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死。”剑士说,声音沉稳,“别害怕。”
你说得倒容易,又不是你快要死了!莎米恩咬着嘴唇想。不过,对方的声音的确有种宽慰的力量。
“他入侵你的意志是你昏迷的时候,所以也必须用同样的状态才能让他离开。”
“这话有道理。”卡桑卓尔说,“我知道塞维克斯的‘意念’是什么,如果我能模仿塔罗萨……不,也许我不需要。女孩,告诉我,你能感受到他的思想吗?他会对你‘说话’吗?”
“会,会!”莎米恩急忙回答,“我刚刚还说服了他呢,不然我是没法和你们讲话的,他本来不想让我说话。”
“好,很好。只要我能和他建立联系,一种精神上的水渠,让他自然而然地流出来,对,就是这样……”卡桑卓尔的语气变得有些古怪。不,我不能害怕,也许埃斯洛特人认真起来都是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呢?莎米恩没有学过魔法,但还记得一些小时候从大学士希瓦多罗斯那里听来的故事。世界各地的魔法师,对魔法的理解、诠释和运用各不相同。有些认为魔法来源于神,有些认为魔法来源于血,还有一些认为魔法和万事万物一样,是世界自然存在的一部分,因而运用魔法本质上和挥舞一根木头、舀起一瓢水毫无区别,是任何人都能习得的技巧,只要能与自然建立联系……可那好像是安夏人的说法,埃斯洛特人是坚信魔法源自血统的——或许我该直接喝两口女侍官的血?那样他们是不是就能直接对话了呢?
“‘束缚意念’……塔罗萨是塞斯勒家的人,塞斯勒家的法术是‘死灵’,将自己的意志加于死者之上——不对,那是外行人的误解,他告诉过我,死者是有意志的。‘我们生于黑暗,也归于黑暗,黑暗是一,一个永恒的意志,同时也是无尽,无数不可分离,不可量化的意志’……”莎米恩能听懂这些埃斯兰语词汇,却连一句话也理解不了。“从一之中,诞生了数字,诞生了差异,诞生了变化。种子向上蔓延出枝叶,向下蔓延出根茎……我们会回归——塞拉菲,克尼克斯,苏芬洛,丝洛亚……我们周期性地回归黑暗,然后再度重生,像随季节更替的叶片,但我们的意念仍然是一,群体的一。恶魔则是独立的一,一个意念,只能束缚一次,只有一个实体,没有死亡,没有新生,只有转换——不,不是这个词,是‘流动’,对,流动:冰融成水,水变成气,气又变成雨。没错,我只需要……该死,我需要什么?该死!为什么那老东西不把话全都说明白?”
莎米恩觉得自己快要哭了。她在说些什么呀?是快要想出来了,还是快要疯了?等等,或许塞维知道?
然而回应她的似乎并不是黑发少年,而是某个更可怕的力量。
“‘你很接近了’。”莎米恩开口道,“我,我听见一个声音这样说……”
“很接近了……”卡桑卓尔如梦呓般自言自语,“‘规律’,这是母亲用过的词,万事万物的意志。水会淹没你,火会摧毁你,黑暗会吞噬你。消亡,新生,成长;同化,分裂,扩张……不对,方向错了。流动,是流动,多少冰就会变成多少水,这不是自发的转变,是外界强加的意志。火扭曲了冰,当火足够少的时候……不,这不是一个意志的作用,是两个。冰与火,光与暗,瞬间与永恒,对,对,就是它,永恒,永恒的较量,世界的支点,一切的框架!光,圣剑!”
莎米恩感觉到安格罗按住她的肩膀的手猛然一震。她没看见,但她觉得一定是卡桑卓尔抓住了他。
“那把剑,‘晨曦’,我要知道‘晨曦’的原理,告诉我!”
剑士声线的平和与女侍官的亢奋形成再鲜明不过的对比:“‘圣子’降临前,所有圣剑都只是普通的钢。当‘圣子’降临,七位战士被他选中,圣主的恩赐通过‘圣子’的光传给他们,也传给了他们的剑。如若我那天拿的是寻常钢铁,他不会消失。”
“光,”卡桑卓尔低声重复,先是通用语,而后是埃斯兰语,“光……是光让他变成了气,变成了雾。我要他变成水,变成血,我必须强加于他相反的意志。这里没有光,但我没那么多时间等他自行恢复,我不能等春暖融化冰河,不是吗?我需要火,可什么才是黑暗的火?伊西不可能有比这里更黑暗的地方了,不是吗?这里深入地下,没有一点光亮,我还能做什么?火焰已经无法更旺盛了……”
监牢沉寂下来。安格罗和哈里克似乎都不敢打搅她的思考,但莎米恩觉得自己明白了点什么。
“如,如果你只用手捂住冰的一部分,那一块就会化得比较快吧?就像沙子一样,越尖细的东西越容易陷得深,因为全都集中在了一起——”
“集中”卡桑卓尔深吸一口气,“集中!我必须集中,让所有的暗聚集在一起……不,症结还没找到。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伊西人?哈里克,他受了伤,但那么多人之中,为什么偏偏是这个伊西女孩?”
