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的女官走进卧房时,阿芙拉正侧躺在铺了狮皮的软榻上,让莎米恩按摩她酸痛不已的双腿。她从未骑马超过一个钟头,然而昨夜却在马背上颠簸了数个小时,更糟的是她还不得不紧紧用双臂环住某个男子的腰际,以免从飞奔的坐骑上跌下去。被午后的阳光晒醒时,阿芙拉不禁怀疑那是否只是一个长梦。
“尊敬的阿芙洛狄亚公主,在下前来传达尊贵的他的邀请,”给人以静谧之感的黑发女子站在门扉处,行了一个埃斯洛特式的礼。阿芙拉知道这是王公贵族才能享受的表示敬意的方式。“他希望您能和他单独共进晚餐。”
“请你转告他我很乐意,”阿芙拉尽量镇定地答道,“如果他不介意我花点时间整理仪容的话。”
黑发女子露出微笑。她生了张朴实的圆脸,眼角微微下垂,嘴唇丰盈优美,看起来颇为和善。“他不介意。在下会向他传达您的意愿,他将在西侧的客厅等您。”说完,她再次行礼,然后转身欲走,阿芙拉叫住了她。
“等一等。你……你可是卡桑卓尔?卡桑卓尔·赫里斯?”
对方做了一个优雅得体的否定姿势。“不,她是我的老师,在下名为梅丽娅。”
阿芙拉点点头,随即为自己的焦虑感到一阵羞愧。她即将和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独处,对方出身高贵,能够操控半个世界的局势,只需一个意念就能让活人烈焰焚身而死,更有忠心耿耿又关系暧昧的女侍官相伴左右。而她的使命,却是设法迷惑他,用诸神赐给她的美貌、才智和笑容让他坠入情网,好将她的王国从毁灭的命运中拯救出来。
如果昨天对陌生男人的恐慌还只是她头脑中的概念,现在这种情绪已经伴随着血液流经全身各处,驱使她逃避即将发生的事。
梅丽娅离开后,阿芙拉急忙从软榻上起身,腿部的酸痛像风暴一样瞬间袭来,害她险些跌倒。莎米恩搀扶着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别紧张,一切都会很顺利的。”小侍女用一把象牙梳子将她的头发从上至下全部疏开,然后再用细小的金环一缕一缕固定整齐。由于戴着假面,脸庞的大部分都无需上妆,只在鼻子以下的部分轻轻擦了粉。她的衣服和首饰还留在那座软禁她半个月的别墅中,因此裙子、头饰、项链、手镯、披肩和凉鞋都是王子提供的。更让她惊讶的是,这些东西均为传统的伊西风格,虽然不及她自己的衣装首饰那般华贵,但也称得上是精致。他一定花了不少钱,阿芙拉一边感慨一边从镜中看着莎米恩给她戴上一条珍珠项链。
走出卧室之前,她再三询问莎米恩:“这样就够了吗?会不会太简单了?”
莎米恩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好像她们是亲姐妹一般。这个动作不符合礼仪,却能缓解恐慌。“华服珠宝显得朴素,只是因为您天生的美太过耀眼了。不要害怕,殿下,伟大的阿塔门会保佑您的,他知道这是为了伊西王国。万一您真的坚持不住了,只要平静地告诉对方您身体不适,需要休息就好。杰卡利亚王子不会不让您回来的。”
除了相信莎米恩略显夸张的解释,阿芙拉别无选择。她独自一人走向西侧的客厅,途中经过一个露天的花园。阿塔门已经收去了他今天散播在人间的最后一抹光辉,两个光着头、脖子上挂着名牌的奴隶正在修剪灌木的杂枝,在她经过时向她恭敬地跪地行礼,但她能感觉到奴隶们掺杂着畏惧和疑惑的目光落在自己后背上。
西侧客厅的大门镶着金框,把手设计成两只扭曲的蛇交缠的模样。梅丽娅双手交叠候在门旁,和善的脸上依旧挂着微笑。
“尊贵的他在里面等您,请进吧。”
阿芙拉示意她先别开门。“你的老师……她不在这里?”
