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陋的午餐过后,莎米恩将盘子餐具叠在一起交给负责洗刷的奴隶,然后把他赶走。她关紧卧房的木门,拉紧所有百叶窗,确保万无一失,才返回床前,从床底拖出一只雕花木箱。
“我还是觉得这样太危险了。”莎米恩从暗格里取出钥匙时,阿芙拉站在一旁说。
“殿下,这不是危险不危险的事,而是必须要做的事。”她一边掀开木箱盖一边说。主仆两人被卡纳西姆的侍卫软禁在这座别墅中已有近两星期,这只偷偷从王宫里带来的箱子是重获自由的唯一希望。盖在最上面的是四本用作伪装的羊皮纸诗集,底下则是一套浅亚麻布衣裤、白头巾、一盒深褐色脂粉、一柄镶着红宝石的匕首,以及一小袋钱币。
“如果那些侍卫发现了你,你根本没法解释。”公主提醒道。
“他们不会发现我的。”莎米恩说着,飞快褪下米色连衣长裙,抓起亚麻布衣裤穿到身上。长发则是先用一只埃斯洛特产的兽骨发夹盘在头顶,再用白色头巾一层层缠好。至于面部和脖颈的细腻肌肤,均由厚厚的褐粉掩盖。将匕首的皮套系在腰间,揣起钱袋之后,莎米恩转向自己的主人:
“怎样,殿下?看得出我是女人吗?”
那张美得足以令任何男人发疯的清纯脸庞写满了担忧。“我当然看得出,莎米恩。可外面那些人会怎样,我实在不能确定。你已经下定决心了?”
“那是自然的,您何时见过我犹豫不决?”莎米恩微微一笑。“请您放宽心,我只是去伊西及里亚探探风声,明天这个时候我就会回到您身边的。”
阿芙拉叹息一声,上前轻轻搂住她。“在你回来之前,我怕是没法合眼了。愿阿塔门保佑你。”
道别之后,莎米恩从卧房的一扇窗户跳了出去,来到别墅的后院。因为多年无人照看,后院的杂草已有半人高,她猫着腰从翠绿间穿过,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后院门外有四名卡纳西姆钦点的侍卫日夜把守,然而东侧院墙却和疏于守备的马厩相连。坑坑洼洼的古旧墙壁布满可当做着手点和落脚点的坑洞,莎米恩小心翼翼地翻墙而过,落地的声音像鸟儿一样轻。
马厩并非没有侍卫看管,而是这两名侍卫每天的这个时候都会喝得醉醺醺然后抱在一起呼呼大睡,抵达这里的第三天莎米恩就发现了这个令她振奋的秘密。她绕过这两个酒鬼,解开一匹灰马的缰绳,“嘘,嘘。”她轻轻抚摸了几下马头,祈祷它千万别突然嘶鸣起来。所幸的是这匹母马非常安静。莎米恩牵着它慢慢地远离马厩,然后翻身上马,狠狠一甩缰绳,朝北方飞奔而去。
别墅所在的地方是一片绿洲,但并没有村落,那座别墅亦不知被舍弃了多久或是为何被舍弃,唯一值得庆幸或者万分不幸的是它离王都伊西及里亚仅有半天骑程。对于侍卫长卡纳西姆选择的软禁地点,莎米恩十分清楚其中的含义:不为世人所知,远离城市和村镇,被他的亲信所环绕。无论是国王下达处死的命令还是侍卫长生了异心,莎米恩的主人至多一天之内就会丧命。到时候,作为证人的奴隶全都难逃一死,她自己即使身为前大将军之女,也没有什么生还的希望。
至于阿芙拉会不会被处死,答案自然是肯定的。极有可能设计了那场栽赃嫁祸的长公主贝勒奈西不可能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刚刚登基的少年国王阿麦尔也没有理由非保住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不可。朝堂虽然被以军务大臣阿基里斯为首的元老们主导,但他们根本不会在乎阿芙拉的死活,只要贝勒奈西延续她父亲对待大贵族的种种慷慨举措,再额外分给他们一些奴隶和土地,没有哪个大臣会蠢到站出来反对她。大学士希瓦多罗斯倒是将阿芙拉视如己出,但他毕竟只是个学者,拥有的一切不过是莎草纸、羊皮卷和皮革装订而成的书籍,而阿芙拉需要的是刀剑和金子,没准还有一艘海船。
伊西及里亚的城墙进入她眼帘时,暮光已将沙土染成一片金黄。她将马匹寄存在一所驿站中,然后徒步进城。先前繁华的中城区如今显得颇为冷清,住户要么紧闭大门,要么就是全家人一起忙着收拾行装。莎米恩皱起眉头——在她离开的这十几天内,伊西出了什么事?她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靠近一位裹着绿绸衣裙的妇人询问。
“你还不知道?埃斯洛特人就要来了,”她满脸惊异地盯着莎米恩,好像她根本不该存在一样。“龙也要来了!不是‘女武神’,是她的弟弟,但比她更可怕。他在蛇岛活生生烧死了两个军团,还让手底下的士兵到处抓年轻女子和孩子,在蛇王宫殿里大开人肉盛宴!我可不会让我的孩子死在这里!”
