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卡一声令下,“战神之矛”号便扬起风帆,驶离白城海港。山姆利趴在船舷上,望着那座神圣与传奇之城渐渐远去。洛尔温老师,我会回来的,他向初生的朝阳起誓。等我完成您的梦想,我一定将您的遗骨带回奎拉提斯。
遇袭那晚,他只来得及将导师的遗体安置于床铺,随后便在恩人的命令下带着最重要的图纸和笔记离开。距离旅店两个街区外的矮丘上,坐落着成片的富人宅邸。他们自其中一座的后门进入,穿过庭院,一个光头的伊西男子恭候在亭廊间。
“欢迎归来,”男子道,用的是带有伊西口音的四大王国通用语。“你说你会带回他们两个。”
“很遗憾,‘女武神’的爪牙先到一步。”安格罗回答,声音冷漠得不像活人。
男子瞟了山姆利一眼,那种眼神他再熟悉不过——轻蔑。
“这是学生,我家主人要的是老师。”
“他若认为死人仍有用处,可以亲自去搬。”
“哼,”对方冷笑,“这胖子要是什么都不懂,你麻烦就大了。”
安格罗不以为然……至少看上去是如此。山姆利不敢出声,默默跟随两人行进。走廊无半点灯火,仅有月光穿过窗帷的轻渺银辉。他们拐了两个弯,接着一扇大门向内开启,里面烛火通明,投在墙壁上的数道人影个个犹如巨人般宏伟高大。
“主人,”伊西男子朝在座数人中最为矮小不起眼的那个弯下腰。这一次他说的是地道的伊西语。“安格罗没能救回洛尔温,他被杀了。”
“没关系,老师也好,徒弟也好,不都是同一个学派的人嘛。”
语气轻快的家伙坐在房间中央,伊西式的浅褐衣袍上绣着数只红鹳,年纪看上去应该不到三十岁,一双褐色圆眼让山姆利联想起猫这种动物。这人跳下椅子,朝山姆利走来,给了他一个兄弟般的拥抱,张口即来的赫罗美亚语听不出半点伊西口音:“欢迎你,山姆利·威斯尔。发生这样的事,我们都很抱歉。这位剑士也尽了力,他虽然身怀绝技,可终究无法预知未来,否则必然会在帝丽安的杀手之前赶到。”
山姆利点点头,以示理解。幸好周围还有几个打扮古怪的家伙,否则他铁定要当场哭出来。
“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我是伊西国王的使臣图卡。”他自我介绍道,“‘女武神’的亲弟弟占领了蛇岛,还觊觎着伊西的领土,因此国王陛下特地命我前来寻求援助。白天我观看了你们师徒二人的表演,着实令人印象深刻,只可惜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女士和白城教廷的大人物们不感兴趣。随我到伊西去吧,无论你需要多少钱财和人手,国王陛下都能提供。有了你的屠龙机,再加上这三位勇士,我们能叫‘绯红王子’死无葬身之地。”
山姆利缩缩脖子,“谢谢您的赏识,只是……我不能保证机器在实战时也能发挥出……发挥出理想的状态。我是说,瑟丝狄亚女士的评价也不无道理,龙比蜥蜴聪明得多……”
“这孩子被‘女武神’的杀手吓坏了,也许我们应该先让他好好睡上一觉再来谈。”
说话的是位鹰人战士。他那对充满力量之美的双臂像雕塑一般完美,自他背后舒展开来的双翼呈现出深浅不一的棕褐,悬挂于腰间的钉头锤似乎颇有年头。
“等上了船,有的是时间睡觉。我们得先让他搞清楚眼下的情况,免得他到时候哭爹喊娘地要回家——这才是重点。”
反对的声音来自房间另一侧。山姆利循声望去,看到一位满脸刺青的光头男子倚墙而立,背后是两把交错的卓曼单手剑。世居蛇岛的卓曼人素来有刺青的文化,刺青的形状、图案、颜色亦是各有含义,然而这样壮观的纹身山姆利还是头一次见。好奇归好奇,他不敢贸然开口询问,尤其是明知对方厌恶自己的情况下。
图卡拍拍手掌,“瞧我,竟然激动得忘了介绍——山姆利,这一位鹰人战士名叫赫尔·缪苏克。你可曾听说过这个氏族名?”