“她到财务大臣那里去商议赔款事项了。”
梅丽娅的回答使她产生一种强烈的直觉——王子知道她和莎米恩的小算盘。也许他已经准备好了怎么刁难我,或者故意引我上钩,然后让我露出马脚,再嘲笑我。恐慌令她嘴里发苦,肠胃绞在一起,感觉不到丝毫饥饿,即使她昨天中午过后什么东西都没吃。
镶金门扉在她面前缓缓开启。她本以为厅内会比较阴暗,却没想到无数的蜡烛将房间照得如白昼般明亮。空气中弥漫着香料和葡萄佳酿的馥郁气味,地板上铺着色彩明艳的丝洛亚地毯,窗户与窗户之前挂着索卡苏斯的织锦和赫罗美亚的画作,安夏丝绸裁成的帷帐自天花板垂下,缥缈而高雅。
宅邸的新主人坐在餐桌的另一头等候。他微微侧着身子,介于深红和赤红之间的长发垂至腰际,略显苍白的俊美面容被烛光镀上一层温暖而柔和的色调。长袍一半血红一半墨黑,领口和衣袖以银线细细装饰,描绘出火焰跃动的轮廓。当阿芙拉将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时,房间内那些奢华的布置眨眼间便失去了所有的神采,变得朴拙而庸俗。就像莎米恩说的,华丽的东西在他身旁显得一无是处——但我能吗?阿芙拉轻轻抿了一下嘴唇,掩饰自己的不安,但对方似乎轻而易举地看穿了这一点,眉眼间满是笑意。
“坐吧,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不用太在意礼节。”
阿芙拉慢慢地走到他对面,坐进铺了软垫的高背椅子。王子亲自倒了一杯酒端给她。“今天早些时候,我去了王宫。你弟弟态度很恶劣,尤其是在提到你的时候,因此你大概要在我这住上一段时间。不知你对这里的一切可还满意?”
她浅浅地啜了一口葡萄酒。东方口音的伊西语从他嘴里说出来既诡异又悦耳,她尽量不让自己为此分神,即使并不容易。“当然,您设想如此周到,我还没来及感谢您。”
“你太客气了,阿芙洛狄亚。”
阿芙拉盯着酒杯,几乎不敢抬头看桌子对面的王子。母亲过世后,她曾经多次陪同父亲接见来自异国的使节和王公贵族,在他们面前她一向是谈吐自如。任何从希瓦多罗斯那里学过的东西,无论知识还是指导,她都能毫无困难地使用。然而现在,她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仿佛一座图书馆忽然被沙暴掩埋,化为一片褐色荒漠。
这样不行,她催促自己。你必须看着他,而且要看着他的眼睛。
“你怕我吗?”杰卡利亚问道,声音柔和得像他身后那块丝绸帷幕。
阿芙拉抬起头,强迫自己微笑,同时拼命回忆多罗斯老师教给她的东西。
“如果我说不,那就太虚伪了。您着实让人敬畏,但是,能和您一起共度一点时间,我觉得很幸运。”
王子爽朗的笑声让她顿时感觉自己蠢得无可救药:“你只需要说‘是’就够了。这顿晚餐只和我们两个有关,除了我,没人会知道你今晚说了或做了什么。你不用这么拘谨,也不必说没有意义的客套话,尽可以把我当做是你的朋友。我知道过去这一段时间对你来说很艰辛。我还没有失去我的父亲,也不曾和手足彻底反目,因此我不敢夸口说我理解你的感受。不过,你若是向我倾诉,我一定会耐心聆听——如何?”