谣言竟然已经荒谬到这等境地,莎米恩不由头痛。“您从哪儿听来这些消息的?”
“这座城里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没有谁告诉谁,大家都知道。我听人说前天蛇岛总督的儿子回来了,带着龙王子的谈判条件。可阿麦尔国王不但当场撕了文卷,还把亲堂兄当做龙王子的爪牙关了起来……”
不等她说完,莎米恩就谢别夫人,急匆匆地赶往最北边的码头区。她知道这类事最清楚的莫过于那些朝廷大臣,可她不敢相信他们中的任何人。即使大学士希瓦多罗斯值得信任,他的住所也很可能遭到监视。她也不能冒险去宫门打探消息,作为公主的贴身侍女,王宫中几乎没有人不认识她。临港区人来人往,在那里出没的商人、水手和佣兵当属世上消息最灵通的三种人,虽然不一定准确,但却是她目前唯一能平安获得的情报。马穆特前天从蛇岛回到了伊西及里亚,也许有人见过他——等等,如果马穆特回来了,那阿密洛会不会也回来了呢?
莎米恩捂住胸口,一想到和三年未见的恋人近在咫尺,心脏就怦怦地狂跳起来。他若是回来了,一定在神庙里,和大祭司在一起。大祭司虽并不贪图荣华富贵,但也不值得信任,毕竟阿芙拉是身遭诸神诅咒之人,或许大祭司一直巴不得她死呢。不行,不能去伊西神庙。现在一个不小心,就会送了自己和公主的命。
莎米恩深吸几口气,拼了命地想把阿密洛那张迷人的面孔从思绪中赶走,然而越是这样,过往的回忆便愈加清晰:两人四年前在特奥兰斯大人家的宴会上初遇,那时她还只有十二岁,天真目光越过摇曳的烛火,对上另一双属于那位十六岁少年的深褐眼眸。他一个人坐于角落,一袭米黄祭司袍,充满朝气的脸庞宛如初夏第一只展开双翼掠过苍穹的雄鹰,嘴角绽开的微笑让她以为是诸神中最为俊美的天空之神塞努降临——他是属于我的,她心想,完全不知怎会冒出这样的念头,他是诸神送给我的礼物,我必须拥有他。
恰巧当时大学士希瓦多罗斯喝醉了,阿芙洛狄亚则因身体不适,早早被人送回了王宫。发觉没有人看管,她就跳下凳子朝那少年跑了过去,在他旁边坐下,抱起盛满龙血酒的象牙杯灌了一口,辣得头晕目眩,然后顺势倒在他怀里。
“你一整晚都在看我,”她迷迷糊糊地说,感觉自己呼出的并非气息而是烈焰。“你喜欢我,我知道。”
年轻祭司的脸变得通红,他支支吾吾地说了几句,但完全被宴会厅其他地方的欢声笑语掩盖,莎米恩一个字都没听清。“你话太多了。”她说着,伸出双手,环住他的颈部,将他的脸庞拉近,想也没想就吻了上去。他唇齿间满是清凉的淡绿神酒的味道,刚好缓解了龙血酒留下的烧灼感,身上则满是神庙里特有的香薰气味,甜中带涩,令她更加神志不清,只能隐约感觉到少年将她抱起,走向远离人群和烛火的僻静所在……以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一点也不记得,甚至连他的名字都忘了问。好在几日之后阿密洛陪伴大祭司进宫,趁机和她见面,她才得知他的名字身份。
临港区伴随着海风的湿咸气息一同出现,莎米恩忍不住长叹了一声。三年未见,他的幻术想必又精进了许多……如果她能见到他,如果她能带他回到别墅那里,或许可以瞒过所有侍卫奴隶的眼睛,将阿芙拉公主偷运出来,逃至南方地广人稀之处,恢复精力,招兵买马,等待东山再起之日。他也可以带着她和公主再返回伊西及里亚,乘船出海,逃往西方的四大王国或者安夏等远东国度……