山姆利点头。“‘苍穹之影’帝兰的氏族,在鹰人的语言里是‘风暴’的意思。”
赫尔朗声大笑。“不愧是奎拉提斯的学者。”
卓曼人不屑地冷哼。“不过是同一氏族罢了,又不是直系后裔。”
“看在你这可怜人出身低微,连姓氏都没有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
这话令卓曼人嘴角浮现出一抹怪笑。山姆利不愿多想这笑容背后的含义或者秘密。
“这位是塞斯托特,来自蛇岛。如果你因为他怀疑你自己的眼睛,别担心,那只是他的独门秘术罢了。”图卡笑道。
蛇岛……山姆利猛然想起许久之前在某本描述古代蛇岛的书中读到过的句子,“‘左即是右,上即是下……’”
塞斯托特眼睛一瞪,紧接着身形一晃,朝后退去。然而下一刻,他却出现在山姆利跟前,用那副沙哑嗓子接道:“‘正即是反,始即是终’——你居然知道这个。”
他的鬼影迷步让山姆利吓了大一跳。“我……我只是在书里看到过,好像是关于某种蛇岛秘术,并不了解它的意思……我只知道这些,真的。”
图卡拍拍山姆利的右肩,“别害怕,他没有恶意。”
当然,山姆利想。如果他有,恐怕现在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至于安格罗,你应该已经认识了。”
“是的。”山姆利应道。
到目前为止,最让他感到安心的还是这位救命恩人。他从没想过自己竟然竟会被传说中的人物解救,然而对方奇异的相貌完美印证了那个流传甚广的故事:“晨曦之剑”安卡雷斯,侍奉“圣子”的七骑士之首,骁勇善战,不乏智慧,还生了张能令女人发疯的俊脸。然而他在人生的最后时期,也是最辉煌的时期,留下了一个无法抹去的污点——爱上了“魔皇”索隆里斯的一位夜司书,“叛变者”卡珊卓。她既是缚影士又是谋士,曾为她的魔君献上无数毒策,最后却因为爱情背叛了索隆里斯。没有她的背叛,“圣山会”的英雄们恐怕再花百年也休想突破维斯安特的城门。她本是功臣,人们却只记得她的黑暗血统。安卡雷斯战死在了索隆里斯的大殿中,因此战争结束后没人保护她,也没人胆敢站出来为她说话。白昼之地的圣徒们无法接受他们的英雄被一个来自永夜之地的女法师玷污,叫嚣着要将她活活烧死。卡珊卓早已预见此事,她在某个夜间独自分娩,将儿子留在襁褓中,之后便从关押她的塔楼一跃而下。即便如此,圣主的信徒们也不愿意放过她。他们将她的血肉收集起来,装进一只塞满石头的铁箱,抛进泪海最深处,以确保她不会再玷污白昼之地的任何泥土。
眼前这位剑士,头发是深夜的颜色,肌肤亦是夜之子民的蜡白,细长眼睛一只淡银一只浅蓝。至于额头、鼻梁和侧脸的线条,则是凯厄尼亚式的冰冷坚硬。六百年的时光未能在这张俊美面容上刻下半道皱纹,却带走了所有的温度与情感——假如他并不是天生没有表情的话。
“这是一趟凶险的旅程,”图卡坦言,“我们将要做的,是千年来尚未有人成功过壮举。纵使是六百年前‘圣山会’的英雄们,也不过是重伤‘魔皇’,逼走‘女武神’罢了。‘绯红王子’虽然年轻,没有经受过战争的历练,但他仍旧是魔龙之一。如果你不想与我们同行,我完全能理解。”
