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饼又冷又硬,山姆利一口一口地啃着,食不知味,两眼盯着那盏微弱的油灯瞧。图卡和塞斯托特在隔壁,这间民房不比图卡的宅子,既小又破。墙透风,也藏不住秘密。即使他们两人近来整日整夜地以卓曼语低声交谈,山姆利仍然知道他们在盘算什么。他们以为他不懂蛇岛的语言,却不知道和平年代的奎拉提斯海港就是各国语言的汇聚地。他以前时常去海港散心,听水手讲述世界各地的见闻,也爱瞧各种节目。索卡苏斯来的剧团虽有更好的道具和装扮,节目却总是那些老掉牙的“黎明战争”故事。卓曼人的剧团通常比较寒酸,但只要观众喜欢,他们什么故事都敢演。山姆利虽没正儿八经地学过卓曼语,戏剧看多了,传闻听多了,倒也能懂个大差不差。
他们打算去蛇岛避难。
一切都是从计划实行那天开始的,山姆利记得清清楚楚。他和图卡坐在客厅里,守着一盘谁都没什么心思吃的葡萄和无花果,等候下人们的消息。第一个通报消息的人走进来时,山姆利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可对方穿着王宫侍卫的衣装,年轻朴实的脸上溅了一大片血。
“别怕,他是我在王宫里的朋友。”图卡安慰道,“怎么回事?”
侍卫的话叫山姆利大吃一惊:“大人,您替陛下召来的白城剑士在王宫里。他帮贝勒奈西公主杀了国王陛下、王宫总管还有阿基里斯大人。现在军队是贝勒奈西的了。”
图卡丢给侍卫一小袋不知道是金子还是银子的钱币,将他打发走。第二个送来消息的是个普通士兵,声称埃斯洛特人企图占领王宫,却惨遭失败,贝勒奈西活捉了杰卡利亚所有重要的下属。此后,再无其他音讯。
直到深夜,塞斯托特忽然出现在后院,浑身是血,嘴里骂骂咧咧。图卡命令仆人将他抬进屋。
“该死的伊西女人!”山姆利从来没见过蛇岛剑客如此愤怒,吓得一声也不敢吭。“我替她杀了龙王子,她竟然想要我的命!”
听塞斯托特这样说,一向处事不惊的图卡整张脸都变了色,好像有人往他衣领里扔了条毒蛇似的。“我们走,马上走。”
山姆利连一句战场的情形都来不及问,就迷迷糊糊地跟着图卡、他的光头男仆以及伤口缠得乱七八糟的塞斯托特乘夜色溜出宅子。光头男仆在前面领路,他们偷偷摸摸地从贵族富商豪宅聚集的上城区一路奔到人流混杂又脏又乱的下城区,从一个不起眼的后门躲进这间民房。即使确定没人发现他们的踪迹,图卡依旧不准点灯或蜡烛。塞斯托特要酒不成,又骂了两句,而后才肯开口说正事。
杰卡利亚的确死了,但却跟他山姆利几乎没有半点关系,不过最叫他难过的是:“真该把你扔在白城等死。弩箭?金属做的弩箭?杰卡利亚控制金属简直比木偶师控制木偶还得心应手。要是没你让人造的弩箭,说不定赫尔那蠢货还有一线生机。”
“他死了?”他还挺喜欢鹰人武士的,即使对方喜欢拿他矮胖的体型开玩笑。
“他当然死了!你见过蛇岛市集上那种烤串吗?他就那么死的。”塞斯托特啐了一口,“伊西人的大祭司也死了。他那些花招是挺唬人,可惜除了刺眼睛,屁事不顶……”
后面的话山姆利记不清了。控制金属——我简直是个傻瓜,听到战车比赛的消息我就该知道。单单控制拉车的马可不足以让战车从对手头顶上飞过去,杰卡利亚亲自把他的能力展示给所有人看,我却陷在自己的思维误区里,害死了鹰人武士,还有阿密洛的师兄弟们——他们肯定也没命了,塞斯托特说除了他自己,没人活下来。没过两天,贝勒奈西出现在王宫前的庆典上,山姆利同图卡一起乔装打扮,混进人群。新女王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的能力简直叫人心寒。我不该看那些尸体的,现在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赫尔被挂在长矛上的模样了。
一股冷风吹进来,山姆利起身将窗户关好。隔壁的图卡还在跟塞斯托特低声交谈。塞斯托特在蛇岛似乎有亲戚,但已近二十年未曾联系。图卡在蛇岛有两个经商的朋友,可他自己却不认为能指望他们,希望到蛇岛只是略作停歇,而后立即起航去奎拉提斯。据说帝丽安早已离开,大军已行至阿帕希斯山山脚,只等来年开春冰雪融化后翻山直奔白城而去。奎拉提斯作为“女武神”大军后勤补给的必经之路,又位于东西来往的商道中央,无论向西、向东还是向北都行动自如,贝勒奈西的手伸不了那么远。
