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3.安塞(下)

作者:Lady Rock 更新时间:2017/1/16 21:35:31 字数:3923

“我也想问您同样的问题。他在做什么?”好吧,他果然不是个商人,商人是不会这样跟我说话的。“您和他住在一个地方,莫非就没发现什么异样?”

“我不是他的监视者。”但安塞确曾要求波尔留在王宫时帮他留意塔罗萨的举动。

“你会改变主意的。”塞斯托特自信道,“他是您的同族,您偏袒他,情有可原。但请容我这外行提醒您,我们现在也是埃斯洛特人了。”

但不是克尼克斯人,即使你们也有黑发。安塞抿着酒,容气氛稍微降下温去,方才继续说:“如果塔罗萨·辛·塞斯勒的确有损害帝国利益的举动,我绝不徇私枉法。”

“希望如此。”塞斯托特自顾自地仰起头一饮而尽,把象牙杯子往桌上一扔,然后站起来,挺着腰板说:“祝您有个愉快的夜晚。”

宴会的男主人离开后,安塞端着杯子相当迷惑地坐了一会儿——这都哪儿跟哪儿啊?难道他和他未婚妻请我来就是为了羞辱我?还是……噢,该死,他该不会以为我和塞弥亚——但那样迎接我的肯定不是酒,而是拳头。

安塞站起来,感觉脑袋晕晕的。有个商行事务员模样的青年凑过来想找他搭话,被他直接挥手拒绝。刚才那是什么酒?他望向自己留在桌上的杯子,酒液竟然是翠绿色的。蛇岛特产?他边想边穿过人声鼎沸、芳香和体臭混合的宴厅,寻找可以透气的窗户。

一扇木门突然在他面前打开,清凉夜风扑面而来。他只顾着大口喘气,却没留意到脚下的门槛,直接摔了个嘴啃泥。万幸的是,脑袋没有磕在石板上。安塞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找到木门后把它牢牢关住。啊,宝贵的安静,他滑坐在门口旁边的台阶上,等待强烈的酒劲离开自己的脑袋。

院子里没点灯火,然而夜幕中的无数星辰洒下银辉,周遭景象一览无余。他看见前面有个人工凿出来的四方泳池,大得足以容下一头象或者几十个人,近十根罗尼亚风格的圆柱围绕泳池站成一圈,顶端撑起的镂空天花板缀满深紫色蝎尾兰和雪白色天铃花,一个女孩正坐在花簇和星光下,用木桶往池子里加水。泳池的另一边是暗淡的走廊以及数张紧闭的门扉。

他卸下力气,后脑勺和背紧靠着墙,两条胳膊软绵绵地垂下来,合上双眼——几分钟就会好,安塞一边安慰自己,一边用仅存的理智回忆着蛇岛有什么烈酒。越是想,脑袋就越昏沉,眼皮也愈加沉重……

不对。安塞猛然睁眼,一把撑住身下的石阶。这不是酒精的功效,是药……催眠药还是毒药?得赶快……站起来……找人……

他三次试图起身,三次都宣告失败,身体的感觉从沉重转向麻木,自腹部开始向四肢蔓延。我不能动了,他喘着粗气想,冷汗涔涔。

“来人!快……我需要……”安塞使出所有力气呼喊起来,却不想声音竟如孩童呓语一般微弱,说的还是埃斯兰语。不行,别闭上眼睛,保持清醒,塞弥亚会来的,她得给我看证据……塔罗萨……蛇神……

在他即将失去意识前的一瞬,一对冰凉柔软的手覆上他的脸。

“大人?您怎么了?您不舒服吗?”

可怕的麻木感顿时消解了六七成。安塞瞪大眼睛,一个伊西血统的奴隶少女正俯瞰着他,模样有几分面熟,比手更凉的铜牌垂在他裸露的胸膛上,他完全不知道胸口的扣子是怎么开的。铜牌刻着名字的那一面正好对着他。这个是应该念……

“赫……苏娜?”怎么回事?我的脑袋……伊西语的‘我’是什么来着?卓曼语……不行,想不起来……

“哈苏娜。”女孩给他纠正,然后用清晰流利的埃斯兰语问他:“您还好吗?要我去取醒酒药来吗?”