阿芙拉望着他,奇异的温暖从心底涌上来,像海浪冲刷沙滩那样带走了她先前的恐慌,即使她理智的一部分仍在怀疑这几句其实也不过是单纯的客套而已。
“那样会很合我的心意。”她轻声说,笑容变得自然起来。对方那张对男人来说太过俊美的脸庞除了温柔再无其他,令她根本无法将叔父战败自杀、两个军团在龙息中覆灭的悲惨与眼前这人联系在一起。
“很好。我想你一定饿了。”王子说道,她略一点头。随后,正对着门缝的那根蜡烛急促地熄灭,又重新燃起。这大概是他通知下人的方式。没过多久,房门再度开启,女仆们端着大大小小的盘子依次走入。她们中只有一个是和梅丽娅同样的黑发,其余的都是浅紫,眼睛则是幽深的蓝色。阿芙拉记得这是埃斯洛特南方民族丝洛亚人的特征。
“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厨师也是梅丽娅今天刚刚招来的。万一不合你的口味,先跟你道个歉。”
“没关系,您已经足够体贴了。”这句话是诚心诚意的。被软禁的时候,她每餐都吃得很简朴,有时甚至只有面包、蜂蜜和泡在酒里的洋葱。面对这一桌由螃蟹、海鱼、鹌鹑、珍珠鸡和羊肉组成的盛宴,就算厨师手艺平庸,她也不会有半分不满。肉和海鲜尝起来都很鲜嫩,只不过调味料和王宫里御厨所用的略有不同,应该是他从家乡带来的香料,阿芙拉揣测。
他吃东西的架势也很优雅,一点都不像她那狼吞虎咽的弟弟,反而隐隐让她回忆起父亲年轻时的模样。那时岁月和疲劳还未爬上父亲的脸,还未在光滑的皮肤上刻下道道沟壑。他的笑容也比较多,尤其是和他最宝贝的小女儿在一起的时候。贝勒奈西很少和他们一起进餐,总是一个人闷在房间里。莎米恩告诉她那是因为嫉妒,然而阿芙拉并不懂得嫉妒是怎样一种感觉。再接下来,她的记忆跳跃至父亲遭人毒害的第二天早晨。美食和佳酿在她嘴里失去了味道,她放下酒杯,叹了口气。
王子敏锐地觉察到了她的情绪。“怎么了?”
“只是想起不久前的一些事。”阿芙拉回答,“我父亲被害那天,也是蛇岛沦陷以及我叔父阿克厉斯自杀的消息传至王宫的那天。几个小时后,我和贝勒奈西一起召集重臣商议局势,期间谈到了‘代卡西亚之吻’,就是害死我父亲的那种东方毒药。一切就像戏剧一样,我们正谈着,一袋毒药就从我的衣裙里掉了出来。我连辩解都来不及,就被侍卫长卡纳西姆拿下了,贝勒奈西命令他那么做的。那天简直是一场灾难,我还没顾得上为失去父亲和叔父悲伤,就陷进了恐惧和危机中。我根本不知道是谁陷害了我,只知道对方很可能就是毒害我父亲的凶手,而我说不定也会死。”
“听起来真叫人心疼,”杰卡利亚说,“在我身边你会很安全。不过,你不知道对方是谁?如果你真如传闻中那样冰雪聪明,即使没有证据,多少也会有些头绪或猜测,不是吗?”
阿芙拉垂下眼帘。她当然有头绪,甚至还记得当日为她更衣的侍女是哪几位。她只是不愿相信自己已成为伊西历史上持续数千年的手足相残的惨剧的另一位主角。“我的侍女认为是贝勒奈西。我找不到理由反驳她。”
“但你也不支持这种假设?”
“虽然同父异母,贝勒奈西仍是我姐姐。”
王子翘起嘴角,这个笑容略带嘲讽的意味,却依旧俊美得令人窒息。“他们说你是个有学问的女人,那么你应该十分了解蛇岛被伊西占领之前的历史。蛇王的儿子们彼此相残,以此决定谁成为新王,谁又成为阴暗走廊里一块扭曲的浮雕。人太多,王位太少的时候,难免会发生这种事。毕竟在王权面前,手足之情算得了什么呢?你不这样想吗?”
