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伊西已然毁灭。阿密洛心想,默不作声。
没得到回答,丝洛亚人便背着手出门去了,连走廊上的阳光都没遮一遮。“丝洛亚摩铎原名瓯拜德亚,曾和伊西同受太阳神眷顾,直至永夜降临。”阿密洛记不清这句话自己是在哪儿看的,也不知道它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他在蛇岛遇见的丝洛亚人没有一个不像克尼克斯人或苏芬洛人那样讨厌阳光。别想蠢事了,卡兹玛不过是个华丽俊俏的窃贼。他重新躺下来,闭上眼睛。
到了傍晚——或许是同一天,或许是第二天——奴隶只把他叫醒,告诉他女主人要举行一场小小的晚宴,请他务必出席。即使是给人伺候着清洗更衣,少了一条胳膊依旧十分不便。从卧室到浴室的路绝不超过三十步,可他没来由地连着摔了四五次。若不是奴隶身强力壮反应敏捷,他铁定要鼻青脸肿地去赴宴。
当阿密洛慢慢吞吞地走进餐厅时,已有两个男子分别坐在宾客和一家之主的位置上了。前者毫无意外地是卡兹玛,正歪歪斜斜地瘫在椅子里吃葡萄干。后者则坐得笔直,粗壮的双手按在大腿上,两道粗眉略微向中间靠拢,短短的头发似有谢顶的趋势。他和安克娜有几分神似,片刻间,答案呼之欲出。
“阿戈西斯……大人?”
那张既不平和也不友善的厚实脸庞转过来。“你来了。”他冷漠道。这个声音阿密洛相当确定曾在昏迷之前听到过。“看来我妹妹没告诉你那天在王宫里发生了什么——贝勒奈西不止羞辱了你的老师,还杀了我的父亲,剥夺了我的职务。你不用管我叫大人,真正的大人还没回来。”
安克娜原本站在另一扇门旁边跟女仆讲话,见阿密洛来了,便打个手势赶走下人,然后迈着小碎步朝他走来,拢肩丝衣随之飘浮,让她看起来像一只人形的玫瑰色蝴蝶。“快请坐。”她把阿密洛安置在一个空座位旁边,正好在卡兹玛对面。
“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上菜吧。”丝洛亚人提议。
女主人瞪了他一眼。“再等等。”
“别再等了亲爱的,我都闻见肉的香味了——是烤乳猪,对吧?”
“再多嘴,我就叫厨师烤了你。”
不愧是阿基里斯的女儿,阿密洛慨叹,然而随即便想起阿基里斯乃是莎米恩的父亲过世后才有幸替国王掌管军队。如果当年死的不是沙查特而是阿基里斯,站在我面前的会是莎米恩吗?他晕晕乎乎地想,不知道是因为饿过了头还是摔了太多次。
禁不住卡兹玛软磨硬泡,安克娜最终同意先上点开胃菜——一碗醋拌洋葱和几颗蔫了吧唧的无花果。阿密洛用诧异的眼神盯着这个自称出身富贵的紫发青年像节日庆典上的乞丐一样端起碗来连洋葱带醋一起往嘴里倒的时候,一个不算高大但颇有气势的模糊人影出现在正门处,穿着军装。侍候在安克娜身旁的老仆人迎上去,接过他手里的剑和头盔。
“欢迎女王最宠爱的军务大臣回家!”卡兹玛夸张地张开双臂,然而没人搭理他。待那人走近,脸庞遭烛光映亮,阿密洛不由瞠目结舌。
“祭司。”阿比斯走到他旁边,露出一种比他试图单手穿衣还勉强的笑容。“看到你康复,真让人高兴。”
他这身打扮的确是军务大臣,可……“我,我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您,我以为……”
“我是唯一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人。”阿比斯一边毫无食欲地看着老仆人切开泛着油光的肉皮一边说。阿密洛留意到对方那被黑眼圈包围的双目和因消瘦而凹陷的脸颊。“罢了,这事不适合在饭桌上谈。”
待所有人落座,安克娜摇摇一只做工精巧的小铜铃,仆人们开始上菜。主菜正如卡兹玛所言,是一整只烤乳猪,闻起来有盐、蜂蜜和胡椒的味道。一只手抓面饼不是难事,然而一只手切肉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为此安克娜特地安排了一个奴隶男孩替阿密洛把肉切好。如果不是阿密洛执意拒绝,她甚至还想要男孩直接喂他吃。
“你没跟那些病人接触吧?”阿戈西斯突然说道。哪些病人?阿密洛疑惑起来。
“没有。”新军务大臣回答,“我一直在城内,但情形不太乐观,明天我会到王宫里报告。”
“不太乐观?”安克娜放下餐具,“说详细点。”
这恐怕也不是个该在饭桌上讨论的话题,阿密洛心想,虽然他还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谈什么。
“托拉特大学士和那些流民中的一个土医谈了很久,还诊视了几个病人。他说,这病从来没人见过,书里也没有任何记载。流民们相信这是神灵的诅咒,染上病的人,至今还没有一个能活下来。”
“那你还磨蹭什么?”安克娜惊叫,“烧死他们。”
“好主意,亲爱的。”卡兹玛懒洋洋地用刀叉起一块猪后腿肉,“赶紧把病人全烧死,以免哪个神医搞出什么绝世良药,名留青史。”
“就怕神医死得早——放一把火没什么不对。”阿戈西斯评价,然后接着问:“你们打算怎么办?”
