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百姓参拜神庙,私自献祭,还不都是跟以前那些罗尼亚蛮子学的臭毛病?”巫师振振有词,“现在是时候恢复伊西光荣的传统了——神庙乃唯有祭司方能踏足的圣地。”
托拉特似乎还想反驳,他朝贝勒奈西这边悄悄瞥了一眼,看到她微微摇头,便没有再说话。习惯是该改了,她心想,但绝不是把阿塔门换成安喀西亚。
特奥兰斯摸了摸他的尖下巴,“大人,我对神仪方面的事情懂得不多,不过……没有人参拜,就没有东西供奉吧?莫非您打算叫国库负担这笔开销?”
不必担心,我会吩咐我的学生们筹集物资款项。”
“万一不够呢?”财务大臣继续问,“您的主人可会因此降下灾祸?”
“我的主人严厉,但很公正。”
“好了。”贝勒奈西出声道。可不能让他俩这样吵到天黑。“新神庙的祭祀花销由国库承担,除此之外一切照旧。”
兜帽底下露出一个骇人的满意微笑。傻瓜,我可没说新神庙是供你住的,她愉快地想,面不改色。唯一阻止她笑出声来的,是对方可能私藏着阿芙洛狄亚的巨大嫌疑。
若真是如此,那么现在你我扯平。剩下的走着瞧,不识好歹的东西。
“陛下,咱们现在花钱的地方相当‘不少’,”特奥兰斯小心翼翼地提醒她,“这所谓的新神庙,可否告诉您的忠臣们,是怎么个新法?”
“摧毁重建恐怕不是什么好主意。”汉尼拉尔一边调整项链一边忧心忡忡地说。“那座神庙历经数个王朝,是伊西及里亚的象征——”
“谁说要摧毁重建了?”贝勒奈西打断了他。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多少心血,才有权力站在那三百六十五层台阶上俾睨众生。“眼下钱紧,我当然知道。但神庙该改的地方,就得花钱赶紧改。没有力量的神,自然应该跟有力量的换个位置。”
下一个议题来自特奥兰斯,他像变戏法一样从上衣里摸出一份名单。“这是所有意图在伊西及里亚定居的赫罗美亚富贵人家,以及他们的财产规模。”
穆勒娜接过纸卷,放到她面前铺开。
“名单还挺长。”女王评价。
“他们中有三分之一已经购买了房产,剩下的三分之二要么在找,要么在盖。这些住宅大多在上城区,价值不菲。据说工匠们的平均收入已经增长了快一倍,许多伊西小贵族家都在抱怨雇不到人修缮陵墓。”
“小贵族家有什么可抱怨?”巫师笑着说,“女王陛下来世安居的场所至今尚未开工。”
贝勒奈西回敬给对方一个微笑。谢谢关心,我并不打算英年早逝。
“特奥兰斯大人真是机智,”她看向眼神狡黠的财务大臣。他年纪比阿比斯稍大,长得不俊也不丑。可惜了,你要不是个瘸子,兴许我会考虑一下。“让我猜猜,增收交易税?”
“那得先改相关的法律条文,”汉尼拉尔说,“这些人可不是文盲。”
“而且一定很会找借口拖欠。”特奥兰斯语气轻佻地补充,“现在放眼整个阳光照耀之地,除了伊西,哪儿不是笼罩在魔龙的阴影里?女王陛下英明神武,铲除奸臣,维系盟约,这些异邦人才有了一席休养生息之地。到别人家寄居,献上礼物可是最起码的礼节。”
这一次她忍不住露出笑容。你这个贪婪狡诈阴险无耻的瘸子……可真对人胃口。“收取每家财富的四分之三作为贡品——最好是金银珠宝或者粮食绢帛,不够的话,铜铁也凑合。找人好好检验成色,称重记录,存入国库。”
财务大臣欣喜领命。“我保证三个星期内为您办妥。”
如果他够聪明,就不会私自抽掉太多。贝勒奈西稍微动了一下发酸的脖子。“还有什么议题?下一个。”
阿比斯左右看看,确定没人发言,才开口道:“陛下,我听阿赫托——城卫军统领阿赫托大人称,昨晚有一百多个从摩里米亚、迦努底亚和帕兰提加来的人想进城。据他们所说,有种可怕的瘟疫在他们家乡盛行。”
汉尼拉尔像受惊的猫一样叫喊起来:“他们现在何处?阿赫托放他们入城了?”