右手似乎还能感觉到存在,安塞一把拉住对方胳膊。“扶我……起来,我得……吐掉……”

无奈女孩力气太小,只能拉起他上半身,这样也够了。安塞把手指伸进喉咙,稍一活动,胃里的东西便一股脑地翻涌出来。女孩尖叫一声,好在扶住安塞肩膀的双手并没有松开,否则两眼直冒金星的他非一头栽进自己的呕吐物里不可。

过了好一会儿,安塞才重新感觉到清醒,然后是灵活和轻松。他站起来,用手背抹了抹下巴上的残渣和酸液。女孩主动给他端来一盆清水和一条毛巾,替他把脸和手擦干净。以一个女奴的标准评判,她服侍人的本事实在不怎么样,简直像是从来没干过这活似的。虽然慢了点,不过好在总算细心仔细。安塞用手简单梳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发,系上衬衣的扣子。

哈苏娜弯腰捡起一个亮闪闪的东西递给他。“大人,您的徽章。”

“噢,”一定是刚才挣扎的时候弄掉了。这要是给洛奇知道,铁定要跑帝丽安那儿去告我的状。“谢谢你。”见女孩没走,安塞往身上摸了摸,这才想起自己出门又没拿钱袋。

女孩瞧出他的窘迫相,便往后退了一步。“您不用赏我东西。”她卓曼语说得竟然也挺好,只不过——

“我以为这里的奴隶只能自称‘小人’。”

哈苏娜很轻很轻地惊呼了一声,急忙垂下眼睛,“请原谅,大人。我——小人才到此地不久。”

她有伊西女子瘦小苗条的体型,但头发的颜色较其他太阳神子民略浅,肤色也更白皙,一双浅褐色眼睛美丽而忧郁,藏着一种似乎无法与人诉说的悲伤。太可惜了,他心想,这样精致的脸孔……

“让我看看你的手,哈苏娜。”

女孩犹犹豫豫地向他展示手背。

“翻过来。”

莎兰的手也是这样又小又漂亮,安塞难过地想,但她手上没茧子,她曾是莫莱森家的大小姐。眼前这两只手虽有茧子,却明显是新的,才刚刚磨出来不久,更别提这两条细嫩柔软的胳膊了。

“你知道吗?”他用拇指轻轻磨蹭着女孩指尖,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没念过书的女孩会说‘才来这里’,而不是‘才到此地’。如果你打算掩盖自己的贵族出身,必须更小心一些——这个提醒,就当做是我的谢礼吧。”

她颤抖着把手抽回,“谢谢您,大人。您……真好心。”

“别跟人声张刚才的事。”安塞叮嘱她,“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我吃坏了东西。”

“小人会记得。”

女孩离开后,他带着一张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脸重返宴会厅,寻找那个奉酒侍者或塞斯托特。第一个目标很快便被证明是徒劳无功——每个侍者的衣装都一模一样,千变万化的刺青则是对记忆力的极大考验……但走起路来跟战士一样的商人可不多。我们喝的是同一种酒,这一点安塞十分肯定。如果塞斯托特没事,那就说明……

“莫莱森大人!”塞弥亚突然从一张椅子上站起来。他只顾着找塞斯托特,丝毫没留意她就坐在这里跟一个肤色黝黑的玉岛妓女聊天。“您刚才上哪儿去了?我和克亚特找了您好久呢。”

“出去透了透气。”安塞一语带过,“你未婚夫现在何处?”

“跟两个姑娘到楼上去了。”

女子说话时洋溢的愉快神色叫他诧异地皱起眉头。“我以为你们……”

“是的,我们快要结婚了。”塞弥亚挽起他的胳膊,胸脯凑得很近,“但毕竟只是‘快要’嘛。来吧,我带你去找克亚特。他方才以为你已经打道回府,就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回家去了。来,这边,趁那些唧唧喳喳的麻雀还没琢磨出新的废话来纠缠你。”

“你最好先去看看你未婚夫,我担心他——”

“怎么了?”塞弥亚突然脸色一变,“您的意思是……”