起初,阿芙拉惊异于他抛出的残忍言论,所幸又立刻意识到那是一种讽刺的口吻。“或许对某些人来说是那样。在别人眼里我是伊西的公主,可我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我生活的王宫,不过是让我远离孤寂的血脉至亲、朋友和老师。如果我生为男子,统治伊西王国将会成为我无法推卸的责任,但那并不是我无比渴求、以至于不惜摧毁我所珍爱的一切来换取的事物……何况,我只是一介弱女子。”
“你的逻辑很有意思。”王子评价道,红宝石般的眼眸中闪烁着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光彩,“如果我那不可一世的姐姐听到你这番话,肯定会拍桌大笑。人们总说男人统治世界,女人生来便是男人的奴仆。她们存在的意义不过是服侍和取悦他们,为他们生儿育女,然后渐渐枯萎。可在我看来,能让世界倾覆的反倒是几个女人。”
“您的姐姐,‘女武神’帝丽安,”阿芙拉轻声说,“她爱你吗?”
“她是个多疑的女人。自从我父王的某位夜司书叛逃敌营,导致她辛苦打下的江山落入‘圣山会’之手以后,她就变得有点神经兮兮。但她一直很信任我。信任是爱的体现,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
阿芙拉啜了一口掺了肉桂的葡萄酒,仍然没有什么味道。她努力回想贝勒奈西是否也信任过她,然而浮现在她记忆长河中的只有姐姐方脸上高傲而轻蔑的神态。如果她六岁那年不幸滑入水池时,救她上来的并非贝勒奈西而是其他人,或许她的内心也不会像现在这般苦苦挣扎。这算亲情吗?算是爱吗?她没法确定,于是将贝勒奈西十一年前是如何救了她一命的经过讲了出来。埃斯洛特的王子用手托着脸,一边抿酒一边聆听。她说完后,杰卡利亚提出了一个她从没思考过的问题:
“你说你是在玩捉迷藏的时候,不小心被人撞了一下才跌入水池。你有没有想过那个撞你的人,或许正是贝勒奈西呢?”
“当时玩捉迷藏的几个人里,她年纪最大,跑得也快,我根本没看清她躲在了哪里,也没在意,只想赶快找个地方藏好。”
“也就是说,你并不能排除那个人是她,对吗?”
阿芙拉倒吸一口凉气。“你,你在暗示贝勒奈西十一年前就曾想要杀掉我吗?若是那样,她又为什么喊来侍卫救我?我根本不会游泳,如果她什么都不做,我一定会死。”
“或许是被其他人看见了,或许那时她的心还不够残忍。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原因。”杰卡利亚说,“我的女侍官也认为你姐姐的嫌疑最大,毕竟纵观整个宫廷动荡,贝勒奈西看上去是最大的受益者……但只有怀疑还不够,若要还你清誉,需要拿出确凿的证据。可惜你姐姐不像你弟弟那么没救,到了现在,恐怕所有的证据——人证和物证,都已经被摧毁了。”
那是自然。阿芙拉心想,随后鼓起勇气,用对方的母语说道:“但您并不在意。您在来之前就已有了其他计划。”
“你埃斯兰语说得不错。”杰卡利亚评价,说罢,他往后一倚,“算不上计划。伊西没有与埃斯洛特抗衡之力,因此只要我支持你,你就会成为新王后,不过是这么简单的事罢了。想想倒也挺无聊的。”
“为什么是我?”阿芙拉问道,她干脆把话直接挑明,“您还没认识我的时候,就已决定支持我。为什么?”
