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这是全世界唯一一架,磕坏了可没有第二个。”
两名身穿十字花银甲的白城侍卫对山姆利·威斯尔的叮嘱充耳不闻,像码头工人抬货箱那样拎起他的三十个日夜的心血,往马车上一丢。宝贝“咣当”一声砸在车板上,响得山姆利险些背过气去。他爬上马车,急忙但又小心地进行今天日出之后的第五次检查,包括底座、臂架、弩机、双侧扳机和弦钩。确定一切无恙,他才松了口气。
“可以了,请出发吧。”
一声鞭响,马车开始行进。山姆利紧贴角落而坐,视线一刻也不离开面前这座近一人高的古怪机器。它看起来像是投石机和十字弓的结合体,底座以上的部分可进行一百八十度旋转,臂架的角度亦可在三十至七十之间调整。由它射出的箭,可轻易击穿悬挂于工坊高处的木板。当然,这一台的尺寸只有原设计的十分之一,因此威力也仅限于此。等到真正的成品被建造出来……
马车驶过清晨的磨坊街,开始攀爬荣耀高丘。山姆利用身体护着机器,以免发生任何磕碰导致的意外。纵使白城苏醒的壮丽景观在他视线的背景中缓缓展开,他也无法顾及片刻。来到白城已有五个星期之久,但他还从未仔细观赏过这座由历史和传奇构建的神圣之都。以后会有机会的,他咬着有些干裂的嘴唇安慰自己。肩膀、背部和大腿均传来清晰的紧绷感,然而究竟是紧张还是疲惫早已无法分辨。
自从“女武神”帝丽安欲吞噬赫罗美亚的消息传至奎拉提斯,元老院决定开城投降并主动交出所有“屠龙者”学派的成员之后,他便再也没睡过一个安生觉。在奎拉提斯,他眼看着洛尔温导师用尽所有钱财和人脉,将除他以外的三十多位同僚和学徒一一送上开往世界各地的商船。到了白城,他又眼看着导师受尽白城教廷、高伦贵族、精灵甚至是鹰人的种种鄙夷——即便如此,导师依然为他自己和山姆利求得了一处栖身之所,一间工坊和一次千年难遇的时机,用于展示“屠龙者”学派的意义所在。
今天的演示场所设于白城圣殿前的胜利广场。山姆利爬下马车,强行阻止自己驻足观看那座巨人般的圣主像,专心致志地指挥着两个侍卫将机器抬下来。或许是因为广场四周临时搭建的木制看台上已坐了好些人的缘故,侍卫们的动作温柔了很多。对此,山姆利由衷地感激。
“你来晚了。”一个坚硬干涩宛如砂岩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我说的是日升之时。”
他转过身,“抱歉,老师。”
“罢了。一切可好?”
“当然,我检查了好多次。”
“那就好。”洛尔温满意地点头,尽管那张满是沟壑的浅褐色方脸依旧拧成一团。这个年近五十的男人留着薄薄的卷曲灰发,乍一看就像顶着好些旧羊毛;粗厚的眉毛黑灰斑驳,眉心处几乎连成一片;胡须刮得干干净净,宽大的嘴则总是紧紧抿在一起,仿佛唇齿间含着世上最恐怖的秘密。至于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时而像猫,时而像鹰,山姆利不敢多作观察,也不愿意看见其中倒映出的自己笨拙肥胖的身影。虽名为“屠龙者”学派的首席学者,导师本人却有着魔龙一般的脾性。他指了指自己脚边的木盒,“这是今天要用的银箭。”
山姆利点点头,弯下腰打开盒子。十根做工精细的银质箭矢在晨光下散发出冰冷的气息,每一根箭矢尾部都拖着一截铁链。
“链子比设计图细了些。”他仰起头对导师说。
“这是针对今天演示所做的修改。”洛尔温解释道,“今天我们要击落的是红翼林蜥。这种动物的身体构造虽然与龙类似,但在空中却更加灵活。缩小链条是为了保证箭的速度。”
山姆利点点头。他注意到广场一角放置着五六只铁笼。也许是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有所觉察,被活捉的蜥蜴正疯狂抓挠着铁制的栏杆,试图从缝隙间挤出去,这显然是徒劳无功。