安塞四下看了看,仍在走动的多半是身姿摇曳的妓女和清理残羹的奴隶侍者。男人们不是躺着就是坐着,端着酒杯以胡话高谈阔论,或干脆顶着酒杯呼呼大睡。一条缺了左耳的土狗不知道从哪儿跑进来,正踩在一个大肚商人身上舔桌上铜盘里剩的肉汤。铜盘旁边,摆着一只酒壶。安塞一把将它抓起,打开盖子。

翠绿色的酒液芳香诡异。

见他一脸警惕,塞弥亚转惊为笑。“原来您是在担心这个。这叫‘绿色之梦’,不过也有粗俗的家伙管它叫‘瑟丝狄亚的汁水’。它能叫人做很美很美的梦呦。”

我什么梦也没做,或许是血统的关系?安塞半信半疑地放下酒壶。“带我去找图书管理员吧。”

克亚特·奎兹尔住在一间远离繁华喧嚣的古旧房子里,屋顶破了个大洞,外面的木头围栏也是东倒西歪。塞弥亚提起裙摆,灵活地跳过污水坑,叫着房主的名字。落魄的绿袍学者提着一盏油灯出现在门口,面露惊喜之色。

“没想到今晚还能再见到您,大人。”

克亚特边说边把他们请进名副其实的“漏室”——幸好今晚没下雨。在这儿住上一天我就会疯掉,安塞看着一只足有幼年野猫那么大的老鼠从床边跑过。

“希望我不是白跑一趟。”他严肃道,希望对方能明白自己语气里的“我不想在这里多呆哪怕一秒钟”。

“快带他去瞧瞧,”塞弥亚催促着,“我在这儿给你们把风。”

克亚特引领安塞穿过正屋,推开一扇摇摇欲坠的门。

“大人请看。”

安塞举起油灯,不由大吃一惊。

四方形的卧室里铺着二十多张臭气熏天的草席,许多似人非人的生物蜷缩着挤成一团,不停地颤抖,用嘶哑的嗓子呓语着一些他从未在任何语言中听到过的神秘音节。它们有着和人一样的身体构造,但相似处也仅限于此:头顶和**的毛发纷纷脱落,苍白肌肤逐渐硬化。眼眸里的绿色像被打碎的颜料一样向四周的眼白扩散,嘴唇则宛如中毒一般黑紫肿胀。有好些手指和脚趾之间已经生出鱼鳍似的薄膜,还有一个小孩模样的正倚着墙朝一个地沟里呕吐深绿粘液。

“他们是西岛密林里的捕蜥人。”克亚特轻声说,“那里有一处遗迹,乃是我们卓曼人不敢肆意踏足的古老神秘之地……但杰卡利亚王子起航离开后不久,便频频有人目睹塞斯勒只身一人前往西岛。有个对此事倍感好奇的商人之子雇了两个捕蜥人跟踪他,结果再也没有回来。几天之后,那个孩子也失踪了。您面前这些人,曾被他的父亲——在他自己也失踪之前——派到密林里找寻儿子下落。”

安塞微微侧过头,尽量不去呼吸内屋的空气。“然后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他们到我这里来求助的时候尚有神智,是西岛正在蔓延的可怕力量扭曲了他们。”克亚特回答,“老夜司书在最不应该唤醒那东西的时间把那东西唤醒了……至少我认为是这样。”

他示意对方把门关上。“你还知道些什么?赶快说。”

“卓曼人以七百五十年为一个纪元,我现在还不了解这个历法背后的意义,但自古以来每个纪元结束都意味着灾难。上一个纪元结束之时,罗尼亚帝国开始崛起,世间其他种族的魔法纷纷开始衰退,包括伟大的埃斯洛特。”

夜司书的魔法的确大不如前,安塞皱着眉头,但这样的外部关联他还是头一次听说。卓曼历法的一年等于罗尼亚帝国在世界范围内推行并沿用至今的历法的十二年、埃斯洛特史书记法一年的五分之二。他能心算乘法的结果,但不能确定上一个纪元究竟结束于何年何月。

“好吧,假设你是对的,以太阳历计算,距离这个纪元结束还有多久?”

“很快,”克亚特用翠绿色的眼睛望着他,“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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