“有些事情还是心照不宣为妙。”
王子抿嘴一笑,这个笑容却叫她浑身发冷。莎米恩多虑了,她想,我根本不需要诱惑他,早在他还没抵达伊西时,就已视我为他的猎物。一个古怪但漂亮的猎物,以后则是一只按照他的意愿摆动手脚的木偶,头顶伊西的王冠为他发号施令。金银、粮食、奴隶,任何伊西盛产的东西,他只要动动优美的嘴唇就能从她这里得到,而她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她和她的王国都会变成他的奴仆,莎米恩还骗她说这不是摇尾乞怜,不是卑鄙之举——然而历朝历代的伊西君王都是仰着强大邻国的鼻息度日,从古赫罗美亚到古罗尼亚,再到埃斯洛特。即使她不愿做傀儡,阿麦尔和贝勒奈西也得做,而那样的情况只可能发生在战火烧遍伊西全境之后。
莎米恩期盼着我能俘获他的心,然后操纵他,让可怕的埃斯洛特帝国也尝尝附庸的滋味。这想法实在太过异想天开,阿芙拉咬紧嘴唇默念,我并不是那样的女人——我甚至都还不算是真正的女人……全伊西最博学的希瓦多罗斯教授过她各种各样的知识,却从没教过如何迷惑男子的心智。阿芙拉很想推开椅子,告诉他自己身体不适,然后逃回卧房,但一种类似责任感的东西将她强压在椅子里,害她动弹不得。这是为了你的祖国,她对自己说,不要逃走。
再度开口时,她恢复了镇静。“这样的幸运让我觉得不安。祭司们认为任何人都不该得到诸神过度的宠幸,否则便要付出代价。”
“难道你以为你付出的代价还不够多?”王子笑道,“整天戴着面具,一定很累吧。”
“我已经习惯了。”
“我猜你非常希望某一天能以真面目出现在某个男人面前。”
阿芙拉莞尔一笑。“您猜中了。”这一回她吸取教训,没点破他所说的男人其实就是他自己。“我等那一天已经等了很久,和我同龄的伊西女子多半都已结了婚,甚至有了第一个孩子。我时常担忧那一天是否永远不会到来。”
“你的担忧是多余的。”杰卡利亚说道。那一刻,全世界的自信和骄傲都在他眼中熊熊燃烧,“那一天不止会来,而且还会来得比你想象中更快。”
阿芙拉心脏怦怦直跳。“但愿如此。”她用伊西语很轻很快地说,以免颤抖的声线出卖她。“您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可怕,我很高兴。”
“哦?在你想象中我是什么样?”他颇有兴致地问。
“我听说了蛇岛失陷那天的景象。”
“希望我没害你做噩梦。”王子笑道。
“我本就生活在一个噩梦中……但那是在今晚之前。”她也随之绽放笑容。
晚餐结束时,那些细长的蜡烛已熔掉大半。女仆们再一次走进房间,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桌子。杰卡利亚从椅子上起身,绕过餐桌,来到她身边,朝她伸出手。他的手和他的脸一样漂亮得不像话。“想不想去花园?”
莎米恩为她准备好的借口足以使她礼貌地离开,但阿芙拉根本没想使用。她将自己的手交给他,任由他牵着自己离开奢华餐厅,走向来时她途径的花园。期间一名丝洛亚女仆照杰卡利亚的吩咐取来一件温暖的黑羊毛斗篷,衬里是舒适柔软的细棉布。王子从女仆手中接过,然后亲手为她披上。
花园中摆了一张充满艺术气息的长椅,椅脚仿照浪花的形态雕琢而成,上面铺着颜色极深的靠垫,可能是紫红或墨绿,阿芙拉无法分辨。她和他并肩坐下,花草树木的清香气息弥漫四周。无边无际的深邃夜空,宛如一面硕大无朋的墨色帷帐,在遥远的苍穹之顶展开,缀以不计其数的星辰,光辉之灿烂胜过凡间所有珍珠钻石。
“我们伊西人相信每个人都有属于他的命运之星,当他出生时,星星随之现身天际;当他死去,星星亦陨落不见。”阿芙拉喃喃说着,呼出的气息化作淡淡白雾。她找到自己的星星,指给他看。
“很漂亮。”杰卡利亚轻声道,“和你一样。”
