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海的风暴将隔绝海上贸易足足三个月,今天是蛇岛冬季来临前最后一次大型交易市集。负责维持秩序的埃斯洛特士兵和各行会护卫将西岛城区东西两个市集以及这两点中间的街道、广场、公共建筑通通用无数匹彩色的帆布和无数双警惕的眼睛围了个严实。东西两个入口,任何人只要着装得体皆可随意进入,但若要离开,则必须出示卖家手写的交易凭条并接受检查。
集市没设遮阳顶棚。阳光虽然不强,却仍叫安塞感觉很不舒服。也许跟昨晚几乎没睡着有关——事实上,自打来到蛇岛,他还没睡过一次好觉。塔罗萨的言论和信中所说完全不符,亦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洗清他并非伏击内应的嫌疑。信件和言论,总得有一个是真的。杀手和古怪的青袍人并不能作为蛇神的确在复苏的证据,所以自己和洛奇要么面对的是正在用魔法将埃斯洛特士兵变成忠实信徒的蛇神,要么……就是某种更大的威胁,以至于塔罗萨不得不撒这么个弥天大谎以寻求援助。那封信,该不会其实是“夜鸦王庭反抗龙族统治”的暗号,而我只是因为太年轻才从未听说过?他承认自己不怎么能让父亲骄傲,但照那天会议的情形来看,萨帝厄斯也是一无所知——他可是安戈玛家的顶梁柱,其家族控制着那支常年镇守诺尔安特北部以防苏芬洛人再次反叛的精锐部队。若真要谋反,没军队怎么成?
一定是那本《夜鸦王庭纪实》看多了。安塞轻轻调整了一下左胸前的银龙徽章,然后从外袍的内衬口袋里拿出一副兔皮手套戴上。波尔经过搜查,已经确定杰卡利亚的下人们离开时将药品储藏室也搬空了,所以小心总没大错。除了手套,他还到那座离王宫不远、刚刚修建成形的虚空神殿里向黑夜女神供上一支绿色蜡烛。父亲称神殿为“贵族的结婚场所以及女人和下等人花钱买神灵庇佑的地方”,但陷在这孤立无援、神秘诡异的海岛上,一点点庇佑着实能让他安心许多。
他跟在两个戴着橙红头巾的印迦人后面走进市集。两侧的摊位将原本就不甚宽阔的街道挤到最中间,吆喝声、竞价声、讨价还价声一瞬间就把他给淹没了。若不是有公务在身且没带护卫跟太多银子儿,他实在很想好好逛一逛。毕竟,能够目睹这等规模贸易盛景的城市,全世界屈指可数。
得先找到凯维希尔,跟他谈谈,安塞心想。这是他今天的主要任务,次要任务则是观察。如果曾信奉的古代神祗正在回归,这些卓曼人不可能一点马脚都不露。
市集内虽无士兵和护卫巡逻,但他留意到几乎每个摊位都有自己的保镖,货物价格越不菲,保镖的数量或模样越骇人。安塞看到一个细眼睛的安夏人正在出售丝绸、茶叶和色彩明艳的彩釉陶器,旁边站着七八个身材矮小然而气势惊人的年轻护卫,个个挎着刀。安夏人旁边是个首饰摊,摊主一副伊西贵妇打扮,正在向来往客人展示金银、青金石、绿松石及血红玉打造的昂贵项链。莎兰生前很喜欢逛诺尔安特的市集,尤其喜欢伊西跟赫罗美亚风情的小玩意,但那些做工精致的东西运过半个世界后简直贵得吓人。想到过世的妹妹,安塞不由难过起来。他想掏空腰包买上一件,却又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甚至能不能再回到诺尔安特。
他正踌躇着,一个戴狼首头盔的埃斯洛特军官挎着腰刀走到他跟前。
“您一定是安塞·莫莱森大人吧?”
安塞瞥了一眼对方的护肩上昭示军阶的弧形青铜刺。
“我是。”
“属下奉令前来迎接,凯维希尔大人在等您。”
安塞点点头,跟随对方朝集市另一头走去。真是奇怪,这几天我派波尔去找他,他却连军营大门都不让我的学徒进。这会儿我刚到,他就鬼使神差地派人来接待了……虽然只是个最普通的军官,但这背后的缘由实在有待琢磨。
集市中央是一处经过修缮改建的斗兽场,灰白外墙保留了古罗尼亚的样式,内侧环绕墙壁呈螺旋式下降的看台则皆已按照当地人的喜好换成青黑色的石头,铺上舒服的软垫,坐满衣着华丽、窃窃私语的上流人士。斗兽场中央用木料和帆布搭了一座戏台,一个带着菱形方格尖帽的浓妆胖子正撩起后台帷幕,跟一个手持蜡板的记事员讲话。安塞和凯维希尔不怎么熟,但他记得苏芬洛男人多半不喜欢看戏,因此对这个见面场合颇感意外。
军官带领他走向全场视线最佳的位置。
“将军,莫莱森大人到了。”
凯维希尔从看台座位上起身,露出笑容和一对尖锐犬牙,还热情地拥抱了他一下。安塞不排斥苏芬洛人的礼节,但这举动实在搞得他浑身发毛。他不失优雅地轻轻将对方推开。
“看到将军别来无恙,我就安心了。”
“别来无恙?”