但这些毕竟都是下策。她有一个更加大胆的计划,早在蛇岛失陷的消息传至王宫时,这个计划就已浮现在她心中。计划的风险之大,收益之高,她自己每每想起都胆战心惊。然而,这一招若是成功,将会改变整个权力棋局。贝勒奈西煞费苦心、绞尽脑汁、甚至不惜触怒神灵才夺来的胜利果实,会在她唇边化为灰烬。
天色渐暗,她拐进一条小巷。两侧旅店妓院林立,大部分都还没开始今晚的生意,但赤裸上身的私人守卫早已在门前就位。莎米恩注意到附近没有半个巡城士兵的身影,某座蓄水池旁甚至还有一具身首异处的尸体。自从阿麦尔继任国王后,这座曾经辉煌的城市仿佛在短短几天之内蒙上了一层衰败的沙尘。虽然这和末世谣言四起也不无关系,但老国王至少懂得拔掉那些假先知的舌头的重要性。不知王宫内现在形势如何,也许贝勒奈西和阿麦尔就如何处置阿芙拉发生了争执,大臣们也摸不准这场突如其来的王权纷争究竟会是谁笑到最后,宁可躲在一旁观望也不愿表明立场。
太阳神的最后一抹光辉自西方消失时,莎米恩走进她所能找到的最热闹的一间旅店。伊西的夜晚非常寒冷,大厅里取暖的炉火早早就烧了起来。她在桌凳之间慢慢踱着步子,看似在寻找一个舒服的座位,实际上是趁机偷听那些男人的谈话,得知的消息亦五花八门:上城区的一间豪宅发生了凶杀案,一家连主人带奴隶没有一个幸免,财物却分文未丢;赫罗美亚最著名、最悠久、最辉煌的城邦奎拉提斯不战而降,元老院城门大开不说,还夹道迎接帝丽安和她的军队,将赫罗美亚的尊严丢在脚底下踩了个粉碎;阿麦尔国王惧怕杰卡利亚王子,因而亲自写信给白城教皇寻求帮助,王家信使已于昨天坐上载满黄金的船前往白城……
莎米恩在靠墙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她背后三个正在喝酒的男人均是黑发褐肤,操着蛇岛口音的伊西语。她祈祷他们三个能提供点有用的信息。
“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其中一个嘟嘟囔囔地说,“这鬼地方白天真是热得要命,我感觉我都要被蒸干了。”
“谁知道呢。”另一个接口道,语调懒散,内容却让莎米恩浑身一振。“马穆特被国王抓起来了,什么时候放出来恐怕连神也不晓得。咱们的新大人实在怪得要命,听人说还是埃斯洛特王子的亲信,我也不敢随便瞎问。不过他这两天一直跟那个细皮嫩肉的伊西祭司呆在一起,没准咱们可以问问那小子。”
“我看还是什么都别问得好。”第三个人说,“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第一次掉舌头,第二次就是掉脑袋啦。还是老老实实等大人发话吧,他可是地地道道的‘夜之子民’,比咱们更恨伊西没完没了的大热天。他不会待太久的。”
阿密洛!莎米恩捂住胸口,他竟然没回神庙,竟然跟杰卡利亚的亲信在一起!难道诸神真的在冥冥之中操控着我们的命运吗?她站起来,转过身,看向那三个蛇岛水手。他们是三胞胎,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她轻轻拍了拍其中一个人的肩膀,粗着嗓子说道:
“打扰了。你们刚才说到一位伊西祭司,可否告诉我他现在何处?”
三胞胎面面相窥,离她最近的回答:
“他在——”
“等等。”靠墙而坐的那个打断了自己的兄弟,满是怀疑地打量着莎米恩。“你是谁?”
