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我不该问您这个的。”山姆利说。
“单就操控金属而言,他比帝丽安早了三百年,比索隆里斯早了四百年,而且还是在远离永夜之地的情况下。我想除了天资恐怕还有其他原因,可惜已经没有机会问他了。”
学士略一点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您休息一会儿吧,我不打搅了。”
谈话结束后,卡桑卓尔在箱子和毛毯搭的床铺上半躺下来,一条胳膊枕在脑后。巴掌大的方形小窗外,海面已彻底被浓雾笼罩,于是她闭上眼睛。我必须坚强,她对自己说。逃避绝非悲伤的解决之道,就像不去拔一枚已经扎进血肉的木刺,反倒为了不叫旁人瞧见将它彻底捅进身体里隐藏起来一样。
一时尚未感觉到困意,她便琢磨起刚刚谈话的对象来。山姆利或许不那么讨人喜欢,也算不上聪明博学,可他明显不是什么心性残酷之人,而且还有求于我。这种情况下,利用他的亏欠心非常容易,然而她感觉自己现在根本没有力气也没有动机去思考任何人或任何事,包括安格罗将自己带往白城的目的——
没有杰卡利亚,一切毫无意义。
支撑她生存欲望的只有身体里悄悄成长的胎儿。每当从噩梦中醒来,感到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卡桑就会一边用手缓慢而轻柔地抚摸腹部隆起的位置,一边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可爱的小家伙的形象。不管怎么说,身为母亲的都得保护孩子才行,无论多难——唉,母亲当年怀我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心情吗?我的父亲,莫非也是个她曾为之倾心,却无幸与之相守的人吗?这会跟她背叛索隆里斯有关联吗?“晨曦之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白城又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卡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把她吵醒了。船舱内很暗,窗外则仍是迷雾一片。她伸出手轻轻撩起帘子,没有看到其他人。是上面出什么事了吗?卡桑匆匆忙忙地下了床,披上外袍朝楼梯走去。
甲板变成了迷蒙秘境,伴随着令人浑身发冷的湿气和一股鱼虾市场的味道。她看见一群人聚集在左船舷处,有两个水手点燃了油灯用于照明,不过作用非常有限。昆提诺船长正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旁边高出他近两头的黑衣青年似乎充耳不闻,视线一直盯着海面。她凑过去,发现学士也在那里,看起来完全插不上话。水手们彼此低声交谈着,用的是索卡苏斯当地的方言,她听不懂。这景象令她不安起来。
“怎么回事?”卡桑鼓起勇气问道,用的是四大王国通用语,这里应该没人听不懂。“我们迷失方向了?”
“这不是明摆着嘛。”离她最近的那个年轻水手回答。“船长想把帆收了,等雾散了再走,可你家男人不乐意。”
他才不是我家男人,他是我同母异父的弟弟——算了,这不重要。她吃力地挤过人群,来到弟弟和船长面前。昆提诺已经争执得面红耳赤,嘴唇上的胡子都快飞起来了:
“听着,小子,我不管你有多大来头,在这艘船上,你得听我的。我说收帆,就是收帆,我说不走,就是不走。你明白吗?”
墓地看守凝视新下葬的棺材的眼神也不会比弟弟看船长的更冷漠。“我说过,停下船是寻死的举动,保持航行会更安全。”
“那你倒说说看,停船怎么就成找死了?在大雾里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窜又怎么安全了?我们是离岸挺远,但那也不代表一定不会撞上礁石,女妖海峡中散布着许多地图上从不标记的小岛,你大概根本——”
“我知道。”安格罗完全不讲情面地打断了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而你不知道雾里有什么。”
卡桑看见昆提诺的大鼻头和生了好多疖子的脖子全都红了。
“得啦,我在这海上航行了几十年,拉过各种各样的船客。你不是头一个害怕船停下的,却是最能惹麻烦的。你要是受不了,就下去蒙上脑袋呼呼大睡吧——别,别摸你的钱袋,我告诉你,这帆我收定了!”