“您前些日子一直对我的学徒避而不见,我便担心您是否身体不适。”
凯维希尔哈哈大笑。“大人多虑了。我不过是事务繁忙,抽不开身。你看,咱们这不是见上面了嘛。”
安塞朝对方点头微笑。凯维希尔虽穿着军装,盔甲上的红龙却已经被漆掉了,只剩下黑乎乎的一块,挂在腰间的刀鞘空空如也。那张宽阔、微微泛青的脸庞上,一双浅蓝色眼睛正竭力伪装出神采奕奕的模样,却不幸遭到下方深重的眼袋以及发白嘴唇的无情出卖。他略显随意地抬了一下手,用卓曼语介绍道:“这是我的女伴塞弥亚。”
凯维希尔旁边的黑发女子身材妙曼,穿着一条材质轻薄通透的海蓝色丝裙。布满刺青的脸上,一对翠绿眸子勾魂夺魄。她微微扬起嘴角,那愉快的、廉价的堕落笑容竟透着一种宛若少女的纯真。
“真是个罕见的美人。”安塞称赞道,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嘲讽的表情。事务繁忙?看来将军您这段日子真是忙得不可开交啊。
他在凯维希尔的邀请下落座。安塞瞥了一眼名叫塞弥亚的年轻女人,不知道她能不能听懂埃斯兰语。她坐在凯维希尔另一边,正伸手招呼某个端着餐盘穿梭于宾客间的侏儒侍者过来。这些先天身体缺陷的人穿梭席间时不会对后排宾客的视野造成影响。
“大人这些天住得可还习惯?”凯维希尔问道。
“总比睡行军帐篷强。”
“我想这次放松肯定来之不易吧。”
放松?“我不是来放松的,将军。我的主君非常关心蛇岛的秩序,因此派我前来……嗯,‘监督’塔罗萨大人和您是否履行了各自的职责——在杰卡利亚王子过世之后。”
“‘监督’?”这话似乎触动了他,而且有些过于强烈了。“这话是什么意思?王子殿下留下我看家,还不是因为一屋子人里只有我反对他去蹚伊西及里亚的浑水?现在他死了,你的主子又要怪到我头上来了?”
“不,将军,我不是这个意思。”安塞急忙说道。看在女神的面上,他可是帝丽安的亲弟弟和我的表弟啊。“我们都为杰卡利亚王子的离去感到悲痛,但仗还没打完,我的主君需要蛇岛的舰队。换言之,她需要您,将军。”
他本以为这话会叫对方高兴,可凯维希尔的表情一点都没变。奇怪,这些人高马大肌肉发达的家伙不都是战争狂热者吗?“干嘛?去打伊西人?”
“白城的可能性更大些。当然,具体的决策还在考量中。无论如何,舰队和蛇岛都必须作好准备。”
“我明白了。”将军说,“这两点你大可放心。”
安塞瞥了一眼正从侏儒侍者的盘子里拿起两块蜂蜜面饼的塞弥亚。有她在,我可放不了心。“如果将军不介意,我希望能够视察一下战舰和士兵们的情况。”
凯维希尔似乎没听见他说话,正伸手接过情人递来的甜点,“谢谢你,亲爱的。”
好吧,我快吐了,安塞心想。他并不是见不得一对男女卿卿我我,可这女人的身份和血统显然是对埃斯洛特帝国将军的一种侮辱,更别提后者居然还特意让她出席两人见面的场合。凯维希尔这是床笫之欢享受得太多,害得脑袋不好使了?
侏儒侍者走到安塞面前,他有孩子的身材和成年人的脸。“来一块吗,大人?”
安塞拿起一块。面饼只有他手掌一半大,上面不止淋了蜂蜜还撒了糖霜。他对甜食没什么嗜好,不过吃点东西有助于保持精力充沛。
然而一口下去,他差点连面团带舌头一起吐掉——那些白色的东西根本不是糖,而是盐粒。这是什么恶作剧吗?安塞看向凯维希尔,苏芬洛人居然吃得津津有味。
真是怪了。
他把余下的面饼放在另一个侏儒侍者的大铜盘上,然后拿了一杯葡萄酒。酒也甜得要命,不过好歹没有咸味。下方传来手鼓和笛子声,一群服装艳丽滑稽的索卡苏斯杂耍艺人走上舞台,开始表演各种乏味的惊险把戏。该死,我该不会要在这里坐上一整天吧?
接下来,安塞屡次尝试提起视察军营和海港的话题,可凯维希尔要么装作看表演走神没听见,要么敷衍着把话题给岔开。莫非军队情况已经很糟了?这是他不肯让我去的原因吗?还是说,他自己也已经……
趁着艺人们下场,下一波表演者尚未登台的空当,安塞问:“将军近来可曾听过有关蛇神的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