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接王太妃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开出南城门。远方群山之上,星星正在淡去,清晨即将到来。
上一次离开伊西及里亚时,五百名士兵跟随着他,走向毁灭和死亡。阿比斯挎着自己平日精心保养的爱剑,一身戎装,为能接下这艰巨、可怕却又无比荣幸的任务而激动自豪……而且没叫任何一个手底下的人看出来。
此刻,面前虽然没有镜子,但阿比斯知道即使眼睛半瞎的傻子也能看出自己有多么闷闷不乐。他穿着与军务大臣身份相称的胸甲和披风,新打造的黄铜护膝护腕闪闪发亮,没开刃的宝剑叫一个专为贝勒奈西服务的珠宝匠给嵌了颗带褐红暗纹的明黄宝石。简直像戏子登台,他越来越不想碰这把剑。早知道要过这种日子,没准还是当初直接给杰卡利亚烧死得好。
和他同行的也是一群荒唐货——一大一小两辆舆车,外加三十名打扮得像孔雀一样漂亮的王宫侍卫。大号舆车的车厢是封闭的,四四方方,活像一只大箱子,底下伸出四根又长又粗的圆木棍,由前后各二十四名强壮的奴隶抬着。一个大嗓门的男孩走在最前面,手里提着锣和木锤,负责发号施令。“左——”他喊,然后“铛”地猛敲一下,“右——”然后“铛”地再敲一下,如此循环,永无停歇,行进速度慢如龟爬。
阿比斯策马走在后面,眉头越皱越紧。现在他们抬的可是个空轿子,等到返程的时候……
“依我看,咱们把爱尔丽丝王太妃接回王宫起码得是后天的事儿了。”
说话的是财务大臣特奥兰斯。他坐在两名自家奴隶抬的小型舆车上,舒舒服服地半躺着,珠光宝气的木头拐杖倚在手边,又长又尖的下巴剃得像太监一样干净,没留半点胡茬。他不光带了自己的坐轿,还带了四个女奴:一个抱着琉琴,一个拿着木笛,一个握着骨铃环,一个提着手鼓。瘸腿大人打算用音乐来驱逐漫长旅途——实则不足半天骑程——的空虚。
论年纪,特奥兰斯不比他年长几岁,两人可以算是同辈。论出身,对方只是商人之子,一点也不比他这猎户之子高贵多少。通常,阿比斯会比较喜欢与自己境况相似的人,但他对这个少年时代摔断了一条腿、此后凭借倒腾钱财平步青云的家伙实在生不出什么好感。他不喜欢对方过于奢华的穿着打扮,更不喜欢他那狡黠的笑容。此人虽长了张山羊脸,但绝不会给人以木讷之感。
我入军队时,他还在病床上养腿。阿比斯不由唏嘘。如今两人并列朝臣之首,瘸子手握全国财政大权,以女王的名义掌管着国库、内外贸易、手工业行会、造币厂、金矿以及不计其数的财务官和书记员——而我只有把没开刃的剑,嵌了颗蠢得要命的石头,还有一大团要烂在肚子里的秘密。
“大人,”阿比斯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姿态便放得比平日里更谦恭了些。“坦白跟您说,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女王陛下要在这时接爱尔丽丝王妃回宫……呃,王太妃。”
“我的好朋友,”谁跟你是好朋友?“虽然咱们的新城卫军统领还在日夜搜查逃犯,可那是王宫外面的事。阿麦尔国王不在,阿芙洛狄亚公主不在。偌大一个王宫,即便是英明神武的贝勒奈西女王,只怕也会觉得空寂冷清呦。”
“我听说王太妃已在那座别墅养病多年。”
“噢,别担心,她一点也不虚弱,只是精神状况不太好。”
“精神状况?”什么样的“精神状况”才会叫已经失去王后的阿卡门拉国王将刚刚生下小王子不久的她送至城外?军务大臣随即想起阿麦尔已经死了,可怜的女人。
“有些女人生完孩子很容易发疯,”特奥兰斯耸肩,“我听别人那么说。阿卡门拉国王一向宽容慈爱。让母子分离,恐怕是无奈之举。至于咱们的女王陛下……唉,说实话,我实在为她担心。犯人跑了不说,那个受她倚重的巫师也不是什么忠诚的仆人,更别提伊西欠下的血债啰。要我说,海军大臣根本无需着急,她最需要的是一个能和‘女武神’在谈判桌上周旋的外交大臣、王家使者……噢,还需要一个丈夫。王室血脉现只系于她一人,她年纪也不小了,还是早些生几个继承人为妙,以免断了香火。”
“谁有幸和她结婚,谁就成了伊西国王。”阿比斯说。
“国王迟早得有,”财务大臣拍拍手,四个女奴奏起悠扬乐章。“伊西历史上虽诞生过几位女王,却没有哪个不是通过控制丈夫或儿子统治王国的。现在人们觉得新鲜,觉得她有能耐,可过不了多久就会开始批判她离经叛道啦——除非她每次都照男人的样子打扮,戴上假胡须,藏起胸部,让民众忘了她是女王这回事。”
“民众把她当作英雄。他们崇拜她,相信她救了伊西。”
“可不是嘛,崇拜、相信……了那么一会儿而已。”
“那么一会儿?”