太阳的光辉升至圣主像肩膀以上时,广场入口响起肃穆的依仗乐声,先前已在看台上落座的男女贵族纷纷起身致意。来了,山姆利挺直脊背心想。他这辈子还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若不是有导师洛尔温站在身旁,他着实怀疑自己会不会临阵脱逃。
最先进场的是高伦王室。国王昆托八世是个相貌平平的中年人,虽然头顶王冠身着华服,眉眼间却毫无神采,他的妻子凯若拉王后亦是如此。他们唯一的子嗣昆里诺王子则是个残废,天生没有双腿,只能被仆人抬进来。守护他们的王宫侍卫则更是更是寥寥无几。尽管先前在奎拉提斯时山姆利就已听说高伦王室名存实亡,只是白城教廷的傀儡,却不想竟到了这种程度。
接下来是来自喀威赫山脉王国的使节。这些戴着护面飞翼头盔,腰挂钉头锤,背后生着一对褐色羽翼的鹰人在山姆利眼里都是一个模样。但他注意到为首的那一位似乎是女性。虽然个头不高,但她那只钉头锤的材质感觉很特别——手柄的花纹早已被磨去,慑人的气势却未减弱分毫。他们走至广场东侧,羽翼一振,飞上为他们特别设计的看台。那名女鹰人投过来的目光比银箭还要锐利几分,山姆利急忙将视线移开。
与山脉王国的声势浩大相比,密语森林的来访者显得格外低调。对方只有一人,而且是女性。她的头发并非精灵常见的淡金,而是浅绿。琥珀色的眼睛点亮一副堪称超脱凡世的美貌,纯白纱裙拖过地面仍不沾半点灰尘,怀中七弦琴通体碧绿,仿佛蕴含某种凡人无法企及的力量。不仅如此,她的座位还是全场第二尊贵的位置。
“别这样盯着她看,太没礼貌。”
听到导师的提醒,山姆利才低下头。
“您认识她?”
“不,这是第一次见面,但我猜得出——她应该是瑟丝狄亚。”
“瑟丝狄亚?”山姆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传说中的那位‘翡翠歌女’瑟丝狄亚?预言了‘圣子’降临的瑟丝狄亚?与‘苍穹之影’帝兰以及‘晨曦之剑’安卡雷斯并肩击败‘魔皇’的瑟丝狄亚?”
“没错。如果你听她用那把翡翠琴演奏,你会死在幻境里。伊西的太阳神祭司们也擅长幻术,但那不过是蒙蔽眼睛的把戏。她的幻境蒙蔽的是灵魂,世上能突破者屈指可数……所以给我注意你自己的行为。”
“是,导师。”
最后一队人扛着十字花旗,那是白城教廷的标志。两队银甲侍卫先行进入,紧接着是六位活着的传奇:“枪兵”伯明特尔,“银翼”艾尔林,“巨人”阿利塔,“白玫瑰”维特里尔,“圣盾”梅尔弥和“守誓者”希瓦。传说六百年前“圣子”降临之际,圣主为他选择了七位骑士,其中“晨曦之剑”安卡雷斯战死在魔皇的宫殿之中,如今只剩下这六位。纵然侍奉圣子已有数个世纪之久,但时间似乎并未在他们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六位骑士之后是四位蓝衣主教,他们的穿着打扮,身材容貌皆一模一样,走路的步伐亦无半分差池,仿佛一个人变成了四个。山姆利怎么也想不通,却又不敢出声询问洛尔温导师。蓝衣主教后是两位戴着银面具的贞女祭司,两人共同牵着一匹独角兽。这只动物的毛发白得像雪,眼睛如天空一般湛蓝纯澈,额头生出的角则如银枪般笔直,螺旋花纹美得让山姆利窒息。女祭司将它牵至瑟丝狄亚旁的高位,轻抚它的脸颊,它便温顺地屈膝跪坐下来。
“奎拉提斯人,”两位女祭司中的一位居高临下道,“此乃‘圣子之眼’。你们可以开始了。”
洛尔温清清嗓子,开口道:
“‘屠龙者’学派的洛尔温感谢诸位的到来。在今天的表演开始之前,请先允许我讲述一段历史。在遥远的古代,赫罗美亚诸城邦组建的同盟曾三次挫败埃斯洛特人向西扩张的企图。埃斯洛特当时的皇帝——后世学者称他为“鲁莽的瓦雷洛斯”——便是倒在奎拉提斯城外的荒原上。在此之后,瓦雷洛斯的两个儿子也先后殒命,没人知道究竟是什么害死了他们父子三人。失去皇帝和王子的埃斯洛特分裂成三部分,由瓦雷洛斯的三个女儿分别统治,也就是所谓的“三女王”。屠龙在当时并非不可能,至少对古赫罗美亚人来说是如此。但当古罗尼亚人攻陷奎拉提斯,将古代圣贤的手卷书册付之一炬,屠龙的奥秘便被认为永远化作了灰烬。所幸,先贤们用石碑的方式留存了他们最古往今来伟大的成就。经过三百年对石碑的研究,‘屠龙者’学派如今终于能够重现古赫罗美亚的奇迹。”
