起脸。贝勒奈西看上去只是一片朦胧的金——我瞎了吗?
“这才是你该有的样子。放开她吧,让她好好感受一下自己的脸。”
感觉到女仆们退下,阿芙拉慢慢抬起手,用指尖轻触自己两颊的肌肤。好陌生的触感,这不是人的肌肤摸起来的感觉。
一个与地板碰撞后发出清脆响声的东西被丢到她面前,一个铜黄色的影子。
“瞧你这副可悲的样子。好啦,现在把它戴上吧。”
她朝假面伸出手,贝勒奈西却一脚将面具踢开,哈哈大笑。
“这样你就满足了吗,贝勒奈西?”阿芙拉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随后才意识到那是自己,“你只想要这样?”
“不,我想要很多,”那个曾被她当成姐姐的女人说道,“但有个人打算先向我证明些什么——叫他们进来。”
一个女仆快步离开,另外一个则拾起假面,扣在她脸上。片刻之后,一群人鱼贯而入,但她看不清究竟是十个还是二十个,他们似乎都穿着褐色的袍子,没留头发。其中一个走到贝勒奈西面前,躬下身子。“女王陛下。”这人声音像鹅卵石一样光滑坚硬。
“这就是你所有的学生?”
“目前是,但如今我的能力远胜昔日,陛下需要多少‘风沙之子’,我便可以为陛下提供多少。”
“这话我已经听过了,”贝勒奈西说,“你还说了句什么来着?大祭司死去,然而伊西君主身边不可能没有诸神的传话人,因此他们给了你那些他们曾赐给大祭司的力量。”
“正是。”
“十七年来,唯一一个目睹过我妹妹真容的男人便是大祭司。现在该你了,‘巫师’。我要你摘掉她的假面。”
被称作巫师的男人似乎朝这边看了一眼。“既然陛下已经剥夺了诸神赋予令妹的美貌,诅咒自然也不存在了。”
“我知道,但你最好向我证明你没撒谎。”
“那么就如陛下所愿。”
巫师作了个古怪的手势,假面被一股不知从哪儿来的风给吹了下去。阿芙拉本能地想捂住脸,但女仆们抢先夹住她的手臂。她看不清,却能真切感受到那些陌生男子的目光。我依然是怪物,只是变成了另外一种而已。有几个似乎一开始不敢看她,生怕诅咒尚存,后来发现看了的人并没有任何异样,便也把脸给转了过来。
她看不清他们的相貌,也分辨不出他们的神色。在她的想象中,那是许多张五官各异但均显露出同一种厌恶的面孔。阿芙拉觉得自己该低头哭泣,或者愤怒地推开女仆,冲上前去徒手撕烂贝勒奈西那张笑盈盈的脸。她等着身体被情绪驱使,然而涌现上来或者塌陷下去的只有一种可怕的空虚。
“看来我得给你们和风沙之神修一座新神庙了。”
“感谢陛下的慷慨。”
他们一边谈论一边往外走,消失在一片黑暗中,女仆和学徒们亦随其一同离去,留下阿芙拉一人。她摘掉假面,放在石棺旁,然后躺下来,蜷成一团,闭上眼睛,只求赶快入睡,希望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会发现刚才的一切全都只是一个感觉比较真切的噩梦。但烧灼后的肌肤痛得厉害,她觉得自己好像睡了一会儿,却又好像一直醒着。
最后,她坐起身来。火盆仍在燃烧,火却没有那么旺了。脸摸起来似乎也没有一开始那么粗糙,但也可能只是自己的指尖已开始熟悉这种触觉而已。杰卡利亚仍然躺在石棺里,一动不动。什么都不会唤醒他了,阿芙拉呼出一口气,心想。他会慢慢变成一撮灰,就这样。她看看石棺棱角残留的血迹,不明白自己先前怎么会那么蠢。
密室渐渐变得阴冷,她的思绪和却一点一点明晰起来,墙壁蔓延的裂缝仿佛变成了伊西及里亚交错的街市。她感觉自己变回了当初那个第一次随希瓦多罗斯大学士登上王宫高处,俯瞰全城的小公主。“有一天你会成为它的王后,”老师对她说,“有一天你会和你弟弟结婚。”那时阿麦尔还是个吃奶的婴儿,和所有伏在母亲胸脯上的孩子没有什么区别。
她又想起一直驻守蛇岛的叔父阿克厉斯。他是父亲的弟弟,却比父亲开朗得多。他不常回伊西及里亚,但每次回来都会给她带点小东西。蛇岛的港口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商船,因此礼物也是五花八门。她还记得叔父参加晚宴时的笑声,记得他出的谜语,也记得他的死讯。她惊异地发现自己似乎一直没为他真正哀悼过,也没为父亲真正哀悼过。有关杰卡利亚的感觉和记忆就像这火盆一样,渐渐熄了,留下的是那些被火焰的影子掩盖的过往。她又想起莎米恩,惊觉自己竟然一直没有担心过她的安危,甚至根本没有想起她。
她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的伤疤刚刚愈合不久。我的爱把我变成了什么?
