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女巫”号在玉岛停歇了一天半进行补给,而后再度启程,驶往北方。卡桑卓尔裹着一条皮毛外袍站在甲板上,眺望灰绿色的水面。这是自己第三次坐船出海,前两次分别是前往蛇岛和前往伊西及里亚。那时坐的是战舰,而陪伴左右的是……她轻轻地摸了摸日渐隆起的腹部。
“风向不好,但也不算坏,”在她身后不远处,船长用那索卡苏斯口音的通用语这样说道,“估计还得花上七天才能看见白城。”
“嗯。”
安格罗应了一声,一如既往地简短冷漠,让人听不出是心里已经有数还是压根不在乎。噢,拜托,再聊一会儿吧,别来找我说话,卡桑卓尔心想。事实上,若是能躲开弟弟几天,那是再好不过,然而在一艘海船上,想避开一个人是几乎不可能的。
自从出海以来,她就一直有找个机会和他好好谈一谈的打算。她想了好几天,也想了一大堆问题。船只靠岸,安格罗带领她和学士走向那家离海岸不远的小旅店时,她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了,时机也到了——旅店有独立的小房间,不必担心对话被闲杂人等听去,自己还可以事先整理一番仪容,找回点这段日子因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而萎靡的自尊心。
旅店后面有一间专供女客使用的浴室。滑进热气蒸腾的大木桶时,一切都还计划并进行得很完美。旅店老板的两个女儿帮她换了一次水,让她得以将头发和身子全都洗得干干净净。出浴后,她们还帮卡桑抹了一些玉岛当地产的香油,用非常有限的伊西语加双手比划告诉她这东西的香味可以撑到船停靠的下一个地方。对此,卡桑由衷地感激,但是女孩们给她找来的浴裙实在太短——玉岛女子大多体型瘦小,这样尺寸的一块白亚麻布原本可以绰绰有余地遮住从肩膀到膝盖的所有肌肤,可穿到卡桑身上,就变得又短又紧,连迈开腿都困难。不止如此,她原本挂在浴室门口的伊西式长裙以及外袍竟然都不见了。那两件衣服虽然已经脏得要命,可多少能把人给好好遮住。
女孩们还有其他客人要招呼,卡桑只好一点一点地挪着往回走。幸好当时是晚餐时间,没有人在后院看她的窘迫相。房间很小,桌上摆了一面镜子。她忍不住走过去照了照,发现自己眼窝深陷、脸庞消瘦、嘴唇发青,就算洗干净了也还是一副俘虏的模样,便又难过起来,往后退了退,站在屋子中央,脑袋里交织着“你不就是个俘虏”和“要是能弄到点化妆品和发饰就好了”一类的想法。
想着想着,手不知怎么的就摸到了浴裙的夹子,下意识地想把它弄松一点,却忘了缠住的时候已是卡在最宽松的位置。
木头架子啪地一声掉在脚边,白亚麻布也滑了下去。卡桑懊恼地叹了口气,正准备弯腰去捡,房门却突然从外面给人推开了。
玉岛人通常是黑皮肤的矮个子,可站在那儿的人有着和自己一样的苍白肌肤和细长身材。卡桑想喊,然而声音慢了些许。
四目相对的刹那,她整张脸都烧了起来。弟弟急忙低下头,将一叠干净衣物和一双皮革软靴放在床尾边的凳子上,然后便转身走了,一句话也没说。她迅速穿上衣服,连挡风用的厚袍子都给披上了,即使知道就算穿上全世界所有的衣服也为时已晚。
他看见了,他已经看见了。
从那之后,每次被白城剑士那一蓝一银的眼睛瞧着,卡桑都觉得自己好像没穿衣服。虽然弟弟的眼神从不流露半分情绪。那副像最高深的哲学家一般漠视人情世故的神色也很难让她想象这个青年会在脑袋里勾勒什么让人难堪的画面,但她还是觉得羞愧难当。
谈话的事情自然也泡了汤。打从再次起航,她便想尽一切办法减少和他的对话。对方似乎也了解她心中所想,启程后不是躲在船舱最偏僻的角落就是站在船头望风,许多事情都转交给胖学士代劳。后者看起来应该是一无所知,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唉,今天也没太阳,”山姆利·威斯尔刚好搓着手走过来。他还是穿着那件挺单薄的赫罗美亚长袍,圆滚滚的腮帮子往下垂着。“我听说白城的冬季很少晴天。”
“是吗?对我来说恐怕没什么区别。”
“嗯……他们不会把您关进地牢的,对吧?您是个……呃,很有价值的俘虏?”
“我该谢谢你的夸奖吗,学士?”
山姆利面露尴尬,跟她道了个歉。“对不起,跟您说话老是让我心里很紧张,我一紧张就会说错话。”
“没关系。”她别开脸,“你有兄弟姐妹吗?”
学士沉默片刻,或许是在疑惑她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我有两个哥哥,他们是双胞胎,年长我六岁。我在奎拉提斯求学的时候,我母亲又生了一个女儿,不过我从来没见过她。”
“你的哥哥们,以前待你怎样?你们亲近吗?”