“没有,当然没有。他把他们安置在西边的那片残城废墟里。”
“安置?”贝勒奈西捕捉到一个关键字眼,“城卫军中有人和他们接触?”
阿比斯犹豫片刻。“只是维持秩序,不曾有人与他们进行肢体接触。但有一个医生自愿替那些人检查身体,阿赫托把他留在那儿了。”
“陛下,此事得尽快处理,耽误不得。”大学士托拉特说。巫师则默不作声。
“把他们集中起来烧掉。”哈奎特一如既往地直白,“一天也别耽误。”
瘟疫蔓延起来,比野火更可怕。贝勒奈西记不清自己是从哪儿听到的这句谚语,但它绝非耸人听闻。“就照哈奎特——”
“请等一等,陛下。这样处理恐怕不妥。”
哈奎特似乎完全没料到同样军人出身的阿比斯会提出异议,正欲反驳,却被女王抬手制止。“有何不妥?”
“昨晚之前,西侧城门一直未对外来商旅封闭,仅有城卫军执行对货物和的常规检查。如果那些人所言为真——照他们说,瘟疫自感染至死亡并不十分迅速——那么有可能……事实上,是极有可能,瘟疫已经悄悄摸进了伊西及里亚。”阿比斯略一停顿,又补充道:“阿赫托大人称,那些人不但没有牲畜,许多连鞋子都没有。”
厅内一片骇然。
“摩里米亚、迦努底亚和帕兰提加这三个小国几千年来一直是伊西亲密的商贸伙伴,商队出行一向是乘坐各种坐骑车舆,”特奥兰斯一向轻佻的语调也低沉了下去。他说出了贝勒奈西心中所想,“阿比斯大人所言不无道理——不过据我了解,城内目前并没有这方面的动静。阿赫托大人这些日子为陛下日夜搜查逃犯,几乎将每块砖都翻了个遍。若有什么异象,我相信他会发现的。”
最后两句缓和了气氛。
“既然如此,就让阿比斯和阿赫托大人去为我们查个明白吧。”贝勒奈西转过脸朝阿比斯吩咐,“最晚四天后给我答复——别着急跟医生研究方子,最重要的是怎么分辨感染的人和健康的人。”我可不能因为一点理论上的可能性就把所有西边来的人抓起来全杀了。
“请准许我协助阿赫托大人。”托拉特起身诚恳道,她便欣然准许,并吩咐财务大臣拨给大学士二十个奴隶。“该怎么用怎么用,没了就去找特奥兰斯大人要。”吸了国库那么多年,这瘸子也该出出血了。
会议结束后,贝勒奈西回到专属她一个人的豪华厅室,取下王冠放到一旁,开始用餐。今天的主菜是盛在一只大铜盘里的蜂蜜烤肉。穆勒娜替她切块时,她不禁琢磨把调查瘟疫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三个年轻男子是不是有失稳妥。毫无疑问,阿比斯是个懂事的人,这年头懂事的男人可是稀罕货。那个阿赫托则是伊斐斯总督莫蒙图送上门的忠实奴才,脑袋也相应地不怎么灵光——两箱黄金和一箱象牙?机灵的人肯定早就卷着跑了。至于托拉特,恐怕是刚刚上任,想在我面前好好表现一番。她边想边拿起餐刀,叉起肉块,送进嘴里。哼,表现得再好你也上不了我的床。
餐盘酒杯撤走时,贝勒奈西决定起身去书房,研究托拉特上午留下的新地图。每逢新王登基,定会有一些不安分的傻瓜起来造个反闹个事,尤其是一些表面上归顺伊西、私底下却还信奉着各自野神的部落蛮子。距离上次彻查记录已有五年,虽然伊西及里亚几乎不会受到偏远地区动乱的直接影响,但她可不会像父亲一样任由各地方官员以此为借口为所欲为——拖欠税收不说,居然还敢派信使来要国库的钱中饱私囊?收拾一群连炼铜都炼不利索的蛮子能花几个子儿?只有父王那样的傻瓜才会上当。她穿过走廊,踏上书房前的台阶。
冬季临近,白昼渐短。不过太阳落山时,贝勒奈西还是按照自己的预想,给地图上的人口变化做了标记,顺带起草完了一份农业税收的革新方案,准备把父亲软弱招致的官僚体系里的寄生虫全部挤压出去。波迪诺斯死后,她命令拉奇全盘接管前者的眼线。饲鸟人不但热爱新职务,还非常善于替她撬开下人们的嘴,打听各种消息。有些是无稽之谈,另一些却几乎叫她气炸了肺。区区三车自附近小城运来的谷物,国库竟然为此负担了一个事务官、三个书记员还有六个称量员。真该把他们全做成腌肉充进粮仓。