忽然之间,她发觉自己一无所有——不止失去了杰卡利亚,也失去了所有人,甚至还很可能已经害死了莎米恩和希瓦多罗斯。对杰卡利亚的希冀消失之后,负罪感像洪水一样爆发,淹没了一切。在洪水之上,是埃斯洛特王子留下的最后一抹冷笑。差一点,差一点我就让伊西和我自己变成了他的。贝勒奈西虽然心狠手辣,可到底是伊西真正的女王。她不需要跟任何人妥协,她也不会让任何人操纵她。就算“女武神”来了,也只能在平等和谈和你死我活之间二选一。贝勒奈西绝对不会爱上帝丽安,更不可能让爱情把自己变成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傻瓜。
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她心想,也什么都不是了。贝勒奈西想怎样就怎样吧,比起来世之路上冥界诸神的审判,她再怎么残忍也会比他们更仁慈的。他们知道我都做了些什么,他们永远不会让我抵达来世。
阿芙拉正想着,密室大门似乎又开启了一次。她等着贝勒奈西或贝勒奈西的女仆们出现,然而来人却是个男子。这人身材消瘦,穿着“风沙之子”的褐色长袍,略微有点驼背,年纪看起来和大祭司生前差不多,然而可怕的烧伤疤痕占据了整整半张脸,甚至顺着颈部而下,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他没留头发,一只眼睛扭曲变形,看不到眼珠,另一只则瞪得滚圆。在他胸前,一只蝎子护符微微摇晃,通体黝黑,有着黑珍珠般的光泽,看不出是什么材料。
“你不怕我。”男子轻声说,“很好。你这个年纪的女孩,见了我多半会尖叫着逃走。”
她认出了对方的声音。“‘巫师’?”
男子点点头。阿芙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视力不知何时已然恢复。
“贝勒奈西和她的耳目都已经回到王宫去了,这里只有我和我的学生们,你不用害怕。”巫师的声音里有种特质让她想起大祭司,但没有那么神秘,那么不食人间烟火。“你需要吃的,还是喝的?我这座小神庙里的食物饮品虽没法跟王宫相比,但还算干净。”
“我不需要,”她看着对方仅有的一只眼睛回答,“谢谢。”
“我一定是你见过的最丑陋的家伙。”巫师微微一笑。
“我想我自己现在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他作了个问询的动作,阿芙拉点头之后,才走上前来,在她旁边坐下,和石棺保持着一定距离。
“你能信任你的学生们吗?”她问,“如果他们看到,告诉贝勒奈西,你会有麻烦的。”
“他们不会背叛我。”巫师自信道,“不过,就算给贝勒奈西知道,她也不能命人把我怎样。全城之中,我猜只有你是真正了解大祭司的能力的。”
“我亲眼见过……可他死了。杰卡利亚用鹰人的钉头锤杀了他,像杀一个普通人一样。”
巫师低声笑了笑。“那是一种奇特的金属,能够破开魔法。不过,再坚硬的盾牌在攻城锤面前也没什么用。‘绯红王子’不过是捡了个我兄长最脆弱的时候与他开战罢了。”
兄长?“大祭司是你哥哥?”
“就像太阳神阿塔门与风沙之神安喀西亚。”巫师回答,“平时我们互不来往,但在看护伊西的使命上,我们同心协力。我告诉贝勒奈西我的能力来源于大祭司的死亡,其实并非如此,我只是不想向她解释我未参战的缘由而已。或许那场较量让你感到惊心动魄,可实际上他们两个其实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一个以为能以一己之力和整个伊西对抗,另一个则以为自己面对的即是预言中的黑暗之主,非战不可。结果一个被天真害死,一个被糊涂害死。”
阿芙拉看着他,“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说这些。”
“听下去吧,你会明白的。你看,虽然星辰有新兴衰退,但其轨道却一直遵循规律。季节更替有早晚之分,却从来不会乱了顺序。这就是世界运转的方式,一种永恒不变的循环。没有永恒的白昼,也没有永恒的夜晚,即使你到了所谓的永夜之地,也会发现那是两个月亮不停交替的地方。魔法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自然也是循环的一部分。诸神知道我的兄长会死,所以他们送来了一个继承人,你。大祭司欺骗了你,也欺骗了所有人。你不但不是受诸神憎恨的,相反,你是受他们偏爱的。他们在你身体里蕴藏的魔法,会让伊西再一次成为一个伟大的、受人畏惧的国度。或许埃斯洛特人曾告诉过你魔法源自血脉,源自岁月的积累,但我要告诉你的是,魔法源自‘意愿’。我能帮你,也只有我能帮你,但是我需要你对我完全诚实,完全接纳。”
她听不出对方的话语里有容许拒绝的余地,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拒绝。也许我根本不知道我自己是谁,也许……也许这才是我对伊西的意义,如果这的确是诸神的安排的话。
而且贝勒奈西不会知道。
“我该从称您为老师开始?”
巫师的笑容比贝勒奈西可怕一千倍:“你可以从脱掉衣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