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维希尔那张粗犷的脸孔慢慢转过来,茫然地微笑:“蛇神?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一位卓曼人曾经信奉的古代神灵。”
“噢,”他很奇怪地应了一声,“这只是市井传言罢了,没什么意义。”
安塞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蹩脚的演技,他心想。为什么要撒谎?
“我自己,倒是对这些无谓的传言倒挺感兴趣。”他故意强调了一下主语。这堆肌肉可能还不知道塔罗萨派遣学徒送信一事,还是暂时别供出信息来源比较好。“将军在此地停留的时间比我长,想必听到的东西也比我多。”
“这也是你工作的一部分?”
“更像个人爱好。如果将军一定要知道,我正在筹备一本研究世界各地古代神祗的书。”安塞微笑道,“出征的前一个月,我刚好在一本伊西人写的书里读到过一点关于蛇神的内容,但鉴于伊西人自从占领蛇岛后便一直不遗余力地篡改、涂抹它的文化,我想那堆文字很有可能只是多年以来抄写员们一遍遍重复的谎言罢了。您觉得呢?”
现在对方得作出一个选择——公务和蛇神之间,必须选一个话题,从而使另一个避免被讨论。然而无论凯维希尔选择哪一个,对他安塞而言都是一种胜利。只要你还能说话,我就能把秘密从你那张自以为密不透风的嘴里挖出来。
“我不喜欢在异邦人的土地上讨论他们的神。”凯维希尔说。
准确地说,我们是在“自己”的土地上讨论一位“并不存在”的神,安塞不动声色地想。蛇神不止存在,而且影响力很可能超出军队所能控制的范围。
“我可是一座蛇神庙宇也没瞧见。”
“蛇岛四面环海,它本身就是一座庙宇。”
“海神,当然。”安塞赞同。“如此说来,世界也可算作是黑夜女神的庙宇了。她每晚都笼罩着陆地……和海洋。我们的神在这里仍有力量,将军。依我看,您用不着害怕。”
“你不明白。”凯维希尔望着看台,十来个卓曼女孩正表演着晨暮舞,每个人的衣裙都是一种天空的颜色。“‘它’就在这。你会把你的小命给问没的。”
这句话让安塞忍不住环顾四周。似乎并没有哪个模样可疑的卓曼权贵或穿梭的奴仆留意到他们两人的交谈……或者,至少此时没有被他发现。所有人都在欣赏年轻舞娘们翻飞的裙摆和腿部的优美线条。
“既然如此,我们该换个地方谈话。”
“现在不行。”
“那就今晚,或者明天。”安塞坚持。
“我得走了。”凯维希尔瞪了他一眼,“好好享受节目吧,蠢货。”
“喂——”
安塞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苏芬洛人用一块甜饼塞住了嘴。面皮滑进喉咙,害得他差点呛死。凯维希尔刷地一下从席间起身,风风火火地往外走,把三个迎面过来的侏儒侍者撞得人仰马翻。不出片刻,将军的背影便消失在斗兽场侧门外。
这个粗鲁的混蛋……
安塞气呼呼地把甜饼从嘴里拔出来。尽管一时萌生快步追去的念头,但那样显然只会更加引人注意。现在该怎么办?他发现自己根本没从凯维希尔的寥寥数语里收获多少内容。
“啊,大人您别生气,”卓曼女子从她自己的座位挪到他旁边,“将军他近来总是这样,莫名其妙的。”
“真好。”安塞没好气地说。
周围的人群正慷慨地为舞娘们献上叫好和掌声,又一个节目结束了,但跟他毫无瓜葛。如果这趟蛇岛之行真的是毫无压力的度假该有多好,安塞心想。自己如今实在无心欣赏这里的任何人或事。唉,本该是个好机会的啊。父亲从很多年前起就一直在抱怨找不到像样的研究蛇岛文化的书籍,然而他的瘸腿导致他无法离开诺尔安特作长途旅行。屡屡派出的学徒均是无功而返——这也难怪,他们中许多人连卓曼语都读不利索,更别提带回点什么有用的东西了。那些受委托的商人则多半信誓旦旦地许诺,收下高额委托金,然后带回许多毫无价值的东西糊弄他。虽事隔多年,安塞仍然记得夜司书学院放他回郊外庄园探亲的那个下午。他走进宅子前厅时,父亲坐在那把雕花木椅里,一个戴黄流苏绒帽的商人正向他展示一本皮革封面的书:“这是详述古代蛇岛刑罚的《阿摩伊法典》,全世界只有三份抄本。”
“假的。”一个沙哑的声音从父亲左手边传来,安塞这才发现那里还站着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女,黑发盘得高高的——是卡桑卓尔·赫里斯。“字母用了古体,但是语法完全搞错了——看见这两条波浪线了吗?这是蛇岛被伊西人统治后才开始使用的‘边语记法’。但在卓曼语未受伊西语影响的年代,根本不需要这种东西。”
商人转了转眼睛,“啊,小姐,我想这一定是抄写员犯的小错误……”
安塞达·莫莱森夺过抄本,“每一页都犯同样的错误?”