山姆利知道自己没有拒绝图卡提议的余地,帝丽安排遣的杀手不会只有那么一位。更何况,这是唯一完成洛尔温导师夙愿、重振“屠龙者”学派大名的机会。第二天清晨,山姆利便跟随图卡和他招募来的三位勇士一起登上“战神之矛”号,驶向茫茫泪海。
“战神之矛”是艘体型中等的商船,船舱空间相当有限,但那硕大的风帆和一百五十支桨是它的骄傲。泪海冬季时常风暴肆虐,所幸这艘船的速度可以让他们在入冬之前抵达伊西及利亚。
船上的水手、护卫和仆人全都是伊西人,没有一个会说赫罗美亚语或四大王国的通用语,山姆利的伊西语也是半斤八两。他曾试图和他们交流,得到的结果只有失望。新同伴中,赫尔时常乘风翱翔天际,入夜后便钻进舱室呼呼大睡。塞斯托特有大半时间都花在眺望东方海面上——那是蛇岛的方向,除此以外,便是日夜打磨他的双剑,直至吹毛立断。安格罗昼伏夜出,虽是混血,但他厌恶阳光的程度和真正的埃斯洛特人并无二致。山姆利还发现他有个可怕的习惯:每天日升之时,剑士会返回自己的舱室,用皮鞭狠狠抽打后背。声音之响,时间之长,光是听听就让人觉得疼痛难忍。
唯一能和他聊天的人是图卡。他赫罗美亚语说得很好,也没有什么怪癖。最重要的是,山姆利从他眼中看不到他经常从其他人眼里看到的嘲弄或轻蔑。相比其他三位,他实在是个颇具个人魅力的人,眉眼间尽是伊西人与生俱来的机灵聪慧,举手投足间却又透露出一副赫罗美亚贵族式的优雅。山姆利忍不住跟他抱怨自己清晨总被隔壁鞭打的声音吵醒。
“这我可没办法。白城教廷的《圣典》将所有夜之子民都归类为不可清洗的罪人,安格罗又偏偏从一个夜司书的子宫里爬出来。即使生父是白昼之地的英雄,也改变不了他有一半是埃斯洛特人的事实。可怜人啊,圣徒们视他为白城教廷的耻辱,到了埃斯洛特人那里,他又是叛徒母亲留下的血脉。终身陷于这样的矛盾,无论变得古怪还是疯狂都是情理之中——喝酒吗?这是索卡苏斯的的酸柿酒,别有一番风味。”
“谢谢您,大人,不必了。”山姆利拒绝道。
“等到了伊西及利亚,这酒你可就喝不起了。”图卡笑笑,又倒了一杯。今晚他已经喝掉了小半桶,仍没有半分醉意。“如果接下来两天海风也如此眷顾,我们后天傍晚就能抵达。”
“这么快?”
“难道你还没在这‘奥辛之眼’上晃荡够?”
“大人误会了,我不是喜欢坐船……只是有些担忧。”山姆利坦言道,“先前在白城的那段日子,虽然我一直在工坊里忙碌,但也听到了些传闻,是关于伊西的宫廷变故。有的传言称阿卡门拉国王是被他的亲生女儿毒害,有的则称是埃斯洛特王子在背后操纵,还有的说是……”
图卡叹了口气。“这场谋杀的真相,我到现在也不清楚。不过,我离开伊西及利亚时,阿芙洛狄亚公主已被当做凶手软禁了起来。”
“那位受诅咒的公主?”
“正是,阿塔门神庙的大祭司声称男人若是目睹她的真容便会立刻暴毙。哎,可惜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蛋。听王宫的侍女们说,她的美貌绝非长公主贝勒奈西所能相比。”
是啊,可惜了。山姆利边想边抓起一片鱼干捣进嘴里。“伊西王室向来是手足通婚,国王王后共同治理国家。可照您刚才的意思,阿麦尔国王还没结婚?”