“我是他的老朋友,已经三年没见了,很想和他叙叙旧……如果方便的话。”莎米恩边说边摸出三枚金币,轻轻放在桌子一角。
三胞胎的反应没让她失望:“二楼左手边第三间。”
木制楼梯在莎米恩脚下吱嘎作响。她走上楼,往左拐,默默数了三下,在一扇紧闭的屋门前停住脚步。他就在这里,莎米恩心想,虽然她还没看到,但她有所感觉。
她轻轻叩了叩门。
片刻之后,木门向内打开,三年来无数次主宰她梦境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他比她记忆中高了许多,披着一件再朴实不过的亚麻布外袍,但身上闻起来仍然是甜中带涩、令她熟悉而心醉的神庙香薰的气味。那张有几分憔悴的俊脸露出疑惑而可爱的表情:
“你是?”
莎米恩噗嗤一声笑了。“是我啦,你这笨蛋。”
他目瞪口呆。“莎米恩?阿塔门在上,你……你怎么打扮成这副模样?我听说你和阿芙洛狄亚公主一起失踪了,还以为——”
她把他推进房间,甩上房门,接着伸手揽住他的脖颈,用热吻堵住他的嘴。他真的长高了许多,害她不得不踮起脚才够得着。他舌尖有股无花果的清甜味,过了好一阵,她才放开他,不过仍然将食指竖在他唇前。
“嘘,亲爱的,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想问我,但你必须得先告诉我几件事才行。我现在并不安全,时间也很紧迫。”
阿密洛听话地点了点头。莎米恩四下看了看,房间算不上宽敞,百叶窗半开着,缺了一角的木桌上摆着空空的果篮和两个包裹,靠墙角放置的床铺上则是卷在一起的毯子和枕头。
“我听见底下那三个蛇岛人谈话,才知道你在这里。他们说你和杰卡利亚的亲信在一起,那个人在哪?”
“他出去了,”阿密洛回答,“大约一个小时前。他睡了一整天。我想他是去了浴室,大概午夜时才会回来。”
妙极了,这样我们有好几个小时可以安全地交谈。莎米恩拉着他坐到床上,继续问道:
“你怎么没回神庙?”
“上岸以后塞维克斯命令我躲在这里——噢,就是杰卡利亚王子的那位亲信。”
“躲在这里?”莎米恩重复,“为什么?”
“他说在我把东西平安交给阿芙洛狄亚公主之前,不准我肆意走动。”
阿密洛起身,抓过两个包裹的其中之一,放在膝上解开。两层褐红粗布底下是一只精美的木盒,顶部和边缘雕满繁杂优美的埃斯洛特花纹。“杰卡利亚叫我把这个送到你主人手里。”
“真漂亮。里面是什么?”
“我没打开看过。”他老实答道。
莎米恩将木盒捧起来,轻轻抚摸着。“王子不准你打开?”
“这他倒没说过,但偷看这样的行为不恰当。”
不恰当,有趣的措辞,莎米恩心想。“半个王城的人都将他当做伊西的末日,剩下的则诅咒他看不到明天的太阳,而你却在担忧这样的事。你不怕他吗?他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
阿密洛望着地板,脊背弓得像煮熟的虾。“我被他的手下从神庙里赶了出去,他要拆了伊西神庙,在那里修建他们的神殿。那天晚上我到海边去了,碰巧他也在那里,穿得和普通人没两样。他让我陪他去海边散步,期间问了我很多问题。大部分是关于阿芙洛狄亚的。他好像对诅咒以及最近的宫廷变故很感兴趣。”
“噢,太完美了!”莎米恩忍不住叫了起来,“和我推测的一模一样!这对他来说是个机会,千载难逢。这下公主有救了!”
阿密洛一脸迷惑。“你在说什么呢?什么千载难逢的机会?”
莎米恩定定神,握住他的手。“杰卡利亚想要伊西,非常想。但伊西和蛇岛不同,伊西及里亚不会那么轻易就陷落,伊西人更不会心甘情愿地接受一个异邦人的统治。他可以占领这座城市,但如果他想把伊西作为进一步进攻西方的堡垒,他就必须统治这里,让这里和平、稳定、昌盛,源源不断地产出粮食和黄金,好支撑庞大的埃斯洛特军队西进。唯一能让他做到这些的就是一个傀儡国王……或者傀儡女王。”
阿密洛似乎只听懂了最后一句。“你是说他想让阿芙洛狄亚登上王位?为什么不能是阿麦尔呢?他还是个孩子,岂不是更容易操控?”