“抱歉,大人,您要的东西,小人实在是找不——”
父亲气得一把将书扔出门外。商人捡起来,灰溜溜地跑了。安塞这才走上前,“父亲。”结果父亲没理他,抓起拐杖,嗒嗒嗒地走向茶厅。
“真是悲惨。”卡桑卓尔望着他父亲的背影说道,“明明知道这些人指望不上……”
“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强。不过,‘边语’是什么鬼东西?我从没听说过。”
“没这种东西,”少女露出嘲讽的笑容,“我瞎编的。”
原来是诈术,安塞苦笑。“你跟我父亲倒挺有默契。”
“我得去帮你父亲泡茶了。茶具早晨女仆刚洗过,还在厨房收着。你父亲把你的卧室给王子殿下住了,你的新卧室是同一位置的下层那间。”
“好,我知道了。”每次杰卡利亚来短住都要占他的房间。唉,谁叫他是索隆里斯的儿子呢。“你还是去看看我父亲吧,我去叫莫娜拿茶具——殿下会来吗?”
“不会。”她径直朝后门走去,那是去厨房的路。“他跟你们家女仆到莓子园去了。”
“噢……抱歉。”安塞尴尬地说,“别难过,他很快就会厌倦的。”
“这一个?也许。但是其他的,永远不会。”
是啊,永远不会,欲望这东西是条必须拴紧链子的猛兽,否则它就会把一切通通吞掉,然后继续发出饥饿的咆哮。唉,如果卡桑卓尔没死……如果她能活着回到蛇岛,说不定蛇神的谜团已经解开一大半了。不过,就算她还活着,大概也会因为失去王子而发疯吧。
“大人?”塞弥亚摇摇安塞的手臂,把他的注意力拉回眼前。黑发女子朝他笑着,“大人,这块甜饼您还吃吗?不吃的话就给我吧,我有点饿了呢。”
他漫不经心地把甜饼递过去,叹了口气,准备起身走人。不知洛奇维尔今天有什么收获,也不知道哪个倒霉蛋又要被他抓着问个没完。
塞弥亚咬了一口甜饼,立刻皱起秀眉:“哎呀,这是什么?”
安塞看到那块撒了蜂蜜和盐粒的恶心面团里面竟然塞了一卷纸条,不禁浑身一抖。
“给我看看。”
皱巴巴的纸条上,用笨拙的笔迹写了一行小字:
保护她。她是关键。
关键?
安塞迅速将纸条揉成一团,塞进长袍内侧的暗袋。
“上面写的什么呀?”塞弥亚问。
“老朋友之间的玩笑。”他回答。好吧,战术改变,看看这一次我能知道些什么。“你叫……塞弥亚,对吗?你有姓氏吗?”
她用手将黑发撩到肩头后面。安塞坚持让自己的视线停留在对方的眉心,不往下移半寸。“我的父母在我还不记事的时候就死去了。即使有,我也没机会知道。”
“是吗?抱歉。”
“世道艰难,能活下来就很幸运。”她全然不在意地笑了笑,“不过我倒真挺想有个姓呢。大人您是姓莫莱森吧?就是埃斯洛特皇后雷妮娅·莫莱森·狄伊利亚斯的那个莫莱森吗?”