最后一缕光消失在墙角时,穆勒娜准时走进来,替她收好纸卷,同时轻声道:
“她在等您,陛下。”
贝勒奈西从金木座椅上起身。暗暗告诉自己即使是穆勒娜找来的人,也不能抱太大希望。新国王招骗子比牛招牛虻还厉害。
她步出书房,两个年轻机敏且口风严密的侍卫站在门外等候。他们手持的长矛看似普通,实际上却都镀了一层鹰人的神秘金属——相传这种物质不受任何魔法的影响,而且照大祭司的死相来看,传言应该不虚。她本想熔了那根钉头锤,给自己打一把新剑,但铁匠们声称处理这种稀有金属的工艺是鹰人的秘密,他们的火炉和工具完全派不上用场。最后,一对珠宝匠兄弟在她的勒令下用两把祖上自鹰人那里搞来的匕首日刮夜刮,才弄下一些粉末。不知道这薄薄一层到底有没有用,贝勒奈西边走边想。最好今晚也别知道。对方只有一人,但为保险起见,她还是让其中一名侍卫带上了那把曾被她用来收走弟弟性命的剑。
来访者在王宫东侧最隐秘的房间等候。贝勒奈西从侧门进入,走向唯一的一张椅子。访客匍匐在椅子前五步远的地方,白羊毛斗篷被灯火染成橘黄。
“把头抬起来吧。”
“遵命,女王陛下。”
对方直起身子,伸出一只纤细的手将斗篷兜帽向后掀去,露出一张年轻标致的脸。深褐眉毛底下是藏蓝眼影和漆黑眼线,小而坚挺的鼻子微微泛光,诱人的嘴唇带着一抹浅笑。颈部细长优美,项链由黄铜串起的石榴石、绿长石和青金石打造,底下的白亚麻长裙加了一抹橙边,刚好收住**间的沟壑。
“打扮得倒挺鲜艳。”贝勒奈西冷笑,“你有名字吗?还是像那个毁了容、除了玩沙子什么也不会的家伙一样只有外号?”
女人丝毫不为她的轻蔑所触动,“吾名哈索尔,乃上下伊西女主人埃尔西丝之婢。”
“很好,”有名字使唤起来才方便。“但在侍奉你的神之前,你首先得侍奉我。”
“您是伊西女王,是埃尔西丝的化身。”她奉承道,语气却不像是奉承,“我为侍奉您而来。”
“从伊斐斯?”
“从伊斐斯。”
“又是莫蒙图派你来的?”他送的东西可真不少啊。
哈索尔微笑,“此事与伊斐斯总督无关,是云向我送来您的传唤。”
她的声音似乎有种魔力,贝勒奈西悄悄用指甲戳了戳自己的掌心,确保自己还清醒。即使在她眼里,眼前这个女子也富有一种神秘的诱惑。毫无疑问,她很漂亮,但不是小妹的那种漂亮。她只是看起来年轻貌美,贝勒奈西心想。大祭司和巫师都是老不死,眼前这个应该也不例外。
“看来我不必多费口舌向你解释你的任务了。不过我很好奇的是——风沙之子的奴仆能操控风沙,生育女神的婢女能操控什么?”别告诉我是安胎。
“生育不过是她赐给所有女性的魔法。”哈索尔回答,“在她力量衰微时,一对兄弟谋害了她,将她的称谓从世人那里抹去,将她的王冠拆成两半,囚禁了她的意念,摧毁了她的形体,让她的土地和子民血流成河。她不仅仅是妻子和母亲的神,更是魔法之神,医疗之神,受压迫者之神。”
贝勒奈西对后两个称号都不感兴趣。“那就让我见识见识魔法之神的婢女能做什么吧。”
哈索尔往后退了几步,接着朝左边的侍卫招了招手。
“陛下?”
“给她。”
侍卫谨慎地走上前,把长矛递给女祭司。后者将长矛抛向空中,反手甩出一抹刺眼橙红。
光与热在天花板下方爆裂。
不过一瞬,钢铁便已焦黑、扭曲、坠落。
“你的力量比巫师的讨人喜欢,”贝勒奈西评价道。“你的女主人也是。”
“我的力量源自您的慷慨,陛下。”哈索尔跨过脚下变形的长矛,再度上前,“您就是埃尔西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