“如果他那么做,就不会派马穆特去送谈判协议。你知道的,马穆特是阿麦尔的堂兄,算得上是王室成员。杰卡利亚本可以留着他,除掉阿麦尔,让马穆特成为名义上的国王,但杰卡利亚没有。他把马穆特送上了绝路。我不知道协约的内容究竟是什么,但一定是阿麦尔无法接受的条件。他就是要让阿麦尔将怒火发泄在马穆特身上,这样阿麦尔身边的人必定会抓住这个机会,杀掉马穆特这个唯一能够在血统上威胁阿麦尔国王之位的人。然而马穆特这次归来代表是杰卡利亚,他作为使者一死,便代表着杰卡利亚和阿麦尔之间彻底撕破脸皮,没有任何可商谈的余地了。贝勒奈西和阿麦尔是一丘之貉,如果杰卡利亚不想支持阿芙拉的话,他就不会做这一切——你明白吗?”
“大概,我想。”阿密洛挠挠头,他的头发已经长及颈部。“不过听你这样说,马穆特是没救了?”
“我很抱歉,这是没办法的事……”
“他是我的朋友。”阿密洛叹息道。“他曾经是个充满活力的人,可阿克厉斯大人死后,他就像丢掉了魂。只要你看他一眼,你就能感觉到,他除了对杰卡利亚的恨以外,什么都不剩下了。我不但救不了他,反而还成了他仇人的棋子。”
莎米恩脱掉凉鞋,爬上床,从后面揽住他。“你不是棋子,你是个肩负着伟大使命的人。这个木盒,它会拯救阿芙拉公主,拯救我,也会拯救伊西,使我们的王国无需遭受战火的摧残,使成千上万的百姓不需要家破人散,流离失所。”
“你说话比以前更好听了。”阿密洛苦笑道,“既然如此,带我去阿芙洛狄亚公主那里吧。你一定知道她在哪里。”
“现在还不行。”她说着,躺了下来。长时间的骑马和行走着实疲惫,即使枕头里填充的是稻草她也觉得十分舒适。何况这里还有她心心念念的人。“我们得等王子的亲信回来,那个……塞克维斯?”
“塞维克斯。你要带上他一起去?”
“我得先跟他谈谈。”
阿密洛躺到她旁边,“说实话,我不觉得那人是个合适的谈话对象。”
“可他毕竟深受杰卡利亚信任,一定知道整个计划。只要我和他能接上头,达成同盟,贝勒奈西就完了。”莎米恩说道,她将一条手臂放在祭司微微起伏的胸膛上。
“你也认为是贝勒奈西陷害了阿芙洛狄亚?”
“这是显而易见的,她恨我的主人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呢。唉,如果有证据就好了……等等,你说‘也’?还有谁是这么想的?”
“杰卡利亚王子的侍官。”阿密洛回忆道,“一个长相凌厉的女人,黑头发。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卡桑卓尔。”莎米恩仰起头,“一定是,我听说过她,她很聪明。”
“比你还聪明?”
“也许吧,得较量一下才知道。”
落日的余晖散去之后,房间内近乎一片漆黑,仅剩黯淡的月光。从楼下和街上传来的喧闹声、嬉笑声、怒骂声格外清晰,莎米恩甚至偶尔能分辨出那些人在说什么,但更清晰的是阿密洛的呼吸和心跳,缓慢而沉着,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叹息。他在为什么事感到惆怅,莎米恩心想,当他被自己的想法束缚住时,就会这样不停地叹气。
“莎米恩,”不知第几次叹息之后他终于开了口,“你是我认识的最聪明的女孩,可我仍然没想到你会说出那些话……我本以为你会帮我想一个解救马穆特的主意,而不是计划着怎样借助‘绯红王子’的势力让阿芙洛狄亚脱困。”
莎米恩撑起身体,在他脸颊上印下一吻。“亲爱的,我是她的侍女,她如今处在生死关头,我也一样。我知道你和马穆特之间已经结下了很深的友谊,但我无能为力。如果马穆特不死,杰卡利亚就没有理由到伊西来,他不来,谁来救我的主人和我呢?”