说完,昆提诺便气呼呼地挥了一下胳膊,水手们纷纷围绕着桅杆忙活起来。安格罗看了他们一眼,然后脸庞朝她转过来。卡桑急忙将视线别开。“也许你该告诉他们雾里到底有什么。”
“即使我说,他们也不会相信。”
山姆利双手交叉揣在长袍衣袖里,哆哆嗦嗦的,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害怕。“你的意思该不会是……雾里有能要人命的东西吧?”
安格罗没搭理学士。他拉起卡桑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把她带回舱室里,动作很急,手上的握力倒是刚好处在既不会把人弄疼又让人没法把手抽出去的临界点。没得到回答的山姆利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你这是干什么?”她问。弟弟没答话,迅速扯掉那些搭在绳子上的毛毯和粗布,放在地板上铺开,飞快地叠成一张坐垫。接着又把附近的箱子通通搬了过来,围绕着坐垫垒成三堵墙。最后,他才发号施令:“到里面坐下。”
这阵势实在叫人不安,卡桑慢慢地跪坐下来,箱子的高度刚好比她的头顶多两寸。随后,弟弟把学士也给放了进来,还塞给他一个黑乎乎圆滚滚的东西。
“嘿,这不是个汤锅吗?究竟是怎么回——”
山姆利话还没问完,就被高大的剑士一巴掌摁在头顶上。
“藏好。”
卡桑听见弟弟几步奔上楼梯,然后关上了连通甲板和船舱的门,似乎还搬了点什么东西压在上面。片刻之后,甲板上又骚乱起来,听起来像是水手们发现了他怪异的行径。
胖学士抱着生了锈的汤锅,一脸茫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不知道。”卡桑将头发全部拢到耳后。万一真有什么状况,保持视野开阔是第一位的。对了,还得找个什么家伙才行,以免……
她从地上爬起来,踮着脚尖打开最上面的箱子。里面装了好些工具,她正琢磨着锤子和凿子哪个更趁手的时候,头顶上突然传来一声男人的惨叫。是水手中的一个,卡桑认识这个声音。
“上面怎么了?”胖学士的声音从她脚旁传来,她急忙摆手,示意他别说话。
片刻的沉寂过后,可怕的叫喊与凌乱的脚步声同时爆发,其中有不少是朝着楼梯的方向去的,船舱外亦传来接二连三的落水声。卡桑抓起凿子,将箱子盖上,蹲坐下来。
情况不妙,非常不妙。
混乱中,有人在喊“把舱门打开”,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尖嚎,还有狂风拍打船帆的声音——奇怪,帆不是收了吗?
山姆利蜷缩在她旁边,脸色发白,牙齿直打颤,手里的汤锅也叮叮当当的。卡桑立即攥住他的胳膊。
突然,她听见“砰”的一声巨响,接着有人跌跌撞撞地滚下楼梯,然后是一个极为短促的音节和一声尖厉的呼喊。浓重的铁锈气味迅速扩散,是血。这时仍有人往楼梯下跑,惨叫接连不断地响起。该死,安格罗到哪儿去了?她用愤怒对抗恐惧,一只手攥着凿子,另一只手负责捂住山姆利的嘴。
某个软塌塌的东西忽然越过箱子搭成的墙飞进来,砸在学士脑袋上:鲜血淋漓的人肉。卡桑瞪大了眼,一把将它扫到地上,用毯子盖住。山姆利很聪明地咬住了他自己的手背,没发出声音。
“救命啊——”
一个水手边叫边跑,猛地推开最上面的一只箱子,正是装工具的那一只。这一次学士比她反应快,直接用肩膀把箱子撞到另一边,使她没被砸到。
水手的身影出现在卡桑上方,是不久前才跟她在甲板上说过话的那个,此时满脸是血,眼球突出,胸前一片殷红。他伸手扒住木箱,迈上一只腿,想翻过来。卡桑迟疑了半秒,朝他伸出手——
一对硕大的深灰色双翼在水手身后延展开来,然后是一颗黑发稀疏、两眼漆黑、满嘴尖牙的女子的脑袋。
“天啊,”山姆利喃喃道,“这是,‘泪海女妖’……”
女妖嘶叫着扇动翅膀,踩住青年的后背。
水手眼角渗泪。
“帮帮我——”
下一刻,利爪呲地一声撕开索卡苏斯青年的躯干。卡桑卓尔本能地闭上眼睛,鲜血溅了她一脸。