“至少我离开时是如此。不知这段时间伊西及利亚是否又发生了其他变故……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前脚刚走,杰卡利亚后脚就带着他那个臭名昭著的女侍官抵达了伊西及利亚。根据我收到的信件,他似乎有意扶植阿芙洛狄亚公主来对抗国王陛下和贝勒奈西公主。”
“臭名昭著的女侍官……您说的是不是卡桑卓尔?赫里斯家族的卡桑卓尔?”
“没错,就是她,‘叛变者’卡珊卓的女儿,赫里斯家族的最后血脉——如果不算咱们船上这位混血剑士的话。”图卡放下酒杯,咬了一口有些干瘪的青苹果,“她可是个厉害角色、听说‘绯红王子’举行成年礼的那段时间,她在皇宫里闹了不少动静。嫁给苏芬罗摩铎东北边境的一个领主之后,区区半年的时间便联动十余名苏芬罗大贵族起兵造反。那时,整个白昼之地都盼着这股叛乱的星星之火化为燎原之势,好让埃斯洛特帝国继续衰落下去,毕竟那时‘女武神’正忙于率军反击印伽王国的入侵,无暇北顾。可惜这帮人反叛没多久,就被杰卡利亚给镇压了下去。被正法的叛军领袖足有十七人,唯独卡桑卓尔活了下来,还做了王子的女侍官。她虽然不会法术,本事却大到连‘女武神’也畏她几分。一个家族名裂、相貌平平的女人能有这样的地位,她的手段厉害到什么地步,我想想就浑身发冷。”
这和山姆利听到的传闻略有出入,但他没指出来。“安格罗会不会对他同母异父的姐姐手下留情?”
“这话我早问过他了,他说那是个恶魔。我看没什么好担心的。进城以后,我会找个地方把你和安格罗藏起来。至于塞斯托特和赫尔,我会告诉别人他们是我买来的护卫。”
一想到要在“绯红王子”眼皮底下秘密建造屠龙弩机,山姆利就紧张得直咽唾沫。“不知您预备将我们这两个大活人藏在哪里?”
图卡狡黠一笑。“一个连杰卡利亚也不敢肆意擅闯的地方——阿塔门神庙。”
“阿塔门神庙?”山姆利大为惊骇,“这……这合适吗?安格罗信奉的是圣主啊”
“只是神庙地下的某间密室罢了,进出都无需经过供奉伊西神祗的大殿。阿塔门神庙受大祭司本人庇护,别说杀手,就是杰卡利亚亲自动手也要先掂量掂量轻重。”
“抱歉,可大祭司若是真有这么厉害,前朝的卡塔克西国王出城迎战‘女武神’时,怎么不见他人影?”
“杰卡利亚不能跟他姐姐相提并论。虽同是魔龙,他却比‘女武神’年轻弱小。我们伊西人的法术这一千年来的确呈衰退的态势,但在神庙内,我们的神仍有力量。”图卡朝他微笑,“何况,若没得到大祭司本人的支持,我也不会对屠龙一事满怀信心。”
大祭司,一个连名字都已被遗忘在时光之河中的、伊西最接近诸神的人,山姆利心想。加上一位出身高贵的鹰人武士,一个神秘莫测的蛇岛杀手,以及一个混血的英雄后裔,还有“屠龙者”的弩机……胜即是名垂千古,败则是万劫不复。没有第三种结果。
“我想敬你的老师一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图卡递给他一杯酒,山姆利急忙接过。
“这是‘屠龙者’学派的荣幸。”
“敬洛尔温学士,”这个伊西使臣用赫罗美亚语说,“但愿能以魔龙殒命换他魂魄安息。”
“但愿。”山姆利郑重地重复,然后仰起头一饮而尽。