特奥兰斯笑了。“对王宫外面的人和王城外面的人而言,这个国王,那个女王,根本没什么区别。无论统治者是男人还是女人,是伊西人还是埃斯洛特人,农田总得耕作,牲畜总得蓄养,鱼虾总得捕捞,野兽总得猎杀,陵墓总得兴建,金属总得挖掘,神灵总得供奉……从第一王朝开始,这片太阳神庇佑的乐土便是这番景象。君王统治着平民,平民却统治着王国。一次饥荒,一场败仗,甚至一句下流的谣言,就能把王座掀个底朝天——就像奴隶和主人。我的奴隶们甘愿抬着我,不过是相信我有力量主宰他们生死,相信他们应该为我服务。”
阿比斯瞥了一眼财务大臣的奴隶。两人均是矮壮身材,肌肤深棕,衣物仅有裹腰布、头巾和凉鞋。“你的确有。”伊西律法将奴隶视作主人的财产,允许他们在不侵犯他人财产和安危的前提下随意处置。
“其实不然。你看,我是个瘸子,不能跑,身体又弱,而他们两个四肢健全不说,还有一身的力气。和他们相比,我是十足的弱者。此刻,是他们的信念让我成为一个舒舒服服的主人,而不是一具荒郊野外的尸体。人们相信什么,什么便是力量。他们相信男人是国王、父亲、工匠、祭司、战士,也相信女人是王后、母亲、处子、孕妇、妓女,就这样。”
他觉得自己听懂了对方的言下之意。“您似乎很关心陛下的婚事。”
“大臣就是替君主操心的人。”特奥兰斯微笑。
等到两辆舆车停在别墅外面,太阳早已过了头顶,朝西方移去。特奥兰斯拄着拐杖站起来,走在前面,阿比斯挎剑亦步亦趋。侍奉王太妃的仆人们敞开门扉,请他们走进客厅。财务大臣脚一迈进去,就停下来行了个大礼,阿比斯及时收住脚步才没将他撞倒在地。软榻上坐着一个女人,一条兽皮毯盖在膝上,这是阿比斯低头弯腰前匆促一瞥所获得的全部内容。
“殿下,”特奥兰斯恭敬道,“我奉陛下之命,同阿比斯大人一起前来接您回宫。”
女人的声音幽怨微弱,所幸并不疯狂:“我不认识这人。侍卫长没来?”
“阿比斯大人刚刚接替阿基里斯大人的职位。卡纳西姆大人嘛……陛下需要他紧随左右,以防意外。”
得到准许,阿比斯方才直起身。都说女儿是母亲生命的延续,然而眼前的爱尔丽丝王太妃和贝勒奈西女王实在没有多少相似之处:她年近四十,个子太矮,肩膀太窄,胯部太宽,四肢太短。那张圆脸也过于平庸,脖子因为肥胖的缘故几乎无法得见。她不像她女儿,倒很像她儿子。对艺术的兴趣胜过政务的“吹笛国王”阿卡门拉怎会看上这样一个女人?或许她二十年前挺有姿色,只是叫生育破坏了体型,阿比斯心想。不管怎么说,她现在看起来可是一点都没有神选女王的母亲的样子。
“他该派卡纳西姆来的。”王太妃侧躺在软榻上,“怎么说我也是他的妻子,是王妃呀。”
他?妻子?王妃?阿比斯不由皱眉,瞥向旁边的仆人。他们的年纪都和爱尔丽丝差不多大,这会儿通通像看门狗一样匍匐在地,一声不吭。
特奥兰斯往前走了一步,“准确地说,您现在是王太妃了,由两位朝臣之首前来迎接是理所应当。”
“王太妃?”
“您的丈夫早已踏上前往来世之路了——难道您的仆人没告诉您?”
爱尔丽丝毫无姿色的脸庞浮现怒意。“他们没有。”
“王宫里的仆人绝不会犯这下这等过失,往后您大可放心。”
“阿卡门拉死了。这么说,我儿当了国王?”
你儿当过国王。阿比斯默默回答,不打算出声。说话这事儿,还是交给擅长说话的人说比较好。
“正是那样……”特奥兰斯回答,“在诸神将他召走前。我和阿比斯大人奉的乃是您女儿、‘神选女王’贝勒奈西之命。”
王太妃惊恐地吸气,脸色苍白,片刻前的喜悦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