安塞挑起一侧眉毛。她知道的还挺多。“她是我父亲的亲妹妹。”
“啊呀!这么说,您跟‘女武神’是亲戚了!”
“对,”他承认,“我是奉她的命令到蛇岛来的。”
“我听说伊西人把杰卡利亚王子给害死了,真是一群可恶的家伙。”塞弥亚又坐得离他近了一些。“现在蛇岛又没人管了,大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国人。您一定是来管事的吧?”
“差不多。”帝丽安根本没有明确他的权力,他可以顶着主君的大名发号施令,然而别人要是死活不买账,他也没什么法子。“蛇岛仍然是埃斯洛特的领土,这是毋庸置疑的。”
“听您这样说,我可就放心了。真害怕春天一到,伊西人的战船又出现在海面上。”
“我想他们应该没有在一个冬天的时间内重建海军的能力。即使有,也不可能是埃斯洛特的对手。”伊西人现在成了个谜团重重的麻烦,除非自己能搞清楚到底是什么让不可一世的杰卡利亚王子送了命。幸好泪海的冬季风暴可以让他暂时专注于解决蛇岛本地的问题。
安塞决定把话题转回重点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问问你和凯维希尔将军的关系。”
“我替我的未婚夫在城里经营着一家小小的妓院,将军跟我就是在那儿认识的。”塞弥亚低声笑着,“我知道大人您在想什么,但我和将军并不是那种关系,我向您保证。”
脚踩两条船的女人我可不是没见过,安塞心想。但是那张纸条……“你能听懂埃斯兰语吗?”
“听不懂拉罗的诗,”女子狡黠道,“剩下的一般没问题。”
“那你一定听见了我们之前的谈话。”
塞弥亚左右看看,像是害怕给什么人听见似的,然后凑到安塞耳边。她身上的莲花幽香叫他必须偷偷地、紧紧地咬住下嘴唇才能集中精力。打从出征以来,他唯一能够接触到的女人就是那位银光闪闪、比他高出两头还多的表姐。该死的身体,别步凯维希尔那蠢货的后尘啊。
卓曼女子的声音像熟透的李子一样厚实甜美:
“请务必当心塔罗萨……如果你不想丧失心智的话。”
安塞为之一惊。
难道那封信是贼喊捉贼?他想起那晚的伏击,老法师姗姗来迟的支援,还有后来的闪烁其词……他还说“决堤”——决堤,洪灾,那不就是水吗?蛇神即是海神……
我被骗了?
蛇神只是个幌子?
这样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塞斯勒家的法术虽名为“死灵”,实际上却是一个复合词,一半与死者相关,另一半则是“生者的灵魂”。帝国建立之前,尼克萨斯·塞斯勒曾经短暂地控制过狄伊利亚斯,使其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下杀死了两个十分亲近的战友。人们都说塞斯勒家能幸存下来完全是出于“夜帝”的仁慈,当然,尼克萨斯本人死得很惨,比惨绝人寰还惨。他的把戏没能流传给后人,但是塔罗萨琢磨出了将怪物转换为人形并保留自我意识的法术。他将洛奇和塞维克斯展示给帝丽安和杰卡利亚时,曾经再三保证只要他们各自喂给使仆一点点龙血,就能以此为连接,拥有凌驾于其个人意识之上的控制权,从而杜绝意外。但这并不能证明塔罗萨自己没有提前设下“更高级的”控制。如果这样考虑,洛奇岂不是……
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现在还不是怀疑得太深的时候,而且,凯维希尔和这位姑娘还没有证明他们自己绝对值得信任。
眼下安塞唯一能做的,就是假设他们都不值得信任,然后设法证实。塔罗萨称蛇神的势力在军队中,凯维希尔则称塔罗萨才是罪魁祸首。肯定有一方撒了谎,然而无论是哪一方,问题都会变得相当棘手。军队能保住吗?洛奇会被塔罗萨控制吗?
安塞再度将脸孔转向塞弥亚。“你是道听途说,还是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女子揽住他的肩膀,在他右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后天晚上我要举办一场小小的晚宴。您来的话,我就给您看证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