水手的残躯滑向地板,女妖降在箱子上方。右爪攥着的心脏仍冒着热气,不断跳动。
怪物用没有眼白的眼睛盯着卡桑。
她和怪物彼此对视,僵持了一秒。随后,卡桑回过神来,猛然将凿子的尖头捅向女妖眉心。它一扑腾,令她刺了个空,但自己也失去了平衡,连带着箱子一块倒在地上。卡桑一脚踢开箱子,来到女妖旁边,随手抄起一面硬木头做的箱子盖,对准脑袋就砸。怪物很快没了气息,只剩翅膀和脚爪还在抽搐。
卡桑丢掉箱盖,拿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大口大口地喘起粗气来。船舱里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血和肉块,实在令人作呕。
山姆利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姐,舱门……”
她抬起头,发现舱门还敞着。楼梯上躺着两个水手,胸前都被开了一个血窟窿。此时,甲板上已经听不见人跑动的声响,只有无数脚爪刮擦木头的声音,听得卡桑头皮发麻——到底有多少怪物?它们一定会闻见下面的血味。该死,安格罗去哪儿了?他不会已经……
船舱外响起巨大的水声,卡桑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她还没站稳,又是砰的一声——这次很近,就在船尾,随之而来的还有纷飞如雪的木屑。
“当心!”山姆利从后面扑上来,将她压在地上。无数断裂的木板从两人头顶飞过,还有一大群女妖,裹挟着一个欣长的黑影和一抹白光。
弟弟脸上有数道血痕,持剑的手臂被五六只大大小小的脚爪攥着。一眨眼的工夫,人就淹没在了数不清的深灰羽翼中。
卡桑心里一沉。
然而接下来的景象与前一幕的预兆完全相反:刺眼白光构成的半球体自怪物群中迅速膨胀,扑腾着的女妖被纷纷挤开。光球消失的一瞬,空中浮现数道模糊不清的银弧。顷刻间,半人半鸟的活物化作满地尸块。黑发青年执剑踏过人兽的血泊,奔至卡桑和山姆利前方,面朝方才的船体缺口。
无数女妖正源源不断地涌入,沙哑嘶叫震耳欲聋。
安格罗举起长剑。
狭小的船舱里,银光接连不断——
但仍有漏网之鱼。
一头体型较小的躲过剑刃,朝卡桑扑来。山姆利见状,立即抡起汤锅,正中女妖脑袋。后者晕晕乎乎地摇头时,被卡桑一凿子捅进眉心。接下来的两头同时朝学士发起进攻,他及时抓起一面箱盖护住胸膛,机灵地往地上一坐,让安格罗得以一剑斩掉两颗发臭的脑袋。在这之后,还有第五头,第六头,第七头……
整个过程中,卡桑都紧紧握着凿子,逮到女妖就捅。最后一头怪物被弟弟自上而下劈成两截时,她的外袍几乎被血给浸透了。右手又酸又疼,但她不敢放下武器。
“结束了?”
安格罗收剑入鞘。这是肯定的答复,“有没有受伤?”
卡桑这才想起自己还有身孕,急忙丢掉凿子去摸微凸的腹部。幸好,胎儿安然无恙。“没有。学士?”
“我没事,就是有点,恶心……”山姆利捂着嘴跑到船舱另一头,抱住木桶开始狂呕。
刚想夸你是个战士,她一边在心里苦笑一边摇了摇头,再度看向弟弟。这张和她神似的脸也被血给弄花了,右眼下方有三道淡红色的血印。黑发因为先前落了水,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两侧。
“别动。”
弟弟忽然说,吓了她一跳。
“怎么了?”
“脸。”他的指节轻轻蹭了一下她的肌肤,然而注意到自己的手也尽是猩红后,又立即收了回去,转身走向楼梯。卡桑摸了摸刚才给弟弟碰到的地方,似乎有点烫。
她跟在他后面上了甲板,这里也是一片尸山血海的惨状。昆提诺船长倒在桅杆旁,胸口开了一个大洞,右腿消失,眼睛还睁得大大的。一瞧见这景象,山姆利又立即跑到船舷旁呕吐起来。
船员全死了,卡桑心想。雾却一点也没有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