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就是军务大臣的床。阿比斯枕着胳膊,两眼盯着天花板瞧,有倦意却无困意。卧房里没点灯,但他知道门外有人。
庆典结束后,女王差人把他送到了上城区的某座豪宅。这种感觉实在奇怪,你认识这座宅子原本的主人,却从未进来作过客。等到你真正有幸踏进门,住在这里的人都已逝去……哦,有一个留了下来,你认识她,可惜她不认识你。
感觉嗓子酸痛,他便挪到床边,伸手去取水。我喊了多少次“神选女王”?阿比斯边喝边想。那些人,他回忆着那些小贵族、士兵、工匠、商人、孩童和年轻女子的脸,他们根本不知道真相,甚至很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大臣和王宫里的人或许知道,却不可能将之公之于众。他们的命在她手上,在“神选女王”手上,我也是。这座宅邸中的下人超过二十个,还不包括所谓的护卫。在阿比斯的想象中,他们全都是贝勒奈西的眼线。只要自己露出一点不忠于她的迹象,他们就会往他后背钉一把匕首,或者往红酒里滴上几滴毒液,看着他喝下去。论毒药的造诣,或许卓曼人跟埃斯洛特人能与伊西人比肩,但要论使用毒药,恐怕全世界没有哪个民族比得上伊西人。他记得几年前陶工街上有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只要付几个铜板或一袋子酒,任何神话,任何传说,任何历史,他都能给人讲个通透,唯独不爱讲伊西。“伊西人最没劲,”老头经常这么叨叨,“神哪,人啊,都是一副德行。这个毒死那个啦,那个毒死这个啦……”
除非是我信得过的酒商,当着我的面送进来打开,否则在这座宅子内,我绝不喝酒。阿比斯暗暗下定决心。
门外那人一直没走。难不成贝勒奈西今晚就要取我性命?他坐起身,不声不响地穿上凉鞋。外袍挂在床尾,阿比斯没伸手。若要打架,拖拖拉拉的袍子是最要命的东西。
然而徘徊在门外的既非杀手也非奴仆,而是一位贵族女子。她站在灯台旁,双臂抱在胸前,即便左膝微微曲着,个子仍和他一样高。那一头秀发虽没有任何装饰,却盘得一丝不乱。以二十出头的年纪而言,她的长相和身材实在不算出众,只是相当精通女人的魔法——拉长的眼线和额前的刘海使人很容易忽略其眼睛稍小和脸庞过长的缺陷,不够圆润的双肩和过于粗壮的小臂则被一条披肩薄纱遮掩,再加上那张微微撅着的嘴所表现出的上等人特有的傲慢,令人几乎不敢生出她不是个美人的念头。
阿比斯照着记忆里贵族间互相致意的方式向她行礼。不管怎么说,她是安克娜,阿基里斯的女儿,阿戈西斯的妹妹,这座宅子真正的女主人。
见他躬身,安克娜冷笑一声。“看来是我低估了你。你不但有勇气睡我父亲的床,还敢这样冒犯我。”
我不知道是你,他心想。好在一个懂得察言观色的女仆趁两人说话时走进房间,替他取来外袍。他穿上衣服后,安克娜挥了一下手,示意女仆退下。
“贝勒奈西那个男人婆或许把这座宅子赏给了你,但它不是你的,你明白吗?”
“我本来也没想要它。”
“噢,省省吧!”她丝毫不掩饰言语里的厌恶之情,“我知道你这种人都是些什么货色,你敢以诸神的名义发誓这一切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高位,豪宅,还有一位你原本一辈子也没机会高攀得上的女人——贝勒奈西想叫我嫁给你,好让我们互相监视,互相背叛。”
阿比斯挺起胸膛,换上军官的站姿。这不足以向对方证明他是个正派人,却能让他找回一点尊严。“我没听到过这样的消息。也许您在此之前不认识我,但我非常尊敬令尊和令兄。我不会——”
“我的家人在我面前没有秘密。”安克娜打断了他,“尤其是我哥哥。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我全都知道。泰赫和舍普特,这两个军官的名字你一定听过。他们为了上我哥哥的床,竟然在公共澡堂里比起剑来,最后谁也都没活成。我想你也是澡堂旁边那间破烂小旅店的常客吧。稻草,劣酒,男人的身子,阿戈西斯就喜欢这种地方。”
“我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
“你承不承认都没区别。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你自己也知道。”
阿比斯皱起眉头:“您大半夜站在我门外,难道就是为了羞辱我?”