阿芙拉感到脸颊微微发热,“谢谢。”她忽然回想起一句教授她埃斯兰语的女老师时常挂在嘴边的诗词。“当我凝望着无尽的世界,世界的意志也凝望着我。”
“你竟然知道拉罗的诗。”王子略显惊异。
她甜甜地笑了。“我还知道他是埃斯洛特三女王时期最负盛名的艺术家。传说他的美貌能令紫月心生怯意。他是‘夜影女王’凯玫莉安最宠爱的臣子和情人,却被‘雪境女王’萨兰芬派遣的寒霜武士强行掠走。为此克尼克斯摩铎和苏芬洛摩铎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战争,直到拉罗再也无法忍受良心的谴责,服毒自尽为止。”
“令人悲伤的故事。”杰卡利亚望向星辰,“在埃斯洛特人眼里,那些星星是永恒意志的具象。天空并非世界的穹顶,而是凡人窥视无尽虚空的窗帷。意志存在于万物之中,或伟大,或渺小,或转瞬即逝,抑或永无止境。我的血脉中流动着虚空的某个意志,它赋予我漫长的生命,使我成为烈焰之主,化为可以舒展双翼的猛兽。然而血肉构筑的身躯无法成为永恒,因此终有一天我也会像凡人一样死去。”
即便如此,他的生命对于凡人来说与永恒无异,阿芙拉心想。六百年前他的姐姐帝丽安已是那个让世界在血与火中震颤的“女武神”,如今她依然是,依然像当年一样年轻、强大而勇猛。而“绯红王子”的传说才刚刚写下第一段。阿芙拉自知不可能看得到结局。
“一秒或许也是永恒。”她静静地说,“在赫罗美亚的奎拉提斯城邦,有一个古老学派自称‘沙漏看护者’。他们认为每一秒都是永恒存在的,只不过凡人和世上大多数事物都只能被时间的长河冲刷,直至崩离解析而毁灭,无法作片刻停留,更无法逆流而上——如果能,时间就会停滞,万事万物都会保持着同样的面貌,没有新生也没有死亡。当你逆行时光之河而上,你会看到死者复生,老者重获青春,孩童变作母亲子宫里的胎动……”
“但若时间的意志本是‘永恒的流动’,那么当我能够逆流而上,或仅仅固守在某处的那一刻起,时间就已崩塌。我的意志会取代时间,世界将随我的心意变幻。”
“那个世界或许会比现在这个更美。”
杰卡利亚自嘲般地一笑。“我想不会。因为这个世界造就了你。”
他动作轻柔地揽住她的肩膀,让她慢慢躺进他怀中。阿芙拉紧张得喘不过气。他捉住她微微颤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她指尖传来光滑细腻的触感,纵使穿着单薄的绸子长袍,他的肌肤依然温暖。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兴奋还是恐惧,或许两者兼有。当他的指背缓缓滑过她的颈部,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明显。当他的脸庞慢慢逼近,在她心中和兴奋缠斗的恐惧渐渐占了上风。
我是伊西的公主,阿芙拉凝视着黑暗中那对深红近黑的眼眸心想,如果这甜蜜的陷阱还有意义,我将会嫁给阿麦尔。不论他有多么滑稽可笑,飞扬跋扈,他终究是我的弟弟、夫君和国王,在结婚之前我必须为他保持清白。莎米恩也说过不能让眼前这人得到我,尤其是在我当上王后之前,而他迄今为止只给了我一个简单的承诺——那句话其实连承诺都算不上。
于是她举起手挡在面前,王子的吻落在掌心,酥麻的感觉顿时传遍全身。她不敢看他的眼睛,拼了命才找回说话的能力:“抱歉,我,我得回去休息了。”
杰卡利亚不太情愿地放开她。双脚一落地,阿芙拉立刻提起裙摆,沿着小径跑向她的卧室。
“阿芙洛狄亚——”
听到王子唤她的名字,她停住了脚步,回头望着他。
“明天我还会和您一起吃晚餐的,”阿芙拉听见自己用颤抖的声音说,“还有……请叫我阿芙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