“老实说,不怎么样。”山姆利回答,“他们两个喜欢往我的燕麦粥里加碾碎的毛毛虫,如果这算亲近的话。”
她叹了口气。这样的聊天实在不会对我的困境有什么帮助,如果这船上还有第二个女人就好了。
“看,赫里斯小姐,”学士忽然指着船首的方向,“前面好像起雾了。”
他可真是对礼节执着得让人头疼。卡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发现对方所言不虚。灰白色的雾气在前方海面上形成一座缥缈的堡垒,阻隔了除自身以外的一切景象。船上的人没法看见海水,自然也无法看见礁石。不过这艘船距离靠岸还早,遇上礁石群的可能性不大。
“真是奇怪,”山姆利说,“我从不知道这片海域也会起雾……”
安格罗和昆提诺船长先前站在船尾那稍微高一点的地方说话,这时则都朝船头走去了。卡桑微微侧过身子,背对着弟弟经过的路线,他也未在她身边停留,只跟山姆利短促地说了一句“带她回船舱。”那语气和平时说话没什么不同,但却莫名地叫卡桑不安起来。可惜她没有叫住弟弟的勇气。
水手们都到甲板上去了,船舱里没人。山姆利陪着她回到那间绳子和毯子搭建的小房间里坐下。箱子搭的床头上摆着一小碗葡萄干,见胖学士盯着瞧,她便把碗递过去,让他抓了一把。他用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的食指和拇指不停在嘴旁和掌心间来来回回。吃相算不上十分雅观,但也不让人觉得厌恶。随后,她想起以前住在贤者安塞达的庄园里时,杰卡利亚很喜欢吃附近镇上卖的绿莓干,还总像杂耍艺人那样把绿莓干抛到空中,然后用嘴接住。和那酸里带甜的东西相比,弟弟带上船的所有果干都食之无味。
“嗯……我能不能再问您几个小问题?一些传言,我想您或许愿意帮我证实一下?”
卡桑从碗里捏起一粒葡萄干放进嘴里,依旧没尝出什么味道。“问吧。”
“据说龙族从不中毒,也从不生病?”
“你不觉得这样十分绝对的说法听上去就站不住脚吗?”
“觉得是一回事,”山姆利说,“能不能证实却是另一回事,赫里斯小姐。”
这称呼着实开始叫人头痛了。“自‘夜帝’狄伊利亚斯出现以来,的确没有任何一位埃斯洛特皇室成员是因中毒或顽疾身亡的。和其他种族相比,他们的身体的确更健康。你知道,高温可以杀死一些疾病的根源,而他……他们的体温比你我这样的都要高。”
“那么,毒药呢?”
“代卡西娅公主是这方面的专家。你听说过她吗?”
“呃……我只听说她和她姐姐很不一样。”
“据她所说,只有四五种植物能够对龙族的身体造成显著影响,但这些影响都不致命。”
她看见学士那对像核桃一样圆的浅绿色眼睛里闪过一丝失望。
“你真的很热衷于你的事业。”卡桑指出,“虽然你看起来不像个热爱杀戮的人。”
山姆利明白她的意思。“即使我能,我想我也不会伤害您的孩子的。我的老师,还有我的一些同僚,他们或许热衷于屠龙胜过一切,但我更想了解这种生物,或者说了解这个种族。那样一来,说不定可以保护……保护赫罗美亚,还有世上其他地方。知道自己会被打败的那一方是绝对不可能向往战争的。”
如果人生是场战争的话,我连一场仗都还没打赢过。“那么在你看来,龙族的存在便是战争被发动的根源了?就像安夏人的存在使这世上多了一种美妙的丝织品一样?”
学士瞅着她,粗粗的、未经修剪的眉头往中间皱着。这表情说明他已经想到其中的问题了。于是她继续说:
“人天性懒惰,思想也不例外。把两件看起来像是因果的事情扯到一起互相解释,可比坐下来动脑子要轻松太多了。”
“您的意思是,就算没有安夏人,也总会有哪个种族发现蚕的妙用,是吗?创造力是所有具备智力的生命所共有的。”
“是的,就像野心一样。”卡桑叹息,“即使没有龙族,世界也不会变成一番太平盛世。埃斯洛特最沉寂的时期,罗尼亚人不也曾让泪海沿岸所有国家城邦血流成河吗?若没有他们,赫罗美亚恐怕不会失去那样传说中的武器吧。”
这话让山姆利沉默许久。再度开口时,他转移了话题:“我们刚离开伊西的时候,安格罗说我会在白城找到我需要的真相。它会给我启发,给我一种新的思路。”
“白城是在维斯安特的旧址上修建的。埃斯洛特人非常擅长地下建筑。如果你到诺尔安特去,你会发现很多建筑地下的部分可能比地上的还要丰富。白城地下残留着六百年前的遗迹,或许有些东西当年撤离时没来得及运走或销毁。”她告诉学士,“我想他大概是这个意思。如果你要了解一个种族,就得抛弃所有先入为主,像画家观察瓶子,猎人观察脚印那样好好看个明白。”
“我会的。”学士向她保证。“还有一个问题,关于龙族的能力。我的先辈们做了很多研究,一直以来,他们都坚信能力的增长与时间有关,但是杰卡利亚王子生前似乎打破了这个规律——”
“他从小就是天才,一直都是……”卡桑回答,“不然也不会死得那么匆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