阿比斯长叹一声。“托拉特让我向贝勒奈西建议,把这些人集中到一个木料和干草搭的棚屋里,由士兵严加看管,饮食皆由外面的人提供,以免污染水源。特奥兰斯给了他二十个奴隶,他准备用他们来研究疾病的传染方式,确定被感染的人有什么特征。阿赫托正带着城卫军抓捕两个月内从摩里米亚、迦努底亚和帕兰提加来的人,以及任何和这些人有过密切接触的倒霉蛋,关进下城区西面的两间宅院中。眼下得搞明白怎么分辨病人和健康的人,否则,就算把城里的人杀到只剩下十个,也不能保证瘟疫能被消灭。”
“贝勒奈西那贱人可不蠢。”安克娜眯着眼睛道,“我看,这些人早晚都得给烧死,顶多是命令下达前会有多少人被关进去的区别。现在城里有多少人知道这回事?”
“街头巷尾,人尽皆知。”阿比斯小口地嚼着猪肉,神情却像在嚼毛毛虫。“已经有一些人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到伊斐斯或是更靠南的地方去避难了。贝勒奈西下令征集高昂的出城费——又是特奥兰斯的主意,真不知道那个瘸子在想什么。”
餐厅沉寂下来。那名老仆人凑到阿戈西斯旁边低语了一句,却被男主人一个耳光扇过去:“走?贝勒奈西还在王宫里逍遥自在,你叫我上哪儿去?不把她的脑袋拧下来挂在城门上,谁都别想离开伊西及里亚!”
“是啊,让我们来起义吧,正义万岁!”
卡兹玛边说边站起来去够下一块肉,却被安克娜一把夺去餐刀:“安静!”
“切,吝啬。”青年闷闷不乐地端起酒杯,“祭司比我吃的多,你怎么不管他?”
阿密洛根本没吃几口,不知道这指控是怎么来的,也不在乎。“你们想杀掉贝勒奈西?”
“不是‘想’,”阿戈西斯咬牙切齿道,“是‘会’。”
“不是‘你们’,”安克娜望着他,美目一半同情一半疯狂,“是‘我们’,我们一起杀掉她。她杀了我和我哥哥的父亲,羞辱了你的老师,害死了你的师兄弟,编造谎言让阿比斯的部下死得毫无意义……”
“还有我呢,亲爱的。”卡兹玛歪着脑袋举起右手,“她藏着我想要的宝贝。总之,欢迎加入这个爱搞事儿的大家庭。”
他们在等我的回答。阿密洛攥着仅有的拳头,从桌旁起身。不论你们这群傻瓜的计划是什么,你们都救错了人。“我很感激你们收留我,但我只是个残废,不是祭司。我的魔法……‘巫师’把它夺走了,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把它找回来,也许永远不能。我很钦佩你们的勇气,但……我真的帮不上忙。如果你们怕我泄漏秘密,请马上杀了我,我绝不会有半个字的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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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星号为五月票加更章节。由衷感谢mjr1234f4(1)、星空月之夜(2)和JTorrance(2)三位书友对LR愚作的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