他示意山姆利向观众展示样机。山姆利小心地往后退去,将他的心血之作展现给上百双好奇的眼睛,其中也包括那只被称作“圣子之眼”的独角兽。山姆利不敢抬头直视,只能用眼睛的余光偷偷观察。独角兽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翡翠歌女”瑟丝狄亚的神情也没有半分变化。
“这不就是在投石机的底座上加了一只十字弓嘛,”广场东侧的高台上响起一个女子豪放的笑声,“我还以为是多么了不起的东西。古赫罗美亚人就只有这么点想象力?”
山姆利仰起头,迎上女鹰人嘲笑的目光。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促使他说道:“它会起作用的。”
“是吗?那就屠个龙给我看看啊。”
“抱歉,尊敬的莎赫拉小姐,这台机器不过是样品,真正的复原品会比这庞大得多。我们没法把‘女武神’帝丽安抓来杀给您看,不过我们会用身体结构和龙最为近似的动物来演示。”
洛尔温不卑不亢地回应。名叫莎赫拉的女鹰人不再出声,于是山姆利将银箭装进弩机凹槽,发射角度调至预先计算过的最佳数值,然后朝导师点了一下头。洛尔温打开铁笼,足有兔子那么大的林蜥张开猩红双翼,飞至空中,喉咙间不断发出嘶嘶叫声。随后,洛尔温取下腰间的皮袋,里面装满了切割好的生肉块,他用力抛出,腥气伴随着兽血撒了一地。
“在魔龙眼里,凡人不过是这些肉块罢了。”洛尔温说道,“当龙飞行时,很难找到破绽,但是当它们向猎物发动俯冲,飞行的轨道便可被预测,因此——”
红翼林蜥朝地面冲去,与此同时,山姆利同时扣下两侧扳机。银箭呼啸而出,瞬间洞穿蜥蜴的薄翼。箭矢尾部的铁链使蜥蜴无法在空中保持平衡,山姆利几步上前,抓住铁链狠狠一拽,蜥蜴便重重摔落在地。
“只要摧毁它们飞行的能力,将它们限制在地面上无法行动,屠龙就不会是难事。”
成功了。山姆利摸摸额头,才发现已冒出一层汗珠。他将目光投向洛尔温,导师一向紧绷的脸庞似乎也流露出一丝赞许。
然而广场依旧寂静,贵族们用第三个人无法听见的声音互相悄声议论,高台上的鹰人们则是伫立不动,或许这种针对飞行生物研究出的武器令他们感受到了威胁。“圣子之眼”依旧是那副悠然的神态,贞女祭司和四位一模一样的蓝衣主教亦无任何反应,仿佛根本没看见刚才发生了什么似的。这些家伙都怎么了?山姆利不知所措地想。
就在这时,他瞥见瑟丝狄亚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奇妙的构想,”她用山姆利闻所未闻的美妙声音评价,“只可惜,你们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
山姆利注意到导师脸色一变。“请指教。”
“翡翠歌女”以抚琴作答。琴声悠扬清澈,宛如高山流水,听得山姆利半醉半醒。恍惚之间,世上所有声音都已消失,只剩那一人和那一把琴。然而只是一眨眼的瞬间,瑟丝狄亚竟从高位上消失不见,一同消失的还有“圣子之眼”、两名贞女祭司、四位蓝衣主教和六位圣子骑士。
“怎么回事?”山姆利低声问,同时急切地环顾四周。贵族们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态势,互相询问着,高台上的鹰人们则用他们自己的语言激烈交谈。远方的天空原本澄澈无云,如今却泛起阴森的迷雾。
“不太对劲。”洛尔温回答,眉头紧皱。“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
“一种声音。一种……奇怪的声音。”
山姆利屏息静听。从四周的嘈杂之中,他艰难地分辩出一个不属于这里的声音。那声音像是帆船出海,像是鸟儿振翅,但更像——
“龙!”