“这话真有意思,事实也能叫羞辱吗?不过,我的确挺想知道贝勒奈西和你说了些什么。了解真相的人,不是被杀就是被监禁,只有你一个人逍遥自在——要不是知道女人的床对你没有吸引力,我还真不会觉得奇怪。”
我该说实话吗?阿比斯犹豫起来。我能说实话吗?他对她的了解仅限于“一位贵族女子”而已。阿戈西斯几乎不谈起她,而自己也不曾有幸参加过什么上流聚会。
“你不相信我,很好。”安克娜扬起嘴角,“你用两天的时间学会了许多笨蛋一辈子都没学会的生存之道。别相信任何人,你就没那么容易死……当然,只是没那么容易而已。你依然是个蠢货。让我猜猜,你从病床上醒过来,发现自己成了军务大臣,只是因为假装或者的确什么都不记得。你没机会拒绝,你也没理由拒绝。安夏人说得好,‘天上掉下来的金子,就算砸破脑袋也得接’。”
见鬼,她怎么这么清楚?阿比斯决定沉默不语,任由她往下说。
“你知道我父亲生前多么风光,但你要是以为自己也能统御所有伊西军团,变成女王面前分量最重的人,甚至像过去的军务大臣或大将军那样,利用军队要挟她照你的意思行事,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像你这样的普通军官,贝勒奈西有几百个,可她怎么偏偏就选了你?你一没出身,二没功绩。那次战车比赛的可能带来的名望,也通通叫杰卡利亚给夺了去。或许他的死有你一份功劳,可在贝勒奈西那里,功劳就是罪过。她赦免了你,还给了你这些奖赏。你对她心存感激,即使你发现你的官职除了能让别人管你叫一声‘大人’以外没用半点用处,你也不会有所不满,因为你明白她随时都可以杀你,随时都可以找人取代你。你想活命,就得乖乖听话。”
阿比斯盯着她,“贝勒奈西可知道您有双这么锐利的眼睛?”
“知道又怎样?一个没了父亲、没了哥哥、没了家产的女人,不过是个会走路的子宫罢了。”安克娜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我母亲也死了,就在今天早晨。她一看见贝勒奈西把我父亲的尸体挂在长矛上,便倒了下去。我、仆人们还有周围看管我们的士兵都以为她不过是昏迷。可她死了,半个字都没给我留。”
他站在原地,想不出该怎么安慰才不会被一句话呛回来。自己擅长跟人比划的是钢铁做的刀剑,而非言语。
“我不知道您需要我为您做什么,”阿比斯诚恳道,“如果有,请您告诉我,我绝不会推辞。”
安克娜摇头一笑,“我需要你把我父亲的尸体从城墙上运下来,我需要你去搞清楚我哥哥的尸体何在,我需要你拧断贝勒奈西的脖子,把她的脑袋丢去喂狗……可你什么都做不了,因为你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
“如果我明天能离开这里,我会去打听的。”他向她保证。
“哼,我看你还是专心保住自己小命得好。下一个顶着军务大臣虚名住进这里的人,可不见得对女人没兴趣。”
安克娜离开后,阿比斯回到床上,感觉自己的确蠢得要命。这种地方不适合我,然而唯一离开权力赌桌的方式就是赔上性命。一切果真如她所说?贝勒奈西的确撒了谎,但她若实话实说,埃斯洛特人绝不会善罢甘休,尤其是“女武神”。无论杰卡利亚究竟是怎么死的,显然贝勒奈西不能用同样的办法对付他姐姐。她是女王,理应首先考虑如何保全王国,这没什么错……可她是怎么当上女王的?阿麦尔是怎么死的?阿基里斯和阿戈西斯又是怎么送了命?如果的确是杰卡利亚的部将攻进王宫,将他们杀害,那还说得过去,然而要是贝勒奈西下的手……她怎么下手?王宫侍卫归侍卫长卡纳西姆统辖,他是国王的人,伊西军团和城卫军则属于阿基里斯父子,埃斯洛特人也不太可能背叛他们的王子。如果真是她,她怎么办到的?
阿比斯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到了清晨,伤口又开始发痒。待随他搬进这里的御医学徒换完药,他匆匆吃了两口早餐,然后换上昨天的全套行头——包括那把没开刃的剑——二话不说就朝外走。如果他们拦我,就证明安克娜说得没错。
果不其然,他刚刚走出房间,一个奴仆就迎上前来。这人看上去至少有四十岁,脸部肌肤满是褶皱。
“大人。”
真正的军务大臣会怎么说?“我要出去转转,别挡路。”
老仆人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闪开,说了句他意料之外的话:“阿赫托大人要见您。”
阿赫托?阿比斯认识好几个叫阿赫托的人,不过没有哪个有一官半职。
“他是谁?”
“阿赫托大人是新上任的城卫军统领。”仆人回答,“他在门厅候着,声称前来探病。大人是否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