“但他是……他是伊西的敌人啊。”
“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判别的。”莎米恩轻轻抚摸着他的脸,“相信我吧,好吗?我不希望你难过。”
阿密洛紧紧握住她的手,“我一直都相信你。只是……我希望马穆特会原谅我,在他踏上来世之路时。”
“他会的,这是为了伊西王国的安危,他会体谅我们的。”
在这之后,两人互相依偎着,沉默了一阵。一位女乐手吟唱的艳曲从窗户里飘进来,宛如随风游荡的沙尘。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阿密洛轻声说,“你寄来的信,我总是翻来覆去看上好多遍,有一次给马穆特撞见了,他还笑话我,说我身为玩弄幻术的祭司,反倒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给迷惑住了。”
“好吧,听起来是有点丢人,可你是心甘情愿的呀。”莎米恩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腰间,“但是啊,你离开这三年,我可从来没‘迷惑’过其他男人喔。”
阿密洛轻声笑了。“谢谢,我很感激。”
他吻过来的时候,莎米恩从窒息中感受到长久的思念和孤寂。她从没去过蛇岛,但她知道那是个阴冷潮湿的海上孤垒,白昼相当短暂。任何一个伊西人都不会喜欢那种地方,尤其是一个将要终生侍奉太阳神的年轻祭司。按照惯例,祭司不能成婚,但可以拥有情人。想到这儿,她让手臂绕过他的颈部,将他的身体拉近。她很清楚这个男人不会给她任何名分,不过她并不在乎——为什么一定要结为夫妻呢?只要拥有彼此的心,有没有那一纸文书根本无关紧要。她闭着眼睛,任由阿密洛褪去她的衣物,亲吻、爱抚她身体的每一部分。
三年以来,她记不清有多少次在黑暗的遮掩下偷偷抚慰自己,想象阿密洛就在她身边。她这种行为吓坏了阿芙拉。她永远也忘不了公主当时惊骇的眼神。这也难怪,用诗人的话来说,公主虽年长她一岁,却仍是“未被采摘的花朵”,不懂得**是怎样一种痛苦的甜蜜,一种穿梭在深渊和天堂之间的快乐。阿密洛脱掉他的袍子时,那股神庙和祭司特有的熏香气息也随之变得强烈。秋夜中浸满寒意,然而他光滑的肌肤摸上去和午后的沙子一般滚烫。莎米恩咬紧嘴唇,不想发出声音,但当阿密洛进入她的身体时,她还是忍不住呻吟起来。
欢爱过后,莎米恩依偎在情人怀里,阿密洛的吻落在她的额头和眉心间,让她幸福得几乎快要忘了自己此程的使命。她所钟情的祭司讲述起了他离开蛇岛前偶然在一间酒馆遭遇埃斯洛特王子的经历,他对那位王子的描述和她先前的听闻相去不远,只是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强烈的畏惧和自卑。“等你亲眼见到杰卡利亚,你会感同身受的。他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当然。他的父亲,他的姐姐,他的帝国都是活着的传说。他若是平淡无奇,那才说不通呢。”
随后,莎米恩的左耳捕捉到鸟儿拍打翅膀的声音。阿密洛立刻撑起身体,“他回来了,把衣服穿起来。”
待她整理好衣装之后,阿密洛将百叶窗升至顶端,一只浑身漆黑的鸟飞进房间,落在地板中央。莎米恩揉揉眼睛,看见那些黑羽渐渐逸散,化为黑紫的烟雾,接着又渐渐凝聚,变成一位少年的斗篷、上衣、长裤、靴子和剑。他自蹲坐的姿势起身,然后慢慢抬起头,充满东方气息的脸庞年轻却又冷漠。嘴唇紧紧抿在一起,炯炯有神的双眼是一种莎米恩从未见过的紫红。
“她是谁?”少年问道,稚嫩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感。
“莎米恩。”
“噢,就是给你写信的那个女人。”
莎米恩因惊讶而微微张着嘴。她没想到杰卡利亚王子派来的人竟然如此年幼,然而一种直觉告诉她,对方的真实年龄远比外貌要大得多。
“失礼了,塞维克斯大人。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你是阿芙洛狄亚的侍女,你会告诉我她在哪里,因为只有我尊贵的主人才能解救她。”
“您读了我的心吗?”莎米恩忍不住问。
“我只是在窗户底下偷听了一会儿。”
真无礼,莎米恩撇撇嘴,感觉脸颊有几分发热,不过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既然如此,想必您已经了解我到来的目的和缘由了。”
“非常了解。”塞维克斯将剑连同剑鞘一起放在桌上,“别担心,尊贵的他很快就会抵达伊西及里亚。”
这倒是个好消息。“我还以为他至少会等到马穆特被阿麦尔国王处死之后,才会……”
“你们的小国王太磨蹭。”少年淡然道,“所以我帮了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