高台上传来某个鹰人的呼喊。
远方苍穹出现某个阴影,正急速逼近。随之而来的还有某种更为可怕的力量——恐惧。
山姆利瞪大眼睛凝视天空。
那是一头只存在于噩梦和传说中的生物,是埃斯洛特人信奉的黑暗神祗。它的鳞片是烟与银的颜色,舒展的双翼遮天蔽日,一双硕大的眼眸闪动着令人心悸的猩红光芒,仿佛燃烧着来自地狱的无尽烈焰。巨龙一声怒吼,山姆利顿时跌坐在地。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他对自己说,却无法让自己相信。银龙,是“女武神”帝丽安,但她应该还在奎拉提斯才是,怎么可能出现在千里以外的白城?
“杀了她!”他听见有人大喊,一转头,才发现先前的样机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十倍大的复原机,同样硕大了十倍的银箭就被摆在机器旁边。
“搭箭!”发号施令的人是洛尔温导师。他正奋力想要抬起一根银箭。
山姆利找回一丝勇气和理智,爬起来上前帮忙,同时前来的还有数位鹰人战士,他们是在场所有人中仅有的没被吓破胆的人。装箭时,“女武神”的苍白烈焰扫过广场西侧,拥挤混乱的人群瞬间化作灰烬。银龙对自己的杰作相当满意,振翅飞上天空,准备发动第二次攻势。
“她来了!”山姆利惊叫,所幸角度无需调整,“握住左侧扳机!”洛尔温大喊,“等我口令!”
一侧扳机需要两到三人共同操作才能扣下,两个鹰人已经准备就绪,另一侧则是洛尔温和山姆利。
“三,”洛尔温喊,“二——”
一声龙啸过后,银焰扑面袭来。
山姆利闭上眼睛大声尖叫,等待灰飞烟灭。
但他只听见琴声。睁开眼,看到的是静坐于高位上优雅抚琴的瑟丝狄亚。在她身旁,独角兽依旧,贞女祭司依旧,蓝衣主教和六骑士依旧,高台上的鹰人依旧,环绕广场的看台人群依旧。
什么都没发生过,他猛然醒觉。刚才的只是幻境。
“魔龙是可怕的生物,的确,但他们同样是降临的神祗,是诞生自黑暗尽头的意志,是邪恶的智慧。”瑟丝狄亚朗声道,“不要只将他们当做猛兽,他们懂得如何在被你的机器摧毁之前先摧毁你。”
“古赫罗美亚人曾经成功过。”洛尔温反驳。
瑟丝狄亚微微一笑。“那么,在书写新的传说之前,你显然还有更多事物需要学习。”
“那些事物恐怕只能在战场上学习。”
“既然如此,就回到奎拉提斯,回到赫罗美亚,回到你所谓的战场去吧,或者……”她拥琴起身,“到伊西去。”
“伊西?”
“‘绯红王子’如今已踏上太阳神的国度,他觊觎着那片土地。杰卡利亚年轻幼稚,不比他姐姐,或许你们会有一丝机会。”
四位蓝衣主教异口同声地赞同:“或许。”
这就是白城的态度,山姆利难过地想。所有努力都白费了。
他几乎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住处的。没有人帮他运送他的机器,他只好借了辆平板车自己拖回来。夜幕降临后,山姆利点了一盏油灯放在桌上,师徒二人相对而坐。
“他们不相信,”洛尔温导师说,平淡的语气中透出一股愤恨,“准确地说,是她不相信。”
“女人嘛。”山姆利玩笑道,可惜导师的脸色反而更加阴沉。
“她可不是平凡的女人。”
这是个死局,山姆利心里明白。只有得到白城的支持,才能复原出真正的屠龙弩机,但白城不愿意将人力财力花费在一件尚未被证明过效用的东西上。可是,若要证明其效用,必须先进行复原。
“也许她说得对,我们该去伊西碰碰运气,老师。”山姆利小心翼翼地提议道,这是眼下唯一的选择。
洛尔温沉默片刻。“伊西人从不做赔本买卖。”
“但伊西和白城不同,不是吗?如果她不是危言耸听,伊西已经是大敌当前了。到了这个时候,他们肯定无论如何都想要试一试的。反正不试也只是等死而已,对不对?”