他们没问过我的意见,或许他们觉得我根本没得选吧。山姆利心里不好受,可自己一分钱没有,武技魔法都不会,唯一的能耐也遭杰卡利亚证明为毫无价值,现在的我简直就是个会走路的嘴巴,他们愿意拖着我避难而没有杀我灭口,已经够仁慈的了。
图卡的光头仆人曾出去打探过消息。城卫军统领阿戈西斯似乎也在宫廷之变中殒命,巡城士兵换了个脸生的新头子,正到处寻找他们的线索。好在这个新统领似乎根本没料到他们会躲在牲畜与污物气味遮天的下城区,因此这里暂时还是安全的。
可惜这不足以让人安睡。只要躺下来,闭上眼睛,山姆利一定会看见埃斯洛特杀手的剑、伊西城卫军的矛尖或者鹰人武士腐烂发青的脸以及胸前的血窟窿。何况今晚他又多了一个夜不能寐的理由。
山姆利竖起耳朵仔细停了一会儿,确定隔壁的两人没有来看望自己的意思,便走到油灯旁边,从衣袍的袖子里摸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莎草纸,借着微弱的火光阅读第四遍、第五遍或第十遍。
若想了解龙的秘密,请于天亮前完成下面的指示。
发现这张纸搁在自己枕边是今天傍晚的事。通用语,流畅的字迹,简洁的措词。不出意外,这是安格罗的手笔。
指示他读了两遍就已熟记,但这张纸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是个计划,还是个陷阱?山姆利本以为混血剑士已经成了贝勒奈西的人。可若是那样,他只要通知一声城卫军,叫他们来抓人不就得了?
灯光太暗,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图卡至少没丢下我,我也不介意厚着脸皮跟他们去蛇岛或奎拉提斯,可是……
若想了解龙的秘密,混血剑士如此写道。
他不知道安格罗在盘算什么,也不知道这张纸会将自己带往何处。也许我该马上烧了它,要是给图卡或塞斯托特看见,心生怀疑,没准要出人命。对,把它烧掉,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跟他们两个一起远离这里。远离危险,远离争端,远离死亡,远离过错……
透过灯火,残影似乎变成了洛尔温导师死后的面容,又似乎变成了鹰人武士赫尔的残躯。山姆利又开始读第一行前半句——
若想了解龙的秘密。
若想了解龙的秘密。
若想了解龙的秘密。
若想了解龙的秘密……
噢,真是活见了鬼!山姆利把纸揉成一团,塞回袖子,用双手抱住脑袋。
这整天叨叨着圣主,拿鞭子抽自己后背作祷告的剑士,皮下流的到底还是奸诈狡猾的克尼克斯人的血,夜鸦的血。他知道我躲在这里,知道图卡和塞斯托特的打算,也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只能却像个傻子一样坐在这里。
也说不定,这莎草纸跟安格罗根本没关系。山姆利想起自己以前根本没见过剑士的手书。或许是图卡或塞斯托特模仿着安格罗的语气写了这些,为的只是测试我会不会背叛他。我照指示做了,他们两个就会借这个机会逃走——这些指示怎么看怎么像是掩护、声东击西。何况与沉默寡言、除了虔诚和剑以外什么对都不感兴趣的剑士相比,这等直击人心弱点的手段实在更像伊西人或卓曼人的作风。
总而言之,图卡和塞斯托特,安格罗,这张纸条必然是其中一方的杰作。
他正头痛着,隔壁的谈话声忽然弱了下去。山姆利一惊,急忙回到床上躺下,装出一副努力入睡的模样,但没有走动的声音,也没有人进来。他下了床,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去听。
“你打算拿那胖子怎么办?”塞斯托特问道,“杰卡利亚死了,帝丽安肯定要派人接管蛇岛。无论我们去哪——”
“都不会安全,”图卡替他说完,“除非贝勒奈西和帝丽安都认为我们死了。一个死掉的伊西人,一个死掉的卓曼人,和一个半死不活的……”
山姆利屏住呼吸,返回油灯前,再次掏出莎草纸,靠近油灯。这一次他没有阅读那些字,而是将注意力放在纸的四角。正面一无所获,他便翻过来继续找,终于在背面左下角找到了某个小而精致的手绘图案——一枚白城教廷的十字花。
圣主仁慈,他一遍默念一边将纸烧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