塞维很安静,另一个声音也很安静,她便猜测起来:“是不是因为我晕过去了,他又刚好认识我?”
“他认识每个人,”卡桑卓尔回答,“不该是这个理由。罢了,就算我能弄清,没法增加黑暗的浓度也毫无用处。应该有一个法术,能让黑暗流动起来……”
“能活动的黑暗,是影子。”
听见阿密洛的声音,莎米恩心头一震。不过他埃斯兰语的腔调可真糟啊。
“莫非你知道该怎么做?”卡桑卓尔的语气简直像被半路夺食的野狗那么和善,“说出来,我可以留你一命。”
“你们要逃走,对吗?”阿密洛来到莎米恩身边,将她扶起,揽住肩膀。“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或许能让黑暗流动的办法,但你必须让我们两个也一起离开伊西及里亚。”
莎米恩为之一惊。阿密洛,他竟然……
“我能让你们离开。”安格罗轻声道,“但只是离开。你们去哪里,能否活命,与我无关。”
“他们算我的。”哈里克说,“这小姑娘帮了我,我也理应得帮她。”
卡桑卓尔犹豫了片刻。“我答应你。现在说吧——你最好说点有用的东西。”
“我的老师告诉我幻术是光的一种欺骗,然而当到处都是同样的光的时候,幻术就无法施展。”阿密洛说,“死水变成活水只需要一个窟窿,我想你的黑暗也一样。我会尽力制造出光亮,将黑暗往她和你所在的地方聚集,你只需要引导它们……尽量别伤害她。”
“让阴影变成利刃是非常难以习得的一种技巧,我没那么有天赋。”
“好,我得站到角落里去。”
阿密洛边说边起身,莎米恩拉住他。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即使他自己也在发颤。“不会有事的。”
祭司走到墙角站定。
“卡桑卓尔?”
“开始吧。”
至少她听起来不疯了,莎米恩心想,随即又意识到自己该摒除杂念,急忙将这个念头甩掉。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想……
黑暗中,石壁的缝隙首先亮了起来,仿佛岩缝间不是石灰和水,而是千万只萤火虫。阿密洛用伊西语道出几个模糊简短的音节,光点便从墙上飞下来,聚集成一张世上最亮的帆布。阿密洛的身影无比清晰,未清洗的脸庞和沾满灰尘的衣衫几乎都成了一种接近白的金。黑暗开始朝牢房的这一侧聚集过来。
莎米恩觉得自己该闭上眼睛,但那样实在让人害怕。她看着阿密洛,看着那种迷幻的光亮。这光是哪里来的呢——不,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想……
光芒勾勒出前方三个人的身影。而后,阴影动了。
莎米恩闭上了眼睛,眼前却并非黑暗,而是梦境,或者记忆。她看过一些奇怪的景象,哈里克告诉她那是塞维的记忆。可这又是什么?她瞥见黑寂苍穹渐渐变红,像投进火炉的铁。天空被烧穿,一座燃烧着的高塔自火红色的云间坠落。大地开裂,土壤像寒冰一般融化,到处都是红与黑。高塔之上,似乎有一个人的身影,却又不像是人。它舞动一次手臂或爪子,地面便生出一丛荆棘,它咆哮一声,裂缝就涌出烈焰。那不是塞维,她心想,却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如此确定。那也不是方才提醒卡桑的那个声音。和它相比,那个声音完全不足为惧。它是……
阴影钻进她的身体,蔓延向每一条血管。莎米恩看见一对眼睛,银色的眼睛,遍布深红血丝。那不是人的眼睛。
短暂的恐惧后,一种宛如灵魂剥离的剧痛令她仰头尖叫。
莎米恩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昏过去,只知道自己睁开眼时,阿密洛的光已消失,黑暗中则多了一个清澈的声音:
“还真够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