“我们一离开白城或许就会被杀。元老院铁定已经出卖了我们,帝丽安应该也已派人四处追查我们的下落,找到便是格杀勿论。”
山姆利咽了口唾沫。“白城的这些家伙对我们的成果不屑一顾,或许不可一世的‘女武神’也只拿我们当个笑话呢。”
“说什么蠢话!上一次的疏忽大意害她和她父亲失去了半个世界,这一次她鼓足了劲卷土重来,怎么可能容许半分意外?”
谈话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结束。熄灯上床之后,山姆利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也许我今天应该做得更好些……不,也许从一开始就该换种方式说服白城里的人——但你没法逼人相信他们不能理解的事物,不是吗?这不是我的错。如果今天主导的不是瑟丝狄亚而是其他人,也许……
他在自责和对抗自责的自我斗争中迷迷糊糊地睡去。梦境中他抵达了伊西,抵达了那片太阳神庇佑的土地:宏伟的金字塔群屹立于埃塞河畔,绘有诸神侧面像的四棱方尖碑指向天空,每面墙都目睹过王室亲人相残的伊西宫殿,被伊西人尊为诸神之神的阿塔门的神庙,还有一位遭诸神诅咒的假面公主……
忽然,异国风光如清晨薄雾般消散。山姆利自睡梦中苏醒,旋即屏住呼吸。
卧房门口站着一个陌生人。
此人个头与老师相仿,但身材要纤细得多,全身笼罩在深色斗篷之中。黑暗中,一双眼睛透出淡淡的幽蓝光辉,其中所蕴含的阴冷令山姆利心惊胆战。
“山姆利·威斯尔?”陌生人问道,声音尖细,分不出是男是女。
山姆利喉咙动了动,既没肯定也没否定,但他知道自己的表情已经作出回答。
陌生人自腰间抽出一柄奇异的软剑。
“来自‘无畏的她’的问候——永别了,山姆利。”
他举剑刺来,斗篷随之翻飞,好似生出一双翅膀。山姆利大叫一声,裹着被子滚下床铺,剑刃刺破枕头,稻草纷扬。
“救命啊!有刺客!老师!洛尔温老师!”
山姆利边叫边往屋门处滚爬,陌生人在他背后诡异地尖笑,“你的老师已死,现在轮到你了。”
说罢,他又一次使出那种奇异的飞翔般的跳跃,挡在他和屋门之间。
什么?不,不不不——山姆利把头缩进被子,紧紧闭上眼睛——我死定了,他疯狂又冷静地想。我死定了!
本该是死亡的瞬间,他却听到钢铁碰撞的声音,紧接着仿佛什么没入了血肉,但他一点也不觉得疼。
“以圣主之名,愿你安息。”
一个年轻却淡漠的声音在山姆利头顶响起。他哆哆嗦嗦地把头从被子里探出来。
先前那名要取他性命的陌生人胸口满是血迹,倒在地上,软剑自手柄向上四分之三处断开。此刻屹立在他面前的第二个陌生人比第一个要高大许多,一身漆黑,唯有细长眼瞳映着与剑刃同样的银光。即使屋内阴暗,他仍注意到此人相貌极度奇特,好似融合了凯厄尼亚人和埃斯洛特人两个相距数千里的民族的面部特征,虽然古怪,却有种难以形容的吸引力。
过了好一会儿,山姆利才认清眼前的事实。
“您,您救了我的命,先生。”
他收剑入鞘,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抱歉,只来得及救你。”
山姆利甩掉被子,艰难地站起身,想要去老师的房间,却被恩人拦下。
“最好别去。”对方劝道。
“他是我的老师。”山姆利轻声回答,“我唯一的老师。”
他的哭腔并未激起对方半分同情心——至少看上去是如此。然而黑衣青年放下了手臂。
“五分钟,然后我们离开。”
山姆利点点头。“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
青年的声音淡漠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安